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到底怎么了?”夜玉吓坏了,一时没了主意。
樊儇捂嘴,又放开手,拢一下头发,跺着脚道,“不要问了,快去!”
左车当夜恰好回府,与班超歇息在前院,夜玉带着丫鬟惊慌来叫,两人知有大事,不敢耽搁,慌忙蹦起。左车策马冒雪去太学叫班固,班超则至厩内上好马鞍,一切就绪。雁旋也起来了,这才五更头,室外风雪交加,一家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都惊惶四顾。
天亮前,班固赶回家。雁旋忍不住问道,“阿母,到底怎么了?难道是阿翁……”虽然因班固一心向学,两人未婚,但雁旋早已经改口叫阿翁阿母。
樊儇沉着脸说,“都不要问了。固儿、超儿,现在就出发,骑快马至望都!小玉、雁儿,先将前院正厅收拾出来,待信儿至,即搭置灵堂,朱妈带婢儿们置办五服,以为预备。左车叔现在就赶往安陵,等雒阳有信去,即布置灵堂,准备治丧。待迎回灵柩,我们举家返回关中老宅治丧!”
“啊!灵柩……”
突然的噩耗,把班家所有人都震惊了。大家一齐看着樊儇,夜玉、雁旋和仆婢们已经悲泣起来。
“家有大难,都给我直起腰来!”
樊儇一声怒喝,众人这才还过神来,赶紧按令行事。等一切安排完,樊儇感到天就要塌下来一般,软软地瘫倒在榻上,泪珠如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地往下落。“儿女尚未成人,夫君雪夜乘鹤西去,留下吾一家老小,这可怎么好……”
忽然一双温暖的小手,替她拭去泪水。樊儇抬首惊看,七岁的小班昭,泪水长流,正惊慌地看着她。樊儇心里一热,将小女紧紧地抱在怀中,“昭儿莫怕,有阿母在,天塌不下来……”
班固、班超和左车三人,按令连夜分头出发。
天下大雪,只到傍晚时分,望都县报丧的小厮果然风尘仆仆地赶到雒阳。樊儇已经不再流泪,等天亮后,她派仆人一一到窦府、司徒府和河西众将宅上报丧。
接下来两三天,樊儇、夜玉和雁旋身着白色斩榱,静立灵堂一侧。窦融和窦夫人接到报信,即亲来上香、吊丧。河西诸将、司徒府的同僚、班彪的弟子们,雒阳城的文人儒士,俱一一前来捻香悼唁……
班固和班超顺着官道,在雪原上策马狂奔。雒阳与望都相距千里,大雪之后,官道难行。兄弟二人过河内郡,渡淇水,在邯郸歇歇马,喂了草料。又连夜北上,过襄国,至真定(注:即今石家庄),于第二天凌晨,才赶到望都。
尧母故里望都,西枕巍巍太行,东望万里平川,已被厚厚积雪覆盖。班固、班超二人,跌跌撞撞地奔进县城,此时天已大亮,地上积雪有一尺深。来到县衙,只见衙门高悬白色蒿布,天上飘满白色魂幡,门前摆放着无数白色的花篮。
班固、班超兄弟二人从马上“扑嗵”滚落雪地,人已经成了两个泪人。虞四月正在衙门前张望,便带着肢体已经冻僵的兄弟两人,一路悲啼、东倒西歪地膝行进入县衙后堂。
映入眼帘的,是一口巨大的黑色棺木,静静地、冰冷冷的停在堂上。
“阿翁……”班固和班超扑上前去,扶棺痛哭失声。曾经殷殷教诲,言犹在耳。此时却棺木森森,阴阳两隔。兄弟俩人哀声恸地,其声凄厉,泪飞如雨。
县衙之内,守灵众属吏、衙役,也尽皆悲泣出声。
第十章 魂归安陵()
人生是一趟苦难历程,死是一种放下,或许更是一种解脱。班彪在风雪之夜孤独地驾鹤西去,结束了颠沛流离的一生。此刻,他的遗体躺在冰冷的棺木内,却把无穷的哀伤和思念,留给了他的后人。
班固与班超悲痛欲绝,痛不欲生,可他们的阿翁班彪,却永远也听不见儿子们的悲恸了!
