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鱼与班超相见,班超这才知道这些天来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来,为打破“赐支会盟”,窦固与皇帝商定了“斩首东吾”秘策。汉明帝命雍营西下金城,摆出一战架势。东吾则聚烧当羌兵五万人于破羌城(注:即今乐都以东、湟水北岸),与汉军雍营摆开迎战架势。
而窦固却命武威太守廉范负责河西防务,自已亲率张掖屯骑司马渠耆麾下二千二百骑,自张掖扁都口入南山(注:即祁连山)进入高原,并隐秘直出西海(注:即今青海湖)。东吾已尽率五万羌兵出破羌城,欲一战而下汉军雍营副护羌校尉司马南麾下数千众。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人在河西的窦固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老巢后面。此时的东耆城内,仅有东吾子迷吾率千余人驻守,且笼罩着紧张的战时气氛。
窦固居盐池,先派出渠耆侄子、汉军军侯耆莫混进城内。耆莫本为卢水羌人,未受到怀疑便进入城内。当夜三更,龙耆城西门悄然打开,窦固突然挥师疾进,如神兵天将,骤然兵临龙耆城下。毫无防备的羌人守军,那里是气势如虹的汉军对手,汉军斩杀三百余人,自己未伤一兵一卒,便轻松袭占了龙耆城。
此时的东吾,虽手握五万之众,闻窦固已经占领其老巢,便全军震骇,缩在破羌城内犹豫不决。当年窦固、马武大破烧当羌的情景犹在眼前,他根本没有勇气带兵回援龙耆城,并与窦固直面开战。而汉军雍营按照汉明帝的部署,仅是向西威慑,结营固守,根本就不与羌人接战。
战又不得,退又不能,北匈奴人远在漠北也不能指望,羌酋东吾一时陷入进退两难境地!
第十四章 智斩东吾()
窦氏掌门人如将天兵一般,冒险直出北海,使兵力不占优、且不想大战的汉军,陡然掌握了高原战争的主动权!
烧当羌五万大军,闻窦固已袭占老巢龙耆城,归途已绝,且西边汉军雍营又堵住进路,可谓前后为难。他们不知道窦固仅仅带两千汉军,没有一个酋长愿意与窦氏掌门人对阵,各部族已军心浮动,暗思前程,东吾已经很难节制!
班超到达允吾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局势。但窦戈却一点动静没有,难道他们出了什么意外?他便决心当夜率谢檀、高轩烨、杨轩、冯蓁四人,顺湟水进入破羌城周边,准备伺机袭杀东吾,完成杨仁交给他的重任。但权鱼作为信使,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贤弟切不可擅自行动,坏窦将军大计!”
“杨大人命吾取东吾首级,为何是坏窦固叔大计?”
“杨大人是命贤弟接应窦戈,窦戈事不成,贤弟才可出击!现窦戈一直未现身,破羌城又未传出异变,吾以为就在这一两天,定然有大事发生!”
班超急得要跳墙,一想到杨终等史令、书佣们讥讽、嘲笑的目光,他便脊梁阵阵生寒,他太渴望战功了。但权鱼作为窦固的信使,权威不容怀疑,他不能擅自行动!
当天夜里发生的事儿,更令他扫兴!
当天夜里,权鱼带着他的手下镖师们在湟水边的滩地上,点燃三堆篝火,并扎下三座大帐。自己则和班超带着手下,亲自乘木筏,木筏高悬着四只白色的大灯笼,从河这边到对岸来回巡视。
水流很急,从西向东,奔腾不息,班超焦虑地看着暗淡的夜色和黑黝黝的河水。这里离破羌城近百里,窦戈袭击成功后,为躲避羌人追杀,只有从河里撤退一条路。
一直到凌晨前,黑暗的河水中突然出现了一小黑点,正在奋力划水向木筏靠近。班超等人急忙伸出大竹杆,施以援手,水中人抓住竹杆被拖上木筏,恰是窦戈。而他的手下,有的划向木筏,有的则划向篝火边的河滩上,被镖师们从水里抬上来。
此时的窦戈十分狼狈,他的七八名手下,每人怀抱一个羊皮囊,随波逐流,一一漂到篝火边。他们换上干净衣衫,喝上辣姜汤,才慢慢一一缓了过来。
“尕叔,吾……在这……快救吾……”
最后被救的是班秉、班驺兄弟二人,他们是断后的,此时已经力竭,只能随波荡漾。
班超更关心窦戈的任务到底完成了没有,可窦戈自己随身带着的一个羊皮包裹,让他心里彻底凉了。又没他什么事了,包裹内,分明便是东吾的首级,双目还圆睁着,此时连血都还未干呢!
太阳出来了,窦戈带着和他一齐获救的十一名手下,面向破羌城方向“扑嗵”跪下,洒泪叩了四个响头。他的手下有九人,其中多人负伤,都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顺流漂到这里。
此时,一支雍营巡哨的士卒数十人,正顺着河水远远向这里走来。权鱼对窦戈道,“将军请节哀,吾会派人继续沿河寻找……”
窦戈这才带着他的人撤回允吾置,而权鱼则留下应付雍营士卒,并顺河寻找其余勇士!
