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班昭怒斥道,“吾偏不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汝亦读书人,还需吾说吗?啊,三十而不娶,未必连这都要让阿母、师母操心?此是家事,该由阿母、师母做主,由不得汝天马行空!”
班昭从小便与二兄最贴心,在与大兄班固的斗争中,这兄妹二人从来是一个战壕。她也从来当二兄的事便是自己的事儿,因此此时当起家来,是声色俱厉,不容二兄抗辩。
班超不想拂了小妹好意,此时有口难辩,干脆听凭阿妹数落,闷头进食。
第二十三章 邓女阅典()
班昭发一通雌威,班超不敢反驳,提亲事到底还是不了了之。
本来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雁旋见班超被阿妹拾掇得灰头土脸的,有点于心不忍,便又故意叹息一声道,“看汝小时还算机灵,一天到晚逼着吾给汝当大将军夫人,怎么长大便成枯木一根?汝到底要怎样,不会是我害了汝吧?早知如此,在河西时不理汝就好了……”
这话能乱说么,雁旋话一出口,便后悔了。此话一出,班超听得心惊肉跳的,赶紧看一眼兄长班固。可班固仁厚长者一般,正襟危坐,悠然进餐,象对他们的对话没听见一样。班超赶紧正色道,“长嫂如母,快别乱说。这是吾自己的事儿,跟汝一点关系没有……”
说着,扔下碗箸,仓皇逃离家中。
婚姻是缘分,缘分未到时,亲人们着急,少男少女们最怕家人催娶催嫁。班超不愿娶,并非要先立业后成家,更不是因为他仅是一个小书佣,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当年秋社晚上那惊鸿一瞥,至今让他魂牵梦饶。十年了,那个美丽的邓家女公子早已经长成。她嫁了吗?假如她嫁了,自己也只好顺应阿母、师母意愿,随便娶一个妇人罢了,尽好传宗接代之责。当年非她不娶的志向,也只当是痴人乱语罢……
班超骑上赤萧,一路胡思乱想着,向城南走去。见是上鱼府,班驺和班秉自然心里欢喜,便赶紧相随。
“又上鱼府,雒阳街坊传言彼看上权大人府中胡姬,且不干不净,莫非是真?”
雁旋恨恨地道,还不满地瞅了一眼小宛、芙蓉和慕容越。芙蓉和慕容越两个乡下女,心里没什么。可正在一边侍候曹成、班珩、班珪这三个小公子进餐的秦小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鼻子一酸,眼睛扑簌簌地就下来了。
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娇媚小女子,天天就睡在外室,就象一块鲜美的肉就摆在狼嘴边,可人家班二公子这头傻狼愣是不动心,这让她很伤心、很无奈,也感到很失败。宁可到权府去玩胡姬,自己几乎送上门去了,人家就是无视,这让她能怎么办?能怪她一个女孩儿吗?此刻秦小宛心里那个恨哪,就想咬班超几口才解恨。
“旋儿莫乱说,超儿绝不是不堪之人!”夜玉将小宛抱在怀里安慰,并赶紧护短。虽然不是亲生,可班固、班超、雁旋和班昭兄妹四人,象她亲生的一般,她可容不得谁乱说一点不是。
班超三人穿越半个城市,从城西北恹恹不乐地来到城西南位于津门大街上的鱼邸。每当兰台没事的日子,班超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鱼邸。虽然杨仁大人发出“江湖令”后,潜藏在大汉的漠北人暂时都停止了活动,但班超牢记窦融大人嘱托,仍会定时到鱼邸走一趟。
权鱼财货势大,在雒水河边的南市有整整一条长街的门面,西域和大汉特产,在他的门面中应有尽有。自从班超从五陵原迁来雒阳后,班驺和班秉加入镖队,权鱼与小鱼儿、曼陀叶有了安全感。十年来总是有一股时时处在凶险中的感觉,已顿时远去。
当天晚上,权鱼用喷香的烤肉和西域奶酒款待班超三人。
镏金博山薰香炉内,幽香缕缕。伎人演奏胡乐,权鱼的夫人小鱼儿领舞,九个西域胡姬伴舞,从大秦国(注:即古罗马)、身毒国(注:即古印度)弄来的八名娇艳舞女正在跳着诱惑无限的肚皮舞助酒。箜篌、胡茄、胡笛、胡角伴奏,舞女们舞动杨柳细腰,颤旋着细腻、白雪般的柳腹,诱惑无限,令人血脉贲张。
自从班驺、班秉加入权鱼的商队后,现在整个权鱼府上都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第一次西行,班驺、班秉二人带着商队,先后与西北两拨著名悍匪胡焰和蒙榆,在沙漠上堪堪打了个平手。
权鱼既想帮班超更是想帮他自己,他一直在盘算着,如果勇冠天下的班超再能加入商队,岂不是要称霸莫贺延碛(注:从玉门关至楼兰城之间的大沙漠,汉时名莫贺延碛)和盐泽(注:即罗布泊,汉时称盐泽或蒲昌海)?那时,他将派出商队,偷偷穿越西域,直接到月氏国西边的安息(注:即古伊朗的帕提亚帝国)和大秦(注:即古罗马帝国)贸易。
在大秦,中原的丝绸能卖出黄金价啊。作为商人,他梦寐以求到那里去贸易……
“权兄,酒已够了,可否现在开讲?”