虞四月亲手给班固与班超穿上斩榱、戴上孝巾、扎下麻绳、递上孝杖(注:即哭丧棒)后,先左右给自己几巴掌,才呜呜地哭着说,“对不起公子,四月该死啊!夜有盗警,四月带求盗们捉得七个强人,却未能保护好大人……”
父子三人抱头痛哭,柔肠寸断。
班大人家人已到,灵柩即将返回原籍安葬,代行中山国相事郑众郑大人亲率众官,前来吊唁。班彪在任上而亡,大汉帝国知名能吏郑众主持盛大仪式,县内三老也带着全县绅众,齐来捻香吊唁、送行,丧事整整忙活了一天。
当天夜里,寒风呼啸,雪花纷飞。班固和班超守灵,县丞带领众衙役,也陪着守灵一夜。第二天,望都县万人空巷,民众扶老携幼,自发聚集到衙门前,来给县长送行。哀乐吹打声中,灵车启动,郑众带领万民扶柩送出十数里,经虞四月再三劝阻,方大哭告别。
这是郑众与班超第一次相见,一个是当地的父母官,一个是无功名的布衣孝子,他们连话都未上几句。但是,这两位彪炳史册的大人物此时不知道的是,他们今日结下的友情,对未来汉帝国与匈奴争夺西域的生死大血战,产生了多么重大的影响。
班固、班超、虞四月带着望都县派出的四名衙役,在呼啸的寒风中一路南下。
虽然班彪仅是一区区望都长,但他还是开国功臣、文史泰斗,又卒于任上,故司隶衙门专门发出诰书,沿途州郡县各衙和驿站,交替迎送。
灵车过河水(注:即黄河)时,窦府管家窦戈带着班府的几名小厮一直迎到五社津(注:汉时黄河古渡口),望都县的衙役们才返回本县。
到达雒阳时,樊儇、夜玉带着班府全家人,窦融和窦夫人带着均已经年迈的河西军同僚,司徒府班彪的同事等,都在城北谷门外长亭迎候。窦融主持仪式,按河西军礼仪,在驿亭内举行了盛大的吊唁仪式。
河西将领们的后人已经在长亭边扎下帐蓬,按照窦融的意愿,班彪的灵柩应在长亭停灵三日。但在樊儇的坚持下,吊唁仪式毕,班家一门老少,乘着十几辆辎车,伴着灵柩绕城而过,向三辅进发。
积雪难行,从望都出发时算起,灵车整整行了近一个月,才进入三辅,顶着寒风到达渭水桥头。左车带着吹鼓手,已经早早便来迎了。
众人扶着灵柩,进入五陵原,并一路进入安陵邑。此时位于上仁里的三进老宅已经全部带孝,前院内搭了灵棚,灵柩被迎进老宅灵棚,邻人、亲戚和班氏故友,以及三辅籍班彪的弟子等,均来吊唁。
左冯翊、京兆尹、右扶风、隗里县及周边各县三老、乡绅和三辅世家大族,也都来上仁里吊唁,可谓极尽哀荣。按丧制停灵三日后,始才出殡,归葬成国渠边祖茔。
汉风纯朴,循规蹈矩,红喜白丧是民间大事一桩,有礼法规定的固定套路。班家从京城归来,班超、班固扶灵柩二千里归乡,仅有担任里监门的班伍一家五口是本地人。大丧之下,一切全无头绪。幸好有比邻而居的豪强大户冯家鼎力相助,班家才不至太狼狈。
当年五陵原弓家与冯家争夺小西河畔(注:成国渠又称小西河)百十顷膏田(注:水丰沛、肥沃称为膏田),斗殴中打死徒附(注:依附于地主的无地农民)十数人。弓家从山城江洲(注:即今重庆)高薪请了十余名强人,决心灭了冯家。就在危难时刻,是班彪及时出手,才办了无法无天的弓家,冯家这才侥幸在世族兼并中存活下来。
冯家牢记着班彪恩情,老家主冯斌虽已病逝,主母于氏带着冯家全家人全力协助治丧。灵堂设在班宅,而贵客招待则全在冯府进行。年轻的家主冯垦身兼乡啬夫(注:即今乡长),他派出几十个仆人、侍婢、徒附,到班府帮忙,自己和阿妹冯菟也亲来张罗一切。
尤其是其阿妹冯菟,只有十二岁,娇娇滴滴的豆蔻少女,与班昭一见如故,如姊妹一般形影不离。
啬夫都亲自出动了,乡里的游徼、乡佐、三老和里正、什长、伍长等等,自然都来帮忙,里巷内的大户、小户也一齐出动,把丧事一应繁琐事宜,拾掇得头头是道、风风光光。
班彪新亡,最高兴的是弓零一族。
弓府虽然在五陵原名声不好,然而却人丁兴旺。弓零有四子,二子弓虎当年因死罪伏法外,现弓零共有孙十一人,孙女七人。相反,冯家却人丁不旺,冯斌过世后,仅有一子冯垦和一女冯菟,且全为正妻所生。冯斌有妾六人,竟一无所出。
但慑于班氏的后台窦融大人和河西集团威风,弓家从不敢找冯家麻烦,河边地亦再未起争执。此番班彪新亡,班氏回乡治丧,弓氏一族虽然心里高兴,但弓零严令全家不得有过分举动,因而虽然弓氏后人虎视眈眈,却并未敢有明显的动作。相反,班彪出殡时,弓家还派出数十人前来帮忙呢。
办完丧事后,班固与班超欲遵丧制,结庐为阿翁班彪守孝,被阿母樊儇制止。她强撑着身体,将大家召集到前宅,才把那晚班彪托梦的事儿,给大家说了一遍。
众人一顿唏嘘,班固与班超跪于阿母面前,班固再一次恳请道,“阿母,圣人云,‘夫三年之丧,天下通丧也。’吾兄弟二人欲结庐陪伴阿翁三年……”
樊儇闻言,心里倍感慰籍,便洒泪叹息道:
“阿母知汝二人是孝子。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今大人新丧,都城的宅子也退了。雒阳是回不去了,全家只能在安陵邑服丧三年,固儿勿负乃翁教诲,续修《史记》(注:即《汉书》),这便是最大的孝。”
第十一章 弱冠而孤()
其实,早在得到望都丧讯时起,在窦府的帮助下,樊儇和夜玉已经派人将家中的典藏书籍、家当装车运回了三辅。从那时起,全家都知道班家得离开雒阳了。
此时听她正式宣布,众人并未吃惊。她又看着班超道,“过去家中有汝翁秩俸维持,虽不富裕,仍勉强糊口。今得靠土里刨食,汝二人结庐居忧,全家都得饿死啊,此事勿要再提。超儿当打理田地,顶起这个家来!”
