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碎了呢!真是可惜了……”
安德里亚也没有多耽搁,直接从墙上的那个超级大的窗户里爬了出来,往矿区走去。
铸剑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手中的材料预先就要处理,上百斤的黑漩铁也要经过无数次锻打来褪尽杂质,混合各类石头的步骤、加入魔核的时机都十分讲究,稍有差池,打造出来的效果就会全然不同。
女伯爵有些懒散地行走在街道上,脑子里不停地构想着将要铸造的大剑,一边准备召唤阿布,飞往西南矿场。
“呜哇……我,我没有偷……哇……爸爸……咳咳……我没偷钱……”
“那你哪来的金币!不是偷的是什么!”
“是那个男人给的……哇啊……”
“你不但偷钱!你还撒谎!还学会骗人了?”
“哇啊……爸爸,别打了……好疼……”
“要你去跟桑德先生学认字!你看你都学了些什么东西回来!你母亲若还在世,肯定也会要我狠狠地打你!”
“爸爸……我错了……爸爸……哇啊……”
刷!刷!刷!
长锤上的软木,细长而有韧性,抽在空中,带起尖啸般凌厉的风响。孩子哇哇大哭的声音,混合着责骂与抽打,在这座锤炼为生的地下之城里,很快淹没于无休止的打铁声,无人在意。
“你……你说!你偷钱做什么!”父亲终于停下了棒喝,气喘吁吁地发问。
孩子低声抽噎着,生怕答错,只敢偷瞄着父亲的神情,吞吞吐吐地回答:“有,有了钱……爸爸跟桑德先生……就不,不用去冒险……”
少了大声的哭泣,安德里亚终于听出来了这个熟悉的声音是谁。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推开街旁一扇落漆的小门,走了进去,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询问:
“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莫德。”
第24章 造反?()
地下之城的土地,流淌着无数火焰的河流,凝聚成炽热的波涛,鲜红的颜色,仿佛嫣红的血液,灼伤眼眸。而天空,沉沦在无止境的晦涩与黑暗中,默然地凝重,暗示着某种难以预知的耽溺。
似乎是对此毫无所觉,城中唯一的街道上依旧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买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衣衫粗陋的奴隶们,扛着长长短短的大锤,佝偻着肩背,从岩浆密布的锻造区,陆陆续续地走了回来。或许是工作的原因,他们较之平常的奴隶,显得高大许多,但是,长期在烟尘笼聚、高热难当的地方工作,他们的j□j出的皮肤上,都有红紫的烫伤痕迹,脸色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蜡黄。
站在这样的人群中,安德里亚一身黑色的军装,银色的四穗袖标,领扣紧系,长靴笔直,显得格外的英气勃发,超然卓凡。唯有一双海蓝色的眼睛,静静地带着笑意,温和而笃定。
“我们已经等你很久了,莫德。”
“这位……大人?”莫德的父亲,伊恩·克拉克,是个高瘦的中年人,两鬓斑白,眉间隐隐几道竖纹,看起来有些憔悴。不过衣衫整洁,手脸干净,神色清正自然,看起来颇为淳朴正直。他犹豫了一瞬,只知道四穗的官阶应该很高,于是上前一步,把莫德挡在了身后。
小女孩一时也忘了疼,眨巴着乌黑的眼睛,望着这位漂亮的姐姐,不知道她说“等”自己是做什么……心中疑惑着,小胳膊小腿却一点不慢,悄悄地挪到了父亲的攻击距离之外,做好了随时要溜的准备。
万一是来算账的,可得玩命跑!
“之前,我给了莫德一个金币,希望她能作为导游,带我四处逛一逛。”女伯爵顿了顿,对伊恩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弧度完美,温暖平易,仿佛能熨帖人心。
伊恩似乎也被这个微笑打动,警惕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些。
“不过,我在约定的地方等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她。”
“原来是这样……抱歉抱歉。”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回过头,想摸摸莫德的脑袋,却发现她,正站得远远的,红肿着眼睛看他——手上、背上、腿上,一道道红肿的痕迹,随着断续的啜泣,抽得浑身一抖一抖地发疼。
那孩子的眼睛,圆圆的,黑亮黑亮的,像极了她的母亲。
伸出去的手,又默然缩了回来,青筋虬结的手臂,随着岁月变幻,看得出几分辛劳而致的苍老。
“大人,我能不能先给孩子上个药……”伊恩搓了搓手,又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笑容因着地位悬殊而显出些许腼腆,询问得小心翼翼。
“不用!才不用你的好心!滥好人!不用你给我上药!”莫德却蹭地窜到了女伯爵的身边,拽着她的手就开始往外走,大声斥责的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哭腔。
咆哮着的哭泣与拒绝,往往也是声嘶力竭的委屈。
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神情有些苦涩。
安德里亚回头,给伊恩递了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即任由她七歪八扭地将自己扯出了门。
“谢谢你。”莫德站在了门外墙角的阴影下,低着头,脸色有些晕红,道歉的声音低低的,软软的,少了平常的机灵嚣张劲,听起来特别乖巧。
自己想要偷她们的钱,这个姐姐却帮了我,想想就有些羞赧……
“你再带我走几步吧,找个旅店住下,我给你疗一下伤。”安德里亚没有说什么让她尴尬,只是让女孩带路。
“不用了。”莫德只是摇头。
“嗯?”
