无法言喻。
“你能跟上来吗?”
“为什么不走楼梯?”
“因为,我从没走过楼梯。”
诗人转过头,有些怔愣地望着她,像是迷惘着,分不清回忆、还是梦境。她轻轻眨眼,浓密的眼睫里,落进了滚烫的汗珠,酸疼得仿佛泪意。
她伸出了手,从来都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手掌上,沾满了九河城特有的脏污颜色。
她从未如这一刻般真实。
真实得可以抓住,握紧。
伊莲咬了咬唇,忽然拉住了她的右手。
这是城中心的一座十三层高塔,无人照看已经很久,破碎的窗户、缺失的砖石、陈腐的味道,无不说明着这里的荒芜、冷清、人迹罕至,然而,诗人却像是对这里格外钟爱,每一步的腾挪翻转,轻盈而熟悉。
“别动,对转身。”
高塔的尖顶,只有一扇窄窄的小窗。
简当先一步坐了上去,拽着伊莲,拥入自己怀里。
天色,已有些晚了。
南方的天空,没有了炽热的阳光,只剩下通透蔚蓝的色彩,还有悠长而微凉的风。
她淡淡薄荷味道、混杂着烈酒的气息,将小牧师吞没,带着些许鼻音的语声,在耳畔呢喃着,仿佛深情:
“你看。”
那是一座神庙。
在无边无际的黄沙中,矗立着。
分明是在极远的远方,却仍霸占着人的视线,雄伟、巍峨、大气磅礴。
那是极为古典的巨大方顶,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雕刻的逾千位天使,服饰各异,姿态万般,历经岁月侵蚀、依旧栩栩如生,高大庄严的诸神之像,安坐在殿宇两旁,静默、垂眸、满含慈悲。
正中的太阳之神,身着战甲,头戴王冠,俊美的容颜,一如无数大师梦中的想象。
他左手持着象征宽恕的绿叶,右手握着一柄极高的权杖,如利剑穿云,直指苍穹!
那是他的父亲,光明之神赐予的、尘世之中的至高权力!
号令一切活着的,死后的,有灵的,无魂的
不可拒绝!无法反抗!
那权杖顶端的宝石里,有永恒不灭的烈火燃烧――
火心正中,有个挣扎着的人影。
“这是”
“太阳之门。”
诗人抱紧她,轻声问: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难道是那位”
“她就是‘燃’。”
简的声音,交织了崇敬与叹息,低回得仿佛一曲舞毕、灯光渐暗的刹那:
“她是东纽存在的灵魂。”
=====
“醒了么,殿下?”
墨菲坐在床前,轻唤着女伯爵。
她睁开眸子,默然望了一眼窗外――那里,只有沉沉的夜色,缓缓摇动的素白窗纱。
她轻轻抿了抿唇,阖上黯淡的双眼,不说话。
“别任性,安德里亚。”
法师伸出手,按住她微敛的眉头,冰冷的双手,竟比她的体温还要凉上几分。
她安抚她,安抚她心里的怒气与疲惫,温柔的姿态,仿佛从前一般亲昵。
“昨晚,你走进门的时候,剑都已经抓在了手上,不知道是想杀谁。”
“没想到,你刚刚走进来两三步,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浑身血气沸腾,昏迷不醒。”
“这一次,我给你放了很多血,在伤口上抹了腐药,三五天内应该好不起来,你也可以多休息。”
墨菲松开手,端起了一杯清茶,声音疏淡冷清:
“如果压制不住,就别再勉强自己了。”
“我不可能”
安德里亚下意识地想要反驳,一睁眼,却正看到眼前的红茶,还有茶杯之后,沉默而安静的紫色眼睛――她的唇边,有浅浅一丝得逞的笑意。
她了解她,就像了解日光、雨水、空气。
“起来吧,吃点东西。”
“嗯。”
女伯爵也不愿再叫人担心,自己坐起身,就着还有些烫口的茶水,吃了些三明治。
吃着吃着,却又笑了起来。
“这是你做的吧,墨菲?”
