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回合帝相斗法,邵秉烈大获全胜,皇帝丢局输人。
看着宴上众人的欢乐,老相邵秉烈却感到一种由衷的疲惫,趁热闹,起身更衣。
吏部侍郎赵光耀是有心人,见丞相久未再现,也悄悄起身,追随出去。
庭外,月色静谧,偶尔有虫在草中鸣叫,浑然与厅堂内的热闹判若两个天地。赵光耀看见邵秉烈立在堂下柱前,走过去,邵秉烈望着半空悬挂的明月,轻喟一声,“春月朦如雾,朽目看不清。”叹息自己老目昏暗,竟看不清楚月色。
赵光耀赔笑道,“春夜月色本美在朦胧,不独大人看不清。”
邵秉烈再一声轻叹,“你说的也有道理。”话锋一转,“如今的朝局,你怎么看?”
赵光耀心中一动,莫非老相说的不是月色,而是指复杂的时政?他已有意会,不过仍做出欢快的样子,为老相打气,“学生以为是明朗的,皇帝离不开能够真正为他办事的人。”
邵秉烈没做声,半晌道,“光耀,我一向喜欢你的实在……”话未说完,就听大厅内突然一阵喧哗,吵嚷声甚大,邵秉烈沉下脸,不再说话。一忽儿一个侍卫跑出来,跪下道,“大人,没有什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卫嗫嚅着,“是窦大人的公子想要轻薄一个舞姬,那舞姬不从……”
“胡闹!”邵秉烈陡然发怒,“窦章在哪里?把他给我叫来!”
一会儿,吏部尚书窦章小跑着出来,还有新任的户部尚书丁寸等人,见老相严酷着脸,一个个耷下脑袋站到旁边,赵光耀随邵秉烈一道,老相鲜少发怒,又是事关自己的顶头上司,他立在一旁,十分不安。
邵秉烈指着窦章,“跪下!”
这些人,几乎都是邵秉烈的故旧、学生,邵之于他们,一半是上级,一半是恩师,是以他们怕他比怕皇帝更甚。当着同僚下属,窦章虽深觉无面,但自知理亏,两腿一弯跪下。
邵秉烈道,“我有什么?我并没有子嗣,即使明天不再这个位子上,我并没有什么留恋的。你们呢?”他一双老目森厉非常,从一个个人身上刮过,最后又到窦章,“你的混账老婆把那个逆子纵成什么样了?和孟显章争一个叫什么婀奴的青楼女子,胡闹,再这般下去,迟早毁在你们手里!”不再理会他们,拂袖而去。
申鼐长着一丛漂亮端庄的胡须,又长又密,一直垂到胸前。燕赜记得小时候,曾经爬到这位大人身上,揪他漂亮的胡须,那时候的申鼐笑嘻嘻的抱着他,“哎呦小殿下,不能再揪啦,揪下来就不长啦!”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现在,他看着这位沉默的大人行动缓慢得在地上叩拜,恭恭敬敬得站起来。燕赜耐心受了他的叩拜全礼,问道,“申相的左腿,现在还疼吗?”
申鼐曾任太宗燕承王府长史,虽为文官,却在战火中曾为掩护太宗家人左腿受伤,他见皇帝上来就提这个,十分有心,不无感激道,“阴雨天还会疼痛,平时没有甚么。”
燕赜点点头,吩咐赐座。
直接开门见山问道,“自朕登基,除去朝堂之上,你于此处一共面圣二次,一次是天佑元年宣布五辅臣之时,一次是天佑三年庚申之变除魏王、丁琥之后,你皆随邵相、俞相一道,从未单独来此见朕。朕,没有记错吧?”
申鼐面有惭色,低声说是。
“为什么?”
“老臣,不敢。”沉默多时,他轻声道。
“哈哈哈,”燕赜大笑,双目灼灼有光,“申叔叔,朕虽然年轻,也知大门常开、面向诸臣之理。凡有忠之士、有能之士、有才之士,朕的大门,莫不向他们大开!你若真心向朕,天理皇皇,有何不敢?”
皇帝年轻锐利的锋芒,刺痛麻木世故的面貌,申鼐坐不住了,起身重新跪下,“皇上,”他渗出冷汗。燕赜把手一挥,“以前不去说他,朕只问你,今日为何而来?”
申鼐伏地半晌,突的一下直起身子,“臣忝居相位,辜负先皇托孤之信任,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难,老臣知罪!如再此以往尸位素餐,则臣为相一日,罪多一日。老臣无能、无力、无心,请陛下辞去我相职,给新人让位!”
第二日,一顶小轿,悄悄将早已退职的原吏部尚书、五辅臣之一的许安国接进皇宫。
位于皇宫东北角的静麓斋,皇帝喜爱在这里习字、看书,最是静谧,许安国来过这里多次,落轿后,匆匆随小侍进屋,燕赜果然已等在那里,他忙上前要行礼,皇帝止住他,“许公请坐。”
“皇上匆忙召见,不知为什么事?”