“我走不动了……”
“怎么了?”
“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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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的房间并不宽大,但房门、窗边都设置了遮挡灰尘的阵法,房间的四角也安排了恒温魔法阵,进入其中,仿佛脱离了硝烟弥漫、酷热难当的地下之城,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莫德乖乖地趴在床上,平日里骨碌骨碌乱转的眼睛,正异常安分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七彩冰激凌,定定的,好像要把它看得烧起来。
安德里亚虽然是骑士,但毕竟出自光明神殿,正在为她加持一个简单的圣光术。
“好些了么?”
“当然当然!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凉快!”女孩开心地想要在床上滚上几个滚,偏偏端着手里的碗,小心翼翼地不敢动弹。
“快吃吧,化掉就分不出味道了。”女骑士笑了笑,温和地催促。
小莫德看了看她,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手中的碗,忽然眼睛一闭、脑袋一别,小手一伸,咬牙切齿地问道:“你……你吃吧。”
“我不饿。你替我吃了吧,别浪费。”她秉承着骑士之心,并没有说谎,但也没说冰激凌就是特地买给她的,认真地照顾着小女孩的自尊心。
“好!”莫德嗖地把手收了回去,拿着银匙,先是狠狠地吃了几口,冻得她浑身一紧,随即像小狗一样,“哈哈哈”地开始吐气……
黑亮黑亮的眼睛,晕开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安德里亚忽然就想起了伊莲——每逢盛夏,她就闹着墨菲给她变冰块出来,等到法师实在是被闹得烦了,给她变出来一个“局部地区”的小规模降雪,她就是这么被埋在雪堆里,红着茶色的大眼睛,痛并快乐着。
然后,墨菲就会一脸嫌弃地把她从雪里拖出来,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女伯爵抿了抿唇,海蓝色的眸子微微黯淡了一刹。
“大人大人?”莫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冰激凌,幸福得眉眼弯弯。
“嗯?”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当然。”
“外面的天……真的是蓝色的吗?”莫德叼着银匙,视线从冰激凌上移开,好奇地望向了安德里亚,乖巧时的声音软软的,眼睛也睁得大大的,小小的女孩子的模样:“我听我爸说,出生时,我应该还在外面,看过蓝天——可惜我都不记得了。”
女伯爵有些惊讶,反问道:“后来就没出去过了吗?”
“对啊,买回地下之城的奴隶,每天只有挖矿打铁,那个又矮又胖的矮人怎么可能会放我们出去……”女孩对着完全不了解状况的女骑士,理所当然地解释着。
如果她知道,眼前这位,是艾斯兰公国的唯一继承人,大概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了。
执政风格极为宽松明朗的布洛菲尔德家族,在有关奴隶的问题上,完全没有平日的慈悲。因为奴隶就是奴隶,是主人的物品,是神圣的私有财产,不可侵犯。
安德里亚想了想,转而说道:“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奴隶,可不会这样抱怨自己的主人。”
“那是因为他们不在锤炼之城!”莫德直冲冲地反驳了起来。
艾斯兰的贵族们以布洛菲尔德一族为标榜,兼之又在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对金钱并没有非常极端的渴望,所以在地上的奴隶们,日子并不算非常难过。幸运一点的,被主人信任,又或者能力被肯定,可以混到主人的身边,那日子就过得比大多数平民要好。就算运气差一点,平日里下地劳累,但也能吃饱、有衣穿,总归是能生存下去。
而地下之城的奴隶们,则完全不在这个不曾明言的规则里。
生活在地下,不见日月,对奴隶来说,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因为,完全没有“日落而息”的概念。成千上万的奴隶在辛勤地工作着,但时间流逝多久,怎样才能休息,却完全是主人说了算。再加上地底恶劣的环境,造成了很多人的眼睛与肺部功能下降,本来很健康的人,在地底干上五六年活儿,身体底子就能被彻底掏空。
“……我爸虽然升做了一个小头头,不用自己去做事,但是实在是太过‘滥好人’了!这次又听了那些人的话,来出这个头,真是没救了!”仿佛这些抱怨已经在心头憋了许久,小女孩絮絮叨叨地说着,也知道什么都不能改变,但总觉得说出来会好过一点。
“出头?”