这是一次出色的袭击,窦戈等人一直混在破羌城内,只到今天夜里一更,才找到机会。他们趁城内人心惶然之时,扮成羌兵,突然袭击了东吾的住所。斩杀了东吾和十数名侍卫后,他们在敌军的追杀中跳入湟水,口里含着芦苇杆,每人手握一个羊皮囊,浮在水下逃离追杀,一直漂到金城才上岸。
“尕叔,哇……这一仗真过瘾……”
缓过劲来的班驺,兴奋地小声对班超感叹不已,兄长班秉踢了他一脚,他才注意到班超的一脸失落之情。
班超紧咬着牙,恨恨地将重锏抱在怀里。跑了近两千里,连连残羹都未喝上。未等他懊恼过来,窦戈换完衣裳,吃了食物,已经准备启程了。
“班秉、班驺二人,陪权鱼驼队西行买盐,监视烧当羌动静。其余人,随吾即刻返雒阳……”
东吾的首级,允吾置已经派出驿卒,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驰报京师。班超跟着窦戈,只到九月下旬,才怏怏不乐地返回雒阳。
“五百里加急,陇右捷报,汉军已斩羌酋首级!”
当陇西捷报飞驰进雒阳时,汉明帝与太尉赵熹君臣二人,一直呆在画苑内,已经整整一天。他们没人说话,他们一直看着墙上的挂图,目光死死地盯着龙耆城!
为破解“牧马中州”策,窦固一边禀报汉明帝,一边已经带着两千人从扁都口进入南山(注:即祁连山),兵发雪域高原。汉明帝得到窦固已经出兵,且自陷险地之时,曾震惊不已。
烧当羌自击破先零羌后,有丁口十几万,盛兵近五万。窦固只带区区两千人,便已进入北海(注:即青海湖),虽可出敌不意,可如遇顽敌抵抗,两千人势如以卵击石,让他心里惊诧不已。他原想将驻扎在雁门郡的邓鸿所部三千人,调往河西,这样汉军便可以五千兵力出高原,以汉军战力,胜机将很大。
可窦固已经先斩后奏,他不敢有丝毫耽搁,便按照窦固之奏,迅速命司马南将雍营三千多骑,迅速移驻金城郡,摆开问罪之势!
剩下的,他已经无能为力。北营只有三千老弱病残,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动用他们。现在,他手上已经无兵可调,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正在雪域高原上艰难跋涉的窦固两千卒身上。
如果窦固的两千骑败了,雍营三千五百骑挡不住东吾的五万众,陇右将率先大乱,他将不得不在三辅紧急募兵,以应付高原之变。假如出现这样的局面,北匈奴定然会借机南下,策应羌人,汉朝将不得不面临两面开战的艰难局面。羌胡密谋已久的“牧马中州”之策,将成为现实!
他一点也没有怪罪窦固,相反,他比谁都要清楚,被老将军窦融寄予厚望的窦固,这一险招无疑是当前唯一一策。能否击破烧当羌,并斩杀东吾,已经成为能否破解羌胡“牧马中州”策之关键!
第十五章 浮屠仁祠()
这些天来,在汉帝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日子里,他密切关注着高原和塞北局势。从高原和塞北来的每一份驿报,都牵动着他的心。他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窦固的这一险招,不仅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出乎羌胡所有人的意料。
北匈奴并没有异动,形势并没有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他在等着,在盼着,也在害怕着。他与他最信赖的首辅赵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假如窦固兵败消息一旦传来,便开始紧急募集五万新兵,堵住三辅。再命郑众提河西五千军出扁都口入高原,两面夹击,踏平烧当羌!
就是在焦虑不安中,终于等来了斩杀东吾的消息。当驿吏的捷报驰入汉宫,君臣二人在画苑内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走出画苑,来到流水潺潺的榭台之上,感慨万千。
“赵卿,朕即位以来,这段岁月,最难消受!”汉明帝望着乌云覆盖的北方天宇,眼里含着泪,咬牙说道。
赵熹也含泪道,“老臣恭喜陛下,胡人之‘牧马中州’策,已经被陛下击破,大汉是逃过一劫啊!”
或许,今天的人们读到此处时,不一定能理解汉廷君臣当时那种死里逃生般的生死感受。汉明帝励精图治,粉碎了羌胡第一次媾合谋华的阴谋,让中原数千万生民躲过了一劫。但从二百余年后起,此事却不幸一再成为现实。
到了西晋王朝的中后期时,因历时十六年的“八王之乱”,西晋国力衰微,弱不禁风,导致羌胡趁乱分华。西晋永嘉五年(公元311年)起,南匈奴、鲜卑、羯、羌、氐建立联盟,向中原发起大举进攻,中原混战长达126年,史称“永嘉之乱”。
自永嘉之乱起,中国陷入了长达三百余年的大分裂、大动乱的苦难之中,血腥屠杀与残酷的压迫,千里沃野变成人间地狱,中原人口十剩二三,只到隋文帝重新一统华夏,惨烈的羌胡之祸才戛然而止。
从此,中国历史走进了一个怪圈,每当中原王朝放松警惕或统治衰微之时,北方游牧民族与高原羌人必乘虚而入,让中原一次次陷入屠杀与战乱之中。今天,当我们了解了中华民族的成长历程,让我们再重新回望近两千年前汉帝国与匈奴帝国的军事、政治较量史,我们或许才会有与汉明帝、赵熹一样的感慨!
