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到底是文人,他战战兢兢地到门前接待这些江湖好汉。
但他没想到的是,见窦府几辆辎车停在门前,窦府管家窦戈也从院内出来,众舵主们竟然一齐躬身向窦戈与班固、冯垦行礼,小南国剑坊舵主卢松道,“不知窦大人、窦老夫人今日亲访班府,还请班大人、窦管家恕罪!小的告退……”
班固未及回话,窦戈却冷冷地道,“班府文章世家,非汝辈可比。从今日起,雒阳三十六剑坊不得相扰,都退下罢!”
窦戈说得轻声曼语,舵主们却战战兢兢地诺诺而退。
班家小宅虽小,但两家人住在一起,其乐融融。吕氏在养伤,冯垦几乎一步未离班宅。一场血腥的逃亡旅程,让冯公子开始思考人生了,慢慢地便也沉稳了许多。
“冯兄改性子了啊,没女人原来也能过!”两人独处时,班超调侃道。
冯垦郑重其事地道,“仲升,这次两家能死里逃生,全靠汝与班秉、班驺拚命,吾几乎一无所用。吾想明白了,回安陵后,吾要和汝嫂好好过日子,经营好两家田地,重振冯家!”
到雒阳一个月后,雍营的护羌校尉石凉勾搭羌人为祸三辅罪名坐实,被隗里令古春拿下。司隶校尉牟融大人亲自下三辅,扣押了石凉。不久,便与同谋百余人,均下狱死。
吕氏的剑伤也基本好了,于氏挂念家业,冯家的根基在五陵原安陵,因此石凉案刚大白于天下,她便带着冯家又返回了三辅。
冯垦昨归前,班超想将徒弟冯平留下。于氏和吕氏大喜,可年幼的冯平却抱着吕氏的大腿,哀嚎啼哭不已,众人只好作罢!
送别老友一家,班超也有了新工作。这新工作便是当“书虫”,这让他心里很不爽。其实,如果他愿意到雒阳三十六家剑坊任何一家做剑客,以他在击剑界的盛名,金钱将滚滚而来。但夜玉却让班固设法引荐,将班超硬生生给弄进兰台,以做书佣来补贴家用。
道场剑客虽然收益高,但是属于下九流。兰台书佣虽然低贱,却是为朝廷劳作,这才符合班家世族的身份。
所谓书佣就是抄写公文,或一块一块地往木简上誊写公案。每天案牍如山,从晨辰时至暮酉时,不停地抄啊写啊。汉帝国仅每日通过御史台上传下达的公文,少则几车,多则十几车。
公文下行方式,紧急的,由兰台誊写后送到城南的都亭驿,都亭驿会迅速派出专门的驿吏,通过发达的驿传系统,将公文送到全国各州、郡、封国。稍缓的,则由兰台发布后,由各郡邸、封国邸的官员们来抄写,自行送回郡国或封国。
更大的工作量来自典校秘书们,班固、贾逵、傅毅、尹敏等大儒们编撰国史,旁通博览,会整理出大量资料进行比对考校,每天案牍如山,书佣们永远也抄写不完。
兰台有书佣数十,一个一个鸟面鹄形,弓腰弯背,有的三四十岁,便已龙锺老态,须发皆白。书佣不是官员,不能住官舍。这些人为了能“转正”,即混上个令史什么的,或多挣些佣得,晚上常常不辞劳苦地加班。惟有班超是个异类,每日日出进宫,日没离宫,独自抱着锏,精神抖擞,来去如风。
每天到了兰台,将锏往案边一靠,便开始紧张抄写。开始时,书佣们都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这个带着器械的书佣。有的令史,甚至会用鄙夷的目光,看着这个附庸风雅的下等人。
两汉时,宫内的官员、儒生们进出都要佩剑。只有进殿见皇帝时,才要脱履解剑。可班超进出南宫兰台,怀抱宝锏,目不斜视,小小书佣,微不足道,确实有点附庸风雅之嫌。况且,他拿的还不是剑,而是殳,沉重的铁殳,更是显得奇葩。在书虫们眼里,甚至是变态!