“嗯。”
“每一个都是标准的等腰直角三角形,只涂很少的鲜奶酪,第一层放玉米,第二层放鸡蛋,鸡蛋一定全熟,从来不会放肉从十岁你学会做的第一个开始,就一直没有变过。”
刚刚拿上手的时候,还没有发现,直到咬下第一口,才想起这个熟悉的感觉。
墨菲浅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还记得那天,我刚刚被父亲抽了一顿,被人抬到床上你说你给我做了吃的,我就急着去抓”
安德里亚鲜少称呼大公为父亲,尤其,在她的回忆里。
她低头,格外认真地吃着手上的食物,海蓝色的瞳眸,在沉黑的夜里,闪烁着微微的光:
“结果,抹了你一手的血。”
“殿下,不要再想了。”
墨菲按住她的右手,阻断了她的视线。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平静、安然、会笑的安德里亚,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眼神,却透着一丝近乎疯狂的执念。
她就像一抹孤零零的影子,空荡、漂泊、清寂。
仿佛再不牵绊,就会悄悄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再想,也不会好受的,安德里亚。”
墨菲试图阻止她的回忆,因为回忆里,只会有深沉而晦暗的恶意。
陛下,从未将她当做女儿,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符号,一个必须要有的交代
所以,可以责骂、惩戒、亏待。
“他是公国的主人,他拥有一切,主宰一切,他会带领――”
“你信吗?”女伯爵抬起头,唇角,弯出一分浅笑,“所以,陛下要你喜欢加西亚,你就会嫁给他,是么?”
“那是因为――”
墨菲的语声一顿,疏冷沉静的表情,终于破碎。
却正对上她暗紫的双眸,潋滟、妖冶、如临深渊。
“我只是试一试你,没想到,真的猜对了。”安德里亚微微用力,挣脱了她越握越紧的手,低垂的视线里,掩着一丝失望,抑或轻蔑,“就像我试探了一下公主,才知道,陛下是真的愿意,作价卖掉我的婚姻。”
所有的勤奋努力,所有的诚恳认真,所有的忍耐付出,所有的珍惜眷恋原来,甚至,不值一哂。
原来,这就是她曾经的年少轻狂、青涩懵懂。
她曾经执念,追逐的一切。
真脏。
安德里亚低下头,重新将手中的三明治,一口一口、认真地吃掉。
墨菲定定地望着掌心,那一团鲜红的血色,一如多少年的从前。
“你不是奇怪,昨晚,我进门的时候,想要杀谁么?”
“我想杀了我自己。”
第117章 盟友()
安德里亚,坐在窗前,守了整整一夜。
直到蔚蓝的颜色,重又浮现在天空,西落的艳阳,复又东升。
素白的窗纱,随着微风,缓缓飘动。
她竟独自望了一夜。
什么也没等到。
不知是否太冷的关系,她抱着双腿,蜷在了椅子里,涂了腐药的伤口难以愈合,鲜血染透了左袖,触目惊心。
她却像是根本不觉得疼痛,只是摸着脚腕上,那一串七颗方石,仿佛还带着前一位主人的气息,如此的精致、坚硬、微冷。
从前只以为,这是她随手拿出来的物件,代表着征服与占有。
没想到,里面竟刻了字。
heather。
安德里亚反复摩挲着,呆呆地望着窗口,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血迹,已经沾染在了脚链上。
她竟又用袖口去擦。
仿佛,那是她拥有的,最后一份纯净。
“殿下,十二圆桌武士国一齐进京,宴会就要开始了。”
门外,是墨菲的声音。
女伯爵动也未动,不愿回答。
“您是艾斯兰公国的殿下。”
“知道了。”
她站起身,伸出手,摸了摸桌上摆着的那一只,满是鲜血的面具。
小丑。
=====
“这位首主教大人,可是天生的神眷者”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是啊。”
“那可不一样,这位大人啊,是赤着双足,从奥斯陆雪山上走下来的。据说,她当时不会说话,却能听懂人讲话,眼睛看人一眼,就能为人治病,用手抚摸过的躯体,断肢也可重生,但凡她走过的地方,都有群鸟和鸣,百花盛开他们都说,首主教大人,是陨落在凡间的天使。”
“好厉害的样子!”
“她还曾经在太阳之门前呆过一年,祈祷讲道,试图感化‘燃’,虽然最后没有成功,但是整个太阳之门前,都留下了她种下的近千种鲜花”
“啊?种了干什么?吃吗?”
诈骗小团伙一行四人,走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小巷尽头的烧烤摊子,艾略特二话没说,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又要了足足四品脱的麦酒,方才架着右脚,没个正形地坐下,张嘴就说起了各种小道消息。
沙漠的夜晚,微凉的空气,舒徐如水。
没有宵禁的城市,虽然破败,却依旧热闹着,灯红酒绿,人群川流。
四人聊天,吃肉,干杯,饮酒,竟有些说不出地畅快肆意。
“对了,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诗人眨了眨眼,忽然很是疑惑地开口:
“要是真的天使,掉下来的时候,就不该只光着脚啊,应该全身都,都”
她也是心思坏,竟故意不说出来,只是用手,比划了一条玲珑曲线。
她抛了个眼神给艾略特,示意“你懂的”。
向来荤素不忌的手,却肃着脸,低下头,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啊啊那个全身都沐浴在圣光之中!圣洁纯净!光华炫目!叫人自惭形秽!不敢直视!”