……
班超到雒阳才知道,汉明帝下诏历数东吾罪状,并传檄高原诸羌,烧当羌王东吾勾连北胡,已被伏诛。汉廷已扶东吾子迷吾,为烧当羌王。并派出中郎将窦固为汉廷使节,一一抚尉各羌国。到此,羌胡勾连被打破,高原各羌国无人再敢到赐支河谷会盟,更无人再敢与北胡联络。
而窦固却一直留在龙耆城,窦氏在关西、陇右、河西和西域,影响深远。窦固派窦戈击杀东吾后,又扶持迷吾即烧当羌王位。等西进陇右的各部族返回高原之上,他又尽访各部族,给予抚慰。只到烧当羌局势完全稳定下来,才重新返回张掖!
班超回到班府,对自己过去这两月的行踪讳莫如深。陇右高原上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班超恰在此时“失踪”了两月,此时他又平安归来,班家上至老夫人、师母,下至仆婢,人人喜上心头,都觉得这大事定然也有班超的一份。
可他白忙活一顿,看着人家杀敌建功,自己却寸功未立,这让他无颜面对三位大人。但他不敢对阿母、师母隐瞒,还是跪在三位老人面前,禀报了自己这两个月的去向。三位老人却不这么看,如此重大事儿,窦固、杨仁这两位柱石都想到二公子,这让他们看到了希望,也感到十分欣慰!
回到雒阳不久,班超便重新返回兰台上班,重操本行,当起抄书郎。杨终和众书佣都震惊地看着班超,“哟,放出来了?没被杨大人笞挞罢?”
班超冷着脸,未理会众人。傅毅、贾逵、陈升等郎官、史令,都过来礼貌地打招呼,班超一一致谢。令众人惊异的是,薛大人还亲来抚慰了一番,并送上一盒精美的楚地盐茶。
“此行功不可没,这是吾小女专门沽来慰劳吾的,便宜汝了!”
薛大人无子,只有一对豆蔻小女,乖巧可爱,曾到兰台来玩过,众人都视之如仙人。此时,薛大人把小女孝敬的盐茶,拿来慰问班超一个书佣,众人还是听出了味道。再联想最近汉帝国发生的一系列惊天大事,杨终等人便失望至极。
众人慢慢品出味儿来,小害虫赶情真是杨大人的人?
班超又重新当起了书佣,汉匈两国角力、较量,他为自己身份低微、置身事外而苦恼。他甚至想象耿恭一样,投身窦固麾下。恰好班秉、班驺陪着权鱼返回雒阳后,又要再回河西。于是,他破例给窦固写了一信,并专门命班秉、班驺带到河西,亲手交给涅阳公主。
可窦固人在西羌自然没有回音,只是涅阳公主刘中礼代替窦固回了信,“孟孙仍在‘禁锢’中,无所作为。然孟孙命吾嘱汝,安事兰台,听命杨、薛二位大人。且静待时机,勿忘老大人当年教诲!”
阅完信,班超气得要撞墙。但冷静下来,他理解了窦固。窦固虽深得皇帝信任,视其为进行柱石,可皇帝又不得不重罚窦氏后人。否则,多事之秋,功臣之后为非作歹,汉帝国岂不要天下自乱?
恰在此时,侍御史尹敏自楚国归来。两个月前,就在班超奔赴陇右前夕,薛池悄然派尹敏奔赴楚国。尹敏归来后,薛池根据尹敏所奏,给汉明帝上了一道密奏。这份奏章密级甚高,薛池责成尹敏、班超二人负责誊清归入密档。
奏章中的话,令班超震撼不已:
“彭城胜地,每逢吉日,浮屠仁祠(注:浮屠为佛教庙宇,仁祠为祭祀老、庄祠堂。楚王刘英信奉黄老学与佛教,同时供奉)前,楚王诵黄老、奉佛陀,伊蒲塞(注:即居士、俗人信众)、桑门(注:即后世之沙门)云集,盛极一时。”
“皇亲国戚,郡国二千石要员,功臣列侯之后,巴结交连,趋附朝圣者众。华盖塞道,彩舸堵雍。王府之内,高朋满座,竟日宴饮。纵论时事,口无遮拦。浮屠仁祠,香火鼎盛,青烟不绝……”
在这份绝秘的奏章之上,汉明帝用令人难以捉摸的语气,用朱笔批道,“此奏密存兰台!白马无此盛景,朕甚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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