因为,这锏不仅形状与剑完全不相干,而且还忒重,拿起都费力,更别说舞起来了。
那时还没有锏一说,钢锏和钢鞭同属于殳类,只是在专业的武将们眼里,因其功能才会分辨出不同的名称,才会称为鞭或锏。殳是椎击兵器,最早的殳,就是在木棍顶端套上铜头,以椎击敌人,十分简单。
班超虽然不加班,但他体力好,每天干的活比加班的老书佣们还多,月得自然也多,因此深受人恨。每天抄写累了,他会一个人悄悄至兰台一楼后院的书轩,挥舞重锏,劲舞一通后,便疲劳顿消。
兰台是文化人呆的地方,是汉帝国最神圣的地方。后院又是朝廷典库所在地,他每天发作几次,重锏“飒飒”的破空声,坐在二楼室内的御史中丞薛池闻之都胆寒,骨头里阵阵生颤。
班超舞锏时,郎官、秘书、史令和书佣们没人敢去看。重锏令人心颤的“飒飒”声,令众书生战栗、惶恐,仿佛整个兰台宫殿都在颤抖。众人虽然侧目却无人敢言,这下连班固都看不下去了。
第十七章 附庸风雅()
这天是休沐日,班固晚上回到班府,雁旋和金杏带着侍婢们尽心尽力地侍候着他。先沐浴、更衣、净脸,再到后宅问候阿母、师母,一家人晚餐后,最后回自己屋内泡上楚地出产的盐茶,开始读书著述。
日复一日,班固的生活如机械一般刻板,每天晚上在官舍中也都是这个程序。
几个月前,惹上私修国史官司时的班固,惶惶不可终日。而今天,他是班家的家主,是班府世族形象的标志符号。在兰台,他是薛大人手中的宠儿。而在家中,他的地位更是至高无上。侍婢、小厮簇拥着,老夫人、师母与妻雁旋供着,指着他光耀门户呢。
今天晚上不同寻常,他一直虎着脸。哺食后又找出戒尺,憋着劲想教训一顿班超。
这把戒尺,是当年阿翁班彪传给他的,是专门用来教训不听话的顽劣小儿的。在五陵原时,与他同年的二弟班超就曾被他教训过两次。
“汝要干吗?”雁旋与金杏早就看出苗头不对,原以为他要教训自己的两个顽劣小儿班珩、班珪呢。
“叫二弟!”
“汝要教训二弟?!”
“以为兰台是五陵原?每日背着锏横着走,身为书佣,却时常殿后轩中舞锏,闹得鸡犬不宁,横行霸道,丢尽了吾的脸面……喂喂,汝俩这是要干吗?”
“干吗?让汝去教训二弟罢!没有二弟冒死进宫申冤,汝这会在哪?没有二弟带着班秉兄弟二人舍身拚命,还有班家否?”班固气话未说完,雁旋已经收走了茶,“二弟心高气傲,却只是一个受够别人白眼、讥笑的书佣,这是命,吾认了。可汝也跟着起哄,舞锏健身习武报国,这犯那条律令了?啊?!”
班固让雁旋数落一顿,看她和金杏分明眼中含泪,一下子愣了,也顿然醒悟了。想到二弟班超背锏整日伏案、挥毫如飞的身影,以及在五陵原当农夫时背剑劳作的那一幕幕,班固鼻子不禁也阵阵发酸。背锏仅是二弟的习惯,也是他的精神寄托,自己有什么理由来教训他?
兰台不仅是史令们治书的书坊,还是名声显赫的御史台。二名治书侍御史和十五名侍御史监察着全国的一千石以上的官员,这该是何等神圣的地方。班固不管,别人更不敢管,班超依然每日晌前晌后定时舞锏解乏,兰台后院竹轩被弄得地动山摇,每每令书虫们胆寒。
为何胆寒?因为太史桥大案雒阳民间有多个版本,越传越神。小书虫班老二竟然还挂着“大汉第一剑士”头衔,死在其锏上的人命一大堆,此锏椎杀、刺杀过无数北匈奴和羌人强人,能不让人胆寒么?