“打扰了许公的清修,”许安国现在清心研修道教,一年倒有一多半时间住在京城北面五十里的山城观,燕赜将前日下午申鼐的来访之事说了。
“哦?”许安国胡须稀疏,他下意识拈住,问,“皇上观他情态如何?”
“动了真情。”想到那天,申鼐在自己激压之下说出请辞言语后,涕泪齐下、伏地痛哭的模样,燕赜叹一口气,“当下也并非你死我活的情境,申鼐于本朝有功,他如今不愿陷身倾轧,朕不勉为其难。”
“皇上仁慈。”许安国斟酌道,“陛下心胸宽广,许多人不能及,但恕臣直言,在户部任职一事上,陛下有些狭隘了。”
弘德帝眉间一动,“许公但说。”
“是。”许安国欠欠身,侃侃道,“丁寸虽是邵秉烈的人,但公平来说,其资历、才干、考核的成绩,都比江中威更合适户部尚书的职位。皇上尝云,凡天下间有才、有能、有德之士,皆可为国所用,又何必因为他是邵秉烈的学生拘泥顶气呢?”
燕赜有些不忿,“举朝上下,邵相门生故旧如云,怕他皆甚于怕朕,长此以往,天下还是朕的天下吗?”
“皇上,”许安国微笑摇头,“用人不在于占位,而在得当。况您是天子,我等都是臣下,邵秉烈无从染指军权,您大可以高高在上,不必事事争讨。”
弘德帝有所领悟,“但从辅相之下,除去谢苍沈恭等人,个个对他俯首帖耳,总不爽快。”换言之,军政上有贺、沈为靠,再倚借任太后家族,邵秉烈无从窥探,朝堂上,却少一个能与其对抗的足够分量的人物。
许安国道,“所以说,此次申鼐自请致仕,是在给陛下腾位。”
弘德帝心中一动,“许公是说——”
“培养储相。”许安国一双老目迸发出精光,“皇上,若臣没有料错,如那申鼐是有心之人,此次来,想必为陛下推荐了人选。”
燕赜赞许笑道,“许公不愧是多年的吏部尚书,深谙用人之道,不错,申鼐推荐了两人,一人是集贤殿书院直学士何明清,一是史馆判事裴义。”
许安国脑筋一转即明了,“何明清曾是齐王门下长史(注:齐王燕继,燕承弟,死于皇位之争),裴义侍奉过先帝,脾气耿直。这二人都曾因前事,虽有才干,不被重用,落到并不显眼的部门。好,好!申鼐终究不是全无良心之辈。”
与许安国的一番交谈,扫空了连日抑郁之气,燕赜起身兜转两圈,“好,朕这就着申鼐入宫,让他再任半年,待时机成熟允他致仕。”
第10章 承恩(新)()
初初并不知道太后与皇帝谈话的内容是有关自己,从任氏的寝殿出来,她去往偏殿陪皇子麟玩耍,直到快近午时,宫女余韵将她唤回寝宫。
“初初,”太后的语气柔中含威,让初初想起刚从冷宫出来、第一次拜见任氏的时候,“你到太后殿,有快三年的时间了吧?”
“是的。”
太后停顿了一会,缓缓道,“皇帝方才问我,能不能要你去长庆殿伺候。”
初初意外,抬起头,太后肃淡的表情,她想到不久前偶遇时弘德帝看向自己的目光,旋即明白了什么,登时觉得身上一阵冰寒。
“娘娘,”她跪下,“奴婢不愿去。”
太后目光移向别处,“此事由不得你。”
初初不再说话,垂下头。
太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看着地下跪着的纤美身影,近三年的相处,任氏深知这名盛家的遗孤虽然表面纤细柔弱,骨子里却煞是坚强,她有头脑,有主意,并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个性。想一想说道,“初初,你是个聪明的,凡事应多为家人考虑。”初初心里头此时一阵刺痛,太后又道,“你总归是我宫里出去的,予不会让旁人太欺负了你去。好了,你下去吧。”
初初回到自己的住处,宫女穗穗已经回来,看见她,担心地上来询问,“初初……”
初初犹疑此事怎么会这么快张扬开,穗穗道,“方才娘娘让你们都退下,我还在。”初初遂想起穗穗是守门的宫女之一,今日正当值。
穗穗问,“皇上怎么会……”弘德帝与太后的对话她都听见了,虽然不是很明白,但隐约觉出皇帝对初初的意思,但并没有做出好的安排。初初忙掩住她口,摇摇头,“好穗穗,”她认真地说道,“你一直聪明,还不明白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
穗穗眼圈微红,握住初初的手,“可是,他为什么……你怎么办?”