酒酣之季,班超“啪”地一声,将锏重重置于案上。酒喝得差不多了,班超叱退歌舞,这是步入正题的信号。
权鱼便开始上课,“上回说到西域三十六胡地貌及匈奴僮仆都尉及倚仗之两国,龟兹、焉耆也。今日再说一大事,欲谙西域事,还需弄懂西域的文字……”
“莫非又是小虫子文?”
“正是。西域各国,除汉文、匈奴文、塞文外,还有一种极重要的商道交易文,即犍陀罗语(注:即佉卢虱底文,简称佉卢文),它源自身毒国,随僧侣、商队传播至西域各国……”
班昭回班府陪阿母、师母住了十来天,便怏怏不乐地返回五陵原。兴冲冲而来,却扫兴而归,班昭气恼透了。连全家最有主意的班昭都没辙了,阿母、师母和嫂嫂自然也灰心了,她们一个个唉声叹气,却不再逼娶了。这让班超长舒了一口气,得以在兰台安安稳稳地当起了书佣。
永平五年(公元62年)深秋,枯燥无味的兰台突然刮进一股春风。这天朝食后不久,两名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来到兰台。雍容自若的神采,玉树临风般的潇洒风度,瞬间吸引了正在一层楼内伏案挥毫的书佣、令史们的目光。
御史中丞薛池亲自出迎,并躬身抱拳道,“不知公子来访,失礼,失礼!”
原来,来人是雒阳著名世子,邓府六公子邓训。邓训也抱拳还礼道,“冒昧叨扰兰台,得罪,得罪!”
言毕,两人相视仰天大笑。笑毕,邓公子才介绍他身后那位容颜俊秀的公子道,“此吾族侄女……不,不,是族侄,欲一睹班婕妤《秋风赋》真迹,还望大人行个方便!”
这位公子也躬身抱拳客气道,“麻烦薛大人了!”
薛池边还礼边道,“不麻烦,不麻烦,请两位公子堂上用茶,吾着令史取《秋风赋》来!”说着,大儒薛池不禁控制不住地多看了这位公子一眼。只见这位公子皮肤粉嫩,眉眼俊俏,身材修长,怎么看怎么象谁家的貌美女公子。
邓训闻薛大人要按礼节请用茶,赶紧推辞道,“不了不了大人,吾在宫中还有他事。有时间定然再至兰台,讨大人一杯茶喝……”
薛大人不好强人所难,只好命兰台的招牌校书郎班固,带着邓训之侄至典库内阅典。邓训将其侄送到典藏库门前,叮嘱一声道,“这里最安全,汝放心考究,午前吾再来接汝!”
没想到其侄子瞪了他一眼,轻轻地道,“知汝不耐烦,滚罢!”邓训得令,仿佛获得大赦了一般,一溜烟儿早没影儿了。
滚罢?!文人班固大惊,那有侄子对叔叔这样说话的?他皱了一下眉头,打开专门收藏班婕妤真迹的典藏室。邓训侄子看作满屋收藏,欣喜地对班固道,“大人你去忙吧,吾想多看一会,可以么……”
查阅皇家典藏时,兰台必须有人在场,这是兰台的规矩。班固原想说不可以,可看着这个深潭一般如饥似渴的眸子,又想起刚才那一声“滚罢”,便情不自禁地点点头退出典藏室。他一边向校书室走,还一边在嘀咕,分明是个没把的,偏要撒谎说是公子,捣什么鬼?!
第二十四章 帝都名媛()
薛大人和班固看的都不错,这位“族侄”确实有故事,他不是公子,而是东汉开国元勋、太子太傅、高密侯邓禹的孙女邓尧。
邓禹在汉帝国历史上可谓赫赫有名,他是当时最著名的军事家,因向光武大帝刘秀进献“图天下策”,而成为东汉开国第一重臣、云台二十八将之首。他也是伟大的政治家,因为光武帝制定“延揽英雄,务悦民心,立高祖之业,救万民之命”国略,并助光武帝“既定河北,复平关中”,最终问鼎天下,从而建立了不世功勋!
邓尧貌美如花,不但出自汉帝国第一望族,且从小知书达礼,多愁善感,擅长辞赋。在孙辈数十人中,老大人邓禹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博闻强记、学富五车的孙女邓尧。
邓尧尤其仰慕前汉才貌俱佳的绝世才女班婕妤,每读至“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常常情不自禁,掩卷无声暗泣。班婕妤悲凉的身世,让她对对皇家后宫充满恐惧,让她对世家纨绔子弟压根就看不上眼。
邓禹知道孙女很有见识,绝非常人,于是还专门留下话,“婚姻大事,允其自专”。有了这道护身符,阿翁阿母是不敢逼嫁了,可她眼界太高,因而年过二十仍待字闺中,成了雒阳城最著名的“剩女”。
她越是不嫁,越是有无数世子在做着白日梦。很多痴情的世家公子,想尽办法来接近邓府。但邓尧全不理会,一心在闺阁中以《诗》、《春秋》、《尚书》为伴。她看似一点不急,高密侯邓震和夫人却愁死了,小女年过二十了,还不上心,这可怎么好?