“噗――”
伊莲很不给面子地笑了出来。
“她骗你的啦!”
艾略特却还不笑,又拿捏着语调,故作老学究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补充道:“唯有恶徒易受骗,古人诚不我欺。”
“你你你你!看剑!”
“我挡!我挡!”
两人像半大孩子似的,一人持着一支铁签为剑,又拿了一盘碟子作盾,各自使出了七八分本事,斗得你来我往,乒乒乓乓,只觉得好不热闹。
伊莲笑着歪到了辛西娅的怀里,却还停不下来。
“原来,卢修斯被骗,是因为做恶吗?”
流水般的女声,空灵、舒展、曼妙,温柔得恰似一阵落花飘零。
众人笑闹的声音,猛地一停。
回头,却只见克里斯汀,一袭白袍,孤零零地站在了人群里,黑色的发丝,随风飞扬,蔚蓝色的眸子,在暗夜中盛开,仿佛浩瀚星辰,无垠大海。
回答她的,是辛西娅的沉默,艾略特的“卢修斯是谁”,简的“我才没有骗人”
还有伊莲的惊诧。
“你跟殿下长得好像!”
“咦?”
闻言,诗人也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番――由于面具遮掩,平素用来识别各人的五官,大多都用不上,只剩下了一双眼睛,漂亮的颜色,倒跟安德里亚确有些相似。
再加上二人都是一头黑发,气质温和矜贵,若是忽略身材差异,就真像是女伯爵戴了面具的模样。
“过奖。”
克里斯汀微微颔首,并不见半分不虞,反倒施施然走近,落座。
艾略特下意识地往边上靠了靠,被简嫌弃地瞥了一眼。
“诸位既然来到九河,想来心里早有准备。”首主教大人右手微抬,也不见任何元素波动,一枚储物戒指,忽地出现在她的指尖,“这是你们送给卢修斯的饵,三万金币。”
“我不”
“还有我的订金,五十万金币。”
拒绝的话,忽然就梗在了艾略特的喉咙里。
军火交易的规矩,订金四成,尾款四成,还有添给中间人的车马费,两成。
一百二十五万。
“卢修斯也不是傻子,他调查过你的背景――这个真真假假的骗局,确实很不错。”
克里斯汀的话语,蕴着天然的居高临下,一句话就揭破了她们自己以为掩饰周全的老底,偏偏艾略特咬了咬牙,竟不能反驳。
她们确实是军火起家,渠道广阔,品质优良。
“我不管你的武器,从哪里来。”
“只给你三天。”
“会有人来找你。”
她缓缓站起身,往外走去,看起来明明不快的速度,却转瞬,消失在了视线里。
从头到尾,她没有威胁,没有逼迫,也没有给人拒绝的权利。
她知道她们会答应。
“三天时间,真不算长呢。”艾略特喝了一口麦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要不是我的缘故,你们也不会对卢修斯”诗人也皱着眉头,自责起来。
“没事的,以我们之间的感情,就算――”
啪。
一个光溜溜的汤碗,扣在了艾略特的脑门上,晃了两下,又哐当一声落下。
她瞪着双眼,还有些茫然。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既然能够跑来九河城就一定留了后手?少装可怜博同情以为我会把辛西娅姐姐让给你这个笨蛋!”
诗人一口气不停顿地奚落完,抓起桌上的一只鸡腿,用力地咬了一大口!
脸上的贱笑,简直不能以言语形容!
“你叫谁姐姐?”
辛西娅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咳!咳咳我叫我自己”
“哈哈哈哈――”
伊莲一不小心,滚到了简的怀里。
抬眸,就发现
她正看着自己。
恰似某个梦境。
=====
今夜的翡翠宫,依旧灯火辉煌。
热情火辣的旋律,盘旋在宫殿上空,衣着暴露的舞女们,头戴着繁复华丽的首饰,缀着金链的裹胸,将雪白的纤腰衬得愈发灵动妖娆,她们的脚步极快,踩着乐点,扬起的裙摆,仿佛腾空的波浪。
空气中,燃烧的熏香,有着绮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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