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妹怎么了,汝干吗说半句留半句?”
“以后再说……”冯垦嗫嚅了半天,到底说得不爽利。
神道两侧枯草萋萋,一片一片的树木在寒风中呜呜嘶鸣。见冯垦战战兢兢的样儿,班超没有再追问。两人相伴走出寝园,返回安陵邑内。
“梆!梆!地寒地燥,谨防火烛!”
曾经歌舞升平的小城邑,夜色中难掩破败、荒芜的景象,了无生气。偶尔一两声犬吠,显得有气无力,苍白孤独。唯有里监门班伍苍老的声音,在寒风中萧条的街道上孤寂地回荡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夜玉、雁旋惊讶地发现,二公子一大早儿起来没有象往常一样习武,却带着老仆人班伍的大儿子班前,两人骑上马便冲出了院子。
寒冷、坚硬的街道上还没有行人,他策马出了安陵邑,一路向东,走出七八里,来到成国渠边,又顺着河畔的垅道向下游驰去。离安陵邑七八里,成国渠两岸田地一望无际,丰饶肥沃,绝大多数都是能浇上水的膏田。东岸田地多数是弓家的,而西岸则主要是冯家的。
西岸冯家的几十顷田地大部分是膏田,地势与河滩基本持平。只有一块地阜较高垅上,约有六七顷,与班家的田地相邻。而班家的两顷地,仅有二三十亩勉强算是膏田,其余则均在坡上和坡顶垅上,比河滩膏地足足高出约丈余。
班前继续向班家村驰去,班超则信马走向坡顶田地内。
冬季地闲着,寒风吹过,枯草萧萧索索,一片荒芜景象。他又来到自家的田舍(注:汉代因地广人稀,为便于耕作、收获,田地中均有田舍),只见院内干枯的荒蒿草、茅草有一人多高,房屋门窗洞开。几间正房犹可,厢房屋顶已经塌陷漏雨。
前汉末年,班超的祖父班稚辞官返回故里,修建了辉煌的班府。府中央的汉书楼五层高,气势恢宏,曾经是安陵邑最高的建筑。当时的班府是五陵原上的显赫世族,有成国渠畔膏田近三百顷。
更始之乱时,绿林军和赤眉军相继扫荡五陵原时,班稚与大儒樊叔皮在赤眉军进入安陵邑前的刹那间,命班彪带着年仅十二岁的樊儇亡命河东,为两家保住了一点余脉。
赤眉军焚毁了五陵邑,抢劫、焚毁了安陵寝园建筑,安陵邑被屠城,班、樊两家举族死于兵祸。而曾经的辉煌的班府也基本被化为灰烬,仅剩下家中仆佣居住的三进偏院,得以保全。仆人班前当时与其父班伍人在班家徒附居住的班家村,从而得已幸存下来。
第十二章 背剑农夫()
光武中兴后,因循前汉实行名田制。将全国土地收归国有,赏赐功臣,并按照《二年律》以军功爵位为基础,对全国人口授田。普通庶民、士人,按立户时间先后,约一丁百亩,先授田,后授宅。
五陵原当时十室九空,前汉时从楚地迁徙而来的伎舞倡优人家,与世家大族一起死伤殆尽。东汉中兴后,田地撂荒,授田主要集中在安陵邑周边。而离安陵邑较远的荒地,一度无人问津。
为鼓励耕作,右扶风隗里县允许天下安定后从蜀中和楚地重新迁徙回来的豪强大族、大商巨贾,出资认购荒地耕种,因此原来班家位于河畔的膏田便被弓、冯两大家族瓜分。
班彪当时身在河西军中,隗里县照顾功臣,同时也想送给班彪一个大大的人情,便将残存的三进小宅院发还班家,并命班家的老仆人班伍看管照料。而河畔的田地已经被瓜分耕种,只好将无人问津的阜顶两顷(注:汉大亩,一顷百亩)薄地划归班家,并由班家原来的徒附负责耕种。
十七户人家,六十余口人,两顷蒲田是无论如何也养活不了的。又允班家徒附们将阜顶无人耕作的荒地自行开垦,又得了约十五六顷。只是租税,仍按两顷征收谷物与刍稿(注:即喂养牲畜的草饲料,秦汉时税种之一,按田亩计算)。
班二公子只知刀剑,他那里懂得耕作之难。身后马蹄响,班前带着班家的徒附龙三来了。龙三是陇右人,比班超大两岁。光武年间,高原羌人时常作乱,他的家园在战乱中被毁,便流落五陵原,为班伍收留。于是,光棍汉龙三,便成为班家徒附之首。班家迁徙回安陵前,田地事务全由龙三做主。
“禀报公子,班家田地尽在垅上,地高缺水,田地较薄。风调雨顺时,每亩勉强能打一石栗。遇上干旱年份,常常绝收……”
龙三的话,给正想大显身手的班超浇了一盆冷水。一家人就得靠这两顷薄地讨生活,旱怎么了,田地绝收一家人还怎么活?他没让龙三说下去,“哼,这里离河边这么近,即使有旱,不过人辛苦些罢了……”
见班二公子不愿听这些扫兴的话,龙三与班前都不敢多嘴了。
班超却问道,“种好这两顷地,外加这十几顷拾边荒地,都需要什么?种子都有么?”