就在咋天,雒阳城最著名的翩翩世子、司徒府郎官赵直,请人送来了纳采。赵直可不是一般世子,他是当朝最有名望的首辅赵熹长孙、北军校尉赵代之子。赵熹早在更始之乱时,便枭勇善战,且素有贤名。光武帝驾崩后,他保太子刘庄登基,功在社稷。他原为太尉,永平三年春,因中山国相薛脩获罪,赵熹负有失察之责而被免去太尉之职。同年冬,又代窦融为卫尉。
在世族如林的雒阳城,除了诸王子,试问还有那个望族世子能尊崇得过赵公子?高密侯邓震夫妇见是卫尉赵熹请人来替其孙赵直送纳采求亲,自然喜不自禁。可令他们失望的是,小女邓尧却自做主张,毫不犹豫地退回了纳采,回绝了这门亲事。
得罪当朝首辅,是玩的么?邓震大怒,便虎着脸来到闺楼,找小女兴师问罪来了。于是,父女俩摆开架势辩论一顿,但辩论邓震根本不是小女对手。最后邓震气急败坏,“啪”地一声,将莹白的脂玉羽觞摔得粉碎,拂袖而去。
与阿翁大吵了一场,阿翁气得不轻,邓尧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她不想在府中呆着,今天朝食后,便女扮男装,又逼着六叔邓训陪她到兰台阅简,主要是想亲眼目睹一下班婕妤的《秋风赋》(注:现已佚传)真迹。
这个小叔叔邓训,后来也是东汉历史上的一代能臣,官至张掖太守和护羌校尉。在邓禹十三子中他排名老六,仅比邓尧大两岁。与班超一样,邓训也是“仁者之所”邓府中的异类,他为人正直,素有大志。从小即志在边疆立功,喜欢击剑习武,极其讨厌舞文弄墨。
也正因为此,邓禹在世时,对这个儿子很是不喜欢,逮住机会就要教训他一顿。“不晓经文,不通文墨,枉为男子,汝当以侄尧为师,丢死去吧!”这是邓禹当年训斥邓训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一句“丢死去吧”,似乎太不符合邓大人高贵的列侯身份,似乎又反映出邓大人的无奈和无助。据说,邓禹大人不仅说过上面这段话,还将专门用来教训邓训的戒尺,传给了孙女邓尧。在他百年后,还要让孙女代替他来教训小儿子,也只有望子成龙的邓大人做得出。
在邓氏家族中,邓尧虽是女孩,却天智超群,博闻强记,能默诵《毛诗》《周易》、《尚书》、《春秋》和《春秋左传》,尤擅辞赋和书法,在邓氏第二代、第三代中是文章魁首,连儒雅风流、名贯雒阳城、后成为沁水公主驸马的兄长邓乾都自叹不如,自然是玩心甚重的邓训所不能比拟的。
邓禹家教甚严,终后汉二百年,可谓英才辈出。邓禹晚年,在孙子辈中最宠的就是邓尧,曾命邓尧教习邓训、邓鸿(注:邓禹少子)等人习前世大儒的经文。而不听话时,邓尧有权用戒尺教训。是故在邓府孙辈中,众人都畏惧女公子邓尧。
有老祖父撑腰,邓尧在族中地位自然水涨船高。加上她天智过人,博闻强记,且极善辩论,邓训、邓鸿等几位比她年少的叔叔,以及邓禹的孙辈数十人,无不畏她。就连阿翁邓震心里都有点怵这个小女,只要邓尧一说起经文,邓震便躲得远远的,从不敢惹她。
《秋风赋》是班婕妤晚年所作。汉成帝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阴历三月,汉成帝崩于未央宫寝殿内。成帝崩逝后,心灰意冷的班婕妤自愿到成帝陵守墓,以终其生。从此,班婕妤每天陪着石人石马,冷冷清清地度过了她孤单落寞的晚景岁月。《秋风赋》记录了她当时的心境,可惜已经佚传。
仅仅一年后,年仅四十余岁的一代才女便香消玉殒、悄然长逝,被葬于成帝陵中。班婕妤的凄惨遭遇,也让邓尧从小便对海一样深的皇家后宫恐惧不已。
在35位开国功臣和28位云台战将的第二三代小女中,邓尧不一定是最貌美的,但一定是最富有才气的美女。可她志不在入宫,很小时便对祖父邓禹表明心志。邓禹晚年也很好地保护了小孙女,以他的地位和智慧,这一点自然不难做到。
最重要的是,开明的邓禹看出孙女很有主见,绝非寻常人物,便定下一个规矩,“儿女大事,允其自专!”或许宅心仁厚的邓大人爱孙太过,仅仅是开了一个玩笑,可事实却是一语成谶。而即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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