“我明日即去长庆殿,这里的事,下午略交接一下。”说罢轻轻一笑,“时间太短,现在就得收拾。”她走到床前,将不久前刚挂上的画像取下。
穗穗看着她不疾不徐收拾衣衫杂物的身影,心口突然堵的难受,按规矩,她们这样的宫女如果不曾获宠,满二十岁即可离宫,嫁娶自便,但若是被皇帝临幸了却没有名分,则只能够终老深宫了,且不能担任女官职务,可以说一辈子就完了。皇上是天,是不容质疑和挑战的存在——可是,初初那么美,那么好,皇上既然看中她,为什么不能对她好一点?哪怕封一个最末位的采女。穗穗觉得,上天对初初真是太不公平了。
第二天,初初向太后磕头告别,来到长庆殿。
初初随人先到总管太监石宝顺处,石宝顺一见她,与前夜皇帝临时让他寻找的画像一般模样,眼波微微一闪,他宫里的老人了,自不会把心里头想的带到脸上,照着一般的程序,询问初初原先的差使。
初初略将自己在太后殿的差使说了一遍。领着她来的宫女余韵道,“初初姑娘最擅长料理古玩珍物,太后殿下的紫砂全由她打理。”刚才接她们过来的的长庆殿张宫仪道,“以后,我们这里的这些东西要多劳靠初初姑娘了。”
初初知道,自己毕竟是从太后殿出来的,长者为尊,所以这里的宫仪嬷嬷会称她一声“姑娘”,向张宫仪欠了欠身。
石宝顺道,“这位张宫仪负责管理长庆殿的古董器物,以后你便跟着她。张宫仪,初初姑娘是太后殿下赐给长庆殿的,你须多多照看。”
初初与张宫仪齐齐欠身应是。
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这日适逢大朝,散朝后已是申时。弘德帝摆驾回宫,更衣后,小侍们照例将他平素喜爱阅读的书籍摆在案上,旁边却不是素日里用惯了的官彩盏,而是一樽半月型紫砂,泥润温静,静静地搁在书籍旁边,一旁的配盅里袅袅冒着热气。燕赜见状一笑,将盅子拿起饮下茶水,在手中摩挲一会,放到原处。
和离子小跑着进来,微喘着报,“陛下,沈将军来了。”
“谁?”
“沈骥沈将军,将从辽东回来,刚刚下马,正在门外。”
燕赜大喜,“宣!”
“嘿,喝!”
一刻钟后,宽阔的庭院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正在近身搏斗。一众侍卫立在廊下观看,着黑者是皇帝,穿白衣的却是刚刚从辽东大营回到京城的左路校卫将军沈骥。
沈骥刚从辽东回来,一到京城即入宫向皇帝报备,燕赜见他归来十分高兴,二话不说,抓住他来到兵器库,说是要考校他三年在外的功夫进益。
沈骥是弘德帝的伴读,幼时二人经常一起搏练。燕赜自幼遵太宗训示习武强身,他本人于此道也颇有灵慧,又得众侍卫中的高手指点,因此虽不若武人专于此道,却也身手熟稔,技艺颇精。那沈骥出身武将世家,更是打小接受武训,他与哥哥沈恭现一武一文(注:沈恭任神机营监军,为文职军官),尽皆为皇帝倚重,加之辽东大营三年历练,自然要比燕赜技高一筹。
两个人你攻我搏,互有进退,沈骥使一套太极八卦拳,燕赜却是少林小擒拿,他倒底不比沈骥,一招推山式双拳送出之际,恰对方抡圆双臂锁住胳肘,那沈骥想,不能太过使力,燕赜即刻觉察趁隙收回,两人互退一步,燕赜道,“咱俩平了。”沈骥微微喘息,燕赜笑道,“你让的我。”沈骥道,“也没让多少。”二人相视一笑。
小侍们将毛巾递上,弘德帝接过,略擦了擦汗,示意他们架靶子习箭,一面将前襟撩起系到腰间,和梨子提醒,“刚入春,有风,陛下仔细着凉。”燕赜笑道,“朕哪有那般娇弱,快少些废话。”他今日练武,一身劲装,未戴冠帽,束起的发髻上,只一根黑色发带系在额上,显得尤为神俊。
展臂、瞄准,皇帝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沈骥亦不示弱,也是一箭中心。燕赜问道,“你五月份即将正式调任回来,这次老夫人急把你叫回,是否和亲事有关?”沈二郎娶亲,引发众名媛贵女纷纷请媒自荐,这消息现正是京城最新鲜**的八卦,皇帝亦有耳闻。
沈骥道,“可不正为此事。母亲看中两个女子,着我回来挑选。”
燕赜道,“大丈夫成家立业。你比我还大两岁,朕已得一皇子、一公主,你也不可太过敷衍拖沓。”
那沈骥笑道,“我曾发一宏愿,必要择一称心女子为妻,双双对对,同生共死。”燕赜见他脸上笑模样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笑道,“你想的确是美事,只怕难以成真。”
沈骥笑,“看造化吧。”
燕赜再一箭发出,这一回稍失了准头,偏在红心边上,“今次你待怎样,老夫人怕难再让你混过去。”
沈骥不答,反问道,“先莫要说臣,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