龙三是徒附之首,他数着手指道,“往年靠借冯家水牛犁田,只能乘空,不赶季节。栗种早已留存,然要侍弄好这十几顷地,最少需要两头壮牛,农具若干。需要挖渠,以备旱时输水用。冬闲时,需要平整田地……”
“好,就按汝说的办。通知各户提前朝食,朝食后整修田舍。吾要常住田舍中,亲自耕作。弄好田舍,便挖渠整地。”
说干便干,当天,班超就带着这十七户徒附轰轰烈烈地干开了。
安葬完班彪后,班家此时只剩下七千钱。闻班超要买牛,樊儇无一丝犹豫,由夜玉出面,又从冯家借了五千钱,全部交给二公子。
此时,樊儇已经将全家存活下去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已经“浑浑噩噩”二十二年的二公子班超身上。
班超请冯垦一起来到过河到渭城(注:即今咸阳),先是花八千钱买了两头耕牛,又购置了铁锄、铁钁、铁铧等农具。他与虞四月带着家中的仆人和十七家徒附,用十余天时间,将田舍整修一新。然后又开始大规模挖沟挑渠,平整土地。并将阜顶无主荒地,凡能勉强耕作的,全部开垦出来,竟然又得了三十余顷。
这段时间,班超常居田舍,与龙三带着徒附们起早贪黑地干,有板有眼地下地耕作。到四月上旬,便已经抢得农时,提前将两顷好地、几十顷拾荒地全部种上春栗。
班超在田地内耕作,夜玉、樊儇则在家纺纱织帻、种菜养猪。
天遂人愿,这一年春夏秋三季天并没有大旱,苗出得又不错。龙三带着徒附们间苗、压苗、锄草、浇水、追粪,忙活了一年,收成不错,第二年春荒时节,连徒附们也第一次没有闹春荒。但是,第二年却遭了春旱,只到夏季雨勤墒好了才种上栗,没想到,晚种的夏栗到了秋季,这几十顷薄田又是大熟。
两年风调雨顺,班家总算渡过最大的危机,勉强不用饿肚皮了。
但由于经历了十年军阀混战,水利、农田受到破坏,前汉时四通八达的灌溉水渠多已荒废,关中平原水患、旱患频乃,渭西五陵原农地田地望天收。班家的薄地,即便这两年较好的年份,亩产不过一石多一点。交完租税,还足徒附,便所剩无几。到了青黄不接的春荒时候,全家还是十分艰难。
这十七家徒附,都是前汉时班府的雇户。十年战乱,十剩其一,老弱病残,靠租种班家的二顷(注,汉顷约为今半顷)耕地及自己垦植的几顷荒地为生。东汉初年,地主与雇户一般五五分成,也有六四、七三分成的。而班稚当年立下规矩,班家与雇户却是四六分成。
班超便沿袭祖宗定制,仍与徒附们四六分成。
此时的班家,在安陵邑几家大族和无数小户中,仅是渭西的一个小小的小地主。连班家生计都是如此艰难,渭西庶民百姓生活之困苦,可以想象。
班超迁徙到五陵原的两年,除了学会耕作,还带着徒附们重建了班家村。
这些徒附,原来都与普通庶民一样,居住在半地穴式的草棚之内。这种草棚一般先在地下挖穴,约半人深。然后再在四周夯土为墙,顶上有梁,梁上苫芦苇与茅草为顶。草棚虽然冬暖夏凉,但却低矮阴暗潮湿,卫生极差。
班超与虞四月利用农闲时间,在成国渠河畔邻近班家田地处另外择地,带着徒附们建起十七座草屋院落。每座草屋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以夯土墙为院落。新居仍命名为班家村,也正因为此,班家的徒附也最是忠心。
两汉时候,民间每户都要养豕(注:汉时称猪为豕),年底过年前杀猪卖肉,挣足零用钱,再留一点肉过年用。那时候百姓养猪,猪圈都和茅厕建在一起。茅厕在猪圈边上一隅,人的粪便落下被猪吃掉。班家是读书之人,班超觉得不雅,便将茅厕与猪圈分开建造。
传播此风的,就是冯垦兄妹俩。自从班家来安陵邑后,年仅十二岁的冯菟便仅吃班家养的猪肉。后来,兄冯垦请班超帮着改建了自己家的猪舍,此风很快在渭水西边大户人家流传开来。
而一般农户,仍是茅厕与猪圈相连建筑。此风直至明清,未尝有变。
返回安陵邑的当年,班超改建了猪舍后,樊儇、夜玉与雁旋带着侍婢,在繁重的纺织之余,还养了三头猪,原来想交一头给官府(注:两汉时规定,民每户必养猪两头以上,一头为赋税),另两头到了过年的时候,便杀了让全家过个好年。
可没想到,小猪养不久都先后生病死了,让已然拮据的班家雪上加霜。
第十三章 初露峥嵘()
大户人家出生的三个女人,何尝知畜养之难。幸好仆婢芙蓉自告奋勇,承担起了畜养之责,才帮她们解了这一难题。