众人还未从丧事中缓过神来,听了阿母这番话,这才意识到,此时天地顷刻都变了。班家在雒阳并无房产,所住房屋乃租住别人的。此时,一家人已经只能在安陵邑靠仅有的二顷多薄地,三进院子的破烂老宅勉强度日了。
阿翁班彪逝世那一年,班固和班超年已二十二岁,一文一武,弱冠而孤。班氏宗族自秦末称雄楼烦始,后来成为前汉望族,历二百余年,到了班彪新亡之时,家道已经完全破落,成为安陵邑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地主。世道之变幻,人生之无常,令人唏嘘太息。
左车安顿好女公子一家,等过了“头七”后,才返回京城。
阿翁溘然逝世,让班超一下子陷入迷茫之中,感觉天顿时塌了下来。送别师傅的当晚,他一个人从安陵邑南城门走进安陵陵园内(注:安陵邑南门与陵园相通),顺着神道,又向南走了约二里(注:汉里,约四百米强)多,来到帝陵之下,坐在断垣残壁之上,望着石人石马和高大威严的楼台残柱,感到世界是那么黑暗,自己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阿翁是山,阿翁在世时,他未觉得什么。可阿翁一旦故去,他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孤弱微小。
古往今来,人都是在亲人故去的悲痛中成长起来的。
这一晚上,班超在黑暗中想了很多。阿翁毕生愿望是续写《史记》。自己一身勇力,骨子里不想当书虫,此时不正是自己为阿母分忧,帮助兄长实现阿翁宏愿的时候了么?他望着黑暗中的原野,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侍弄好两顷薄地,决不让阿母、师母、嫂嫂、阿妹饿肚子。
想到这里,二十二岁的班超,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在家中的重要性。
冯垦是啬夫,还兼着无官秩的陵郎之职。更始之乱时,五陵原上巍峨辉煌的帝陵寝园建筑被焚毁一空。光武中兴后,光武帝刘秀下诏,对前汉十一座帝陵都进行了简单修缮,并规定由当地啬夫负管理陵园之责。
冯垦傍晚在陵园内巡视时,见班超怀抱长剑,失魂落魄、蒙蒙懂懂地走出城邑南门后,竟然一路走向高高的安陵大冢前的废墟上,他心里不放心,便悄悄跟了过来。原想等班老二寻死时自己好出来英雄一把,没想到这混蛋既不怕冷,更不怕鬼,竟然在这寒冷的冬夜静静地坐着,象死了一般一动不动,一坐便是大半夜。
陵园内树林茂密,陵墓上衰草萋萋,夜晚寒风呼啸,鬼影幢幢,令人胆寒。
熬到夜里二更时分,冯垦又冷又怕,几乎快冻僵了。他是个风流公子,晚上原想巡视陵园后到李二家,与相好大战三百合呢。没想到一点好奇,差点没把他冻死。实在打熬不住,自己只好走了出来,嘴里骂道,“班老二,汝想冻死吾耶?人家寻死都到成国渠(注:东汉时又因渠在渭水西,称小西河),扑嗵一声,哇,完事了,一了百了。唔唔,老天哪,冻死吾了,汝狗日的欲寻死,未必非得到皇陵上吧?”
冯垦虽是大户公子,也读过经书,但在安陵邑当啬夫,身处社会低层,自然雅不起来。对民间这种粗俗的语言,班二公子已经早有免疫力。丧事期间,从帝都雒阳来的班家人,早已经习惯安陵邑众邻们的乡俗和俚语氛围。
“冯兄勿要调笑,吾那有心思寻死,一家老小,今后指望吾地里刨食呢!”
“不死就快走啊……再冻一会,吾可就要给皇上活殉了……”两人顺着林间土路一边往土山下走,一边充满向往地胡言乱语道,“汝狗日的命好啊,偏生在班家。吾二人要选一个活殉也……还得是吾,你说吾一土财主……”
“为什么偏得是汝?”班超不解,班家是落泊了,可未必连为皇上活殉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汝活殉了,吾妹……算了,反正不能是汝……一家老弱病残,汝莫非想让老夫人带着一家人喝北风?快走……快走……”冯垦冻得瑟瑟发抖,嘴里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嘟囔道。
“汝妹怎么了,汝干吗说半句留半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