“对啊,要不是那天听到他在我母亲墓前哭诉,我还不知道他被所有的奴隶推为首领,要造城主府的反……”
安德里亚的神色一变,气势陡然凌厉起来。
造反?
第25章 赴死求生()
房间里的光照,从墙壁上莹莹地映了出来,和煦的光芒,像是地上世界里,乡间村庄的晨曦,还带着薄薄的青草气息,简单又清新。
安德里亚坐在了床边的长椅上,背脊挺直,仪态完美,浅浅的光芒落入她的眼睛,泛起一阵炫目的碎金色彩。
“要不是那天听到他在我母亲墓前哭诉,我还不知道他被所有的奴隶推为首领,要造城主府的反……”莫德耷拉着脑袋,絮絮地说着,许是觉察到了女伯爵的情绪不对,她又有些紧张地解释:
“爸爸跟妈妈说,如果只是他们自己,这么辛苦,这么短命,也就算了。可是这七年来,大家陆陆续续都有了孩子,总是害怕自己的子女,也会像他们一样……不识字,又是奴隶,一辈子都会在地下,见不得光的生活,可能三十多岁就会死掉……我不想早死,但是也不想爸爸死掉……”
大概是自己也有点怕,小女孩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块,眼眶红红的,声音里已经晕开了哭腔。
“所以你的口袋里才会有字母表?”
“对,爸爸说,会识字才有出息,所以请桑德先生来教我。我也知道爸爸是为我好,可是真的打得我好疼……我想给他挣钱回来,这样就不用冒险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了……听说城主很厉害的……爸爸……呜哇……”
语无伦次地回答着,疼痛又委屈的情绪终于迟钝地反应出来,混合着恐惧与无措,就像缓缓堆叠的流水,终于决口了河堤,哭诉着崩溃。
“要是……要是爸爸也过世了……我,我……”
我一个人,在这个没有光明的世界里……
又该怎么活下去?
安德里亚静静地看着她,看她的肩膀狠狠地抽搐着,用力捂住嘴唇,呜咽着吞下惶惑的话语,梗在喉间的悲恸——大人常常以为孩子们什么都不懂,其实,往往是他们不懂孩子而已。
那样纯净的不舍与依赖,那样幼稚的努力与疼痛,就像……就像这座城市里仅有的阳光,不容辜负。
奴隶们真的不知道吗,仅仅一万人,如何抵得过艾斯兰公国的百万大军?
孩子们又真的不知道吗,他们的父母,用一种怎样绝望的姿态,只为换与他们一个将来?
锤炼之城里不眠不休的轰鸣声,大地与空气隐约的震颤,仿佛沉重的前奏,细密低沉地敲击着心口,等待一曲铁与血的悲歌——不知起始,亦不知归处,但终有一日,破开这晦涩暗黑的苍穹。
破开这毫无希望的世道。
赴死,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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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安德里亚什么都没有说,等着她哭完,用衣袖抹干净了眼泪,就带了她出来。
莫德大约也意识到,眼前这位很是温和的姐姐好像是个什么高官或者贵族,跟在她身边,就有些怯怯的,心中后悔着刚刚说到的话,生怕给自己的父亲带来什么不好的后果。
不过,这姐姐看起来,好像也没什么追究的意思?
女伯爵也没管小女孩心里转来转去的小心思,径自一路往前走,送她到了家门口。伊恩大概是出去有事了,矮矮小小的屋子前,漆色凋零的大门半掩着,做了个主人不在家的表示。
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好偷的,倒是买个锁头,还得费上不少钱。
“大……大人。”莫德学着父亲的叫法,有些不熟练地称呼着。
“我叫安德里亚。”顿了顿,她才续道:“安德里亚·亚瑟·布洛菲尔德。很高兴认识你。”女骑士伸出手,弯腰,行了一个拥抱礼。
“我……我也很高兴。”不知是不是慑于那双沉静内敛的海蓝色眸子,莫德在她面前,总是乖巧得有些小心翼翼。
“回去,告诉你父亲,黑锤的实力,远远大于你们的想象。”女骑士的声音很平稳,较平常有些低,入耳却清晰,格外有说服力:“不要做超乎自己能力的事情,不要期待任何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