芙蓉长得文文静静,身材高挑,长相柔美,比班超小两岁。她原是冯家祖母于氏贴身婢女,因忤逆冯垦不让其得手,先要被活埋,后被沉河,幸好为班超所救,也就因祸得福成为班府侍婢。被班家收留后,樊儇和夜玉将她嫁与徒附龙三为妻,新婚后现已生养一子。
芙蓉轻声曼语,性格柔弱,却甚是能干。接手畜养后,到了第二年,班府果真养了三头大肥猪。肥猪固然令人喜爱,可气味着实不雅。于是,班超又拆了原在班宅前院马厩旁的猪圈,而是将其转移到田舍院外,菜地旁边。
两汉时代,农作物主要有粟(注:即谷子)、菽(注:即大豆、小豆)、麦(注:即大麦、小麦和稗表、乔麦)、梁(注:即高粱)、苴(注:苎麻,籽汉时食用)这几种,生长季节比较灵活。汉时三辅地区气候比现在偏冷,但这几种作物也都适宜种植。
田地太薄,班超和虞四月悉心耕作,一家人也仅能勉强糊口。幸赖冯垦一家人力、畜力鼎力相助,再加上龙三和徒附们用心,班超和虞四月总算将几十顷薄地慢慢侍弄得有模有样,也让全家与众徒附勉强糊口。
东汉初年,人丁十剩二三,可谓十室九空,田地遍地撂荒,放眼尽皆芜野。农民开垦无主荒地、拾边地,官府一般顾不上管。班超在五陵原农耕的几年,虽然自己开垦了四五十顷高阜上荒地,但安陵邑一直按照当初授田的两顷地征租税。
夜玉和雁旋带着仆人种桑养蚕,搞了一个制衣坊。夜玉悟性好,她让班超种植桑柘、纻麻,并向仆妇们讨教从植桑、养蚕、漂絮、纺绩、染色到制作服装的全过程。回到安陵的第二年,她就命虞四月从长安买来纺机、织机,试着纺线织绩织履,先是织出丝麻粗布。年底时,班宅第一块粗绸就织成了。
虞四月又遵夜玉令到长安买来几架织机,班宅内几架织机通宵不息。大儒之后樊儇善女红,小时在闺中就习过织绩、裁衣。她亲自动手剪裁,做成襦袄丝裙绣履,让虞四月派龙三等人拿到长安和咸阳出售,换钱则可以买盐、打灯油等零用。
看着家中嫂嫂雁旋、小妹班昭面黄肌瘦的面孔,这两年紧巴巴的苦日子,让二公子班超心痛。土地只有这几十顷,又是薄田,他便在轮作上大做文章。
早在从前汉武帝时开始,耕作便推行休闲轮作。《齐民要术》中记载的“谷田必须岁易”、“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凡谷田,绿豆、小豆底为上,麻、黍、故麻次之,芜菁、大豆为下”等轮作知识,主要来自于经济发达的关中盆地和黄河流域。
但三辅偏寒农时稍短,雨水难调,一年到底累死累活,夏粮和秋粮很难保证都丰熟。因而来到安陵邑第二年的秋收之后,进入冬季农闲季节,带剑农夫班二公子便连着十来天坐在小西河边,看着是对着蓝天白云和奔流不息的河水发呆,其实是打上了成国渠的主意。
十来天后,班超开始了行动,他要搞一个大工程,制作水排(注:即水车),调河水溉田。他带着龙三、班前和徒附们,先丈量了河道至垅阜上耕地间这一段地形,然后精心设计、计算,在几块麻布上慢慢画成了草图。
图有了,接下来便是要说服班、冯两家人。班超拿着图回到班府、冯府向大人们宣讲,可没有人能看得懂他画的这怪物是什么,可也没有人反对。两年耕作,已让两家的大人们都相信沉默寡言的班二公子断然不会胡闹。
只有二个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那就是自家的侍婢芙蓉和冯府的女公子冯菟。两个娇娇女坐在田舍中席上,不厌其烦地听着班超滔滔不绝讲解水排的妙处,似乎被深深地迷住了,还频频点头。两人其实都未听懂,但都流露出一付信服甚至崇拜的神情,让班二公子信心倍增。
坡顶也有冯家六七十顷地,听说班超想制作水排把坡上高阜中的薄田变成膏田,冯垦虽然积极支持,但还是象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汝要真能将垅上荒地变成膏田,吾赠送两顷膏地、四头小牛崽为酬资!”冯家在垅上的田地主要是撂荒放牧用,原就比班家的薄田强,但要果真能调上河水,最大受益的其实还是冯家。只不过他对好朋友班超的话,还是将信将疑。
“一言为定!”班超信心满满,信誓旦旦地与其击掌道。听说要给两顷能浇上水的膏田,班超涎水都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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