有如此能耐,不还是一个小小的书虫么?不,连书虫都算不上,名头再响,书佣充其量是典籍上的灰尘而已,是兰台最低贱的苦力。这么一想,儒士们、书佣们心理也就平衡了。即便班超自己,在贾逵、傅毅这些当朝大儒们面前,也感觉时常有一股低人一等的感觉。
很快班固又受诏编撰《世祖本纪》,前睢阳县令陈宗、长陵县令尹敏和司隶从事孟异等人,也一一先后充入兰台。一时间鸿儒云集,兰台成为南北两宫令人瞩目的一道盛景。
文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很快便不时有人到御史中丞薛池面前打班超的小报告,可令众人不解的是,薛大人却不闻不问。班超体力强健,一个人抄写的文案量,是其他几个书佣之和,他对班超喜欢得不得了。再说,击剑是文人本分,还可健体,何错之有?
就是薛大人本人,兴致所至,偶尔也会提着剑到轩内舞一回。
班超受人白眼、为人诟病的时候,班驺和班秉却爽死了。他俩被权鱼高薪聘为护院,并押了一趟镖,从雒阳至河西的酒泉郡,所得出镖收益也全部交给夜玉。虞四月年长,身体又不好,想出去打短工,老夫人樊儇却命他专门给班固驾马车,每五天进出宫一趟,一丝不苟。
虽然家贫,但马车是不可少的,那可是官员的门面,更是班家的脸面。
班超从不与兄长一起坐马车,他每天骑着他的赤萧马,怀抱令人胆寒的楼烦重锏,威风凛凛地来往于下西洛与皇宫之间。每隔两三天,他晚上会偶尔到鱼邸“探望”一番。每看到班秉、班驺红光满面,仆人侍婢围绕着、奉承着、侍候着,气就不打一处来。
班驺和班秉能找那么一个好差事,可是人家权鱼自己找上门的。权氏一族是大汉巨贾,可谓老奸巨滑,他们正在一步一步施法,断不想让班超缩在兰台当什么书虫!
这天傍晚班秉、班驺兄弟二人带着小厮们在拾掇马厩,班超刚策马从宫内回府,权鱼便带着小鱼儿姊妹俩,上门儿来“庆贺”乔迁之喜了。
班家虽破落贫困,在权氏一族眼里,却门第高贵,门槛很高。他权鱼说好听一点是商贾,说不好听的不过是无根的浮萍,一个失去家园的贩夫走卒而已。当时他不敢造次,便轻叩门环。
班驺打开门,见是权鱼找上门来了,赶紧悄悄报与班超。
班超闻言大惊,他不想此事让阿母和师母两位老人知道,便赶紧出门与权鱼相见。权鱼却想进院拜见老夫人,小鱼儿和阿妹曼陀叶也娇娇滴滴的从车上下来。走到班超面前,两人右手压左手,手藏在袖中,举手加额,齐眉深拜。
赶巧这天恰好是休沐日,班固回府。当时,虞四月驾着车刚驰到甫里人家小石桥之上。文人多愁善感,此时正有几艘小船在绿荷中轻轻摇到桥前,班固便命停车。马车停在石桥旁,班固下车伫足看着河里的小舸出神。
班超吓坏了,赶紧催权鱼三人走,并约好到鱼邸相见,“权兄和嫂夫人请暂退,吾等一会亲到鱼邸拜访。”
老夫人樊儇进入雒阳后,从窦夫人处得知班超救权鱼事。权鱼是河西将领后人,班超救权鱼责无旁贷,她并不反对。但权鱼是商贾,樊儇和夜玉俱不鼓励班超与商贾来往,她们最希望他能在朝内谋得一官半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班家的名声和班彪当年的期望。
况且,班超救权鱼、杀胡人一事,已经被人谱成书,在市面、民间书坊流行着。而且,雒阳街面上更有传言,说美艳的小鱼儿与曼陀叶姊妹俩,都感恩班超,甚至以身相谢。这英雄美人的故事,更让班超深怕两个尤物被阿母、师母和嫂嫂看到。
于是,当天晚上,班超带着班驺、班秉,骑着三匹黑红骏马,专程赶到津门大街上的鱼邸回访。
第十八章 男大当婚()
鱼邸在津门大街中央,进入院内,便让人眼前便豁然开朗。院中有院,亭台楼阁,水榭歌台,比翟大人的豪宅还要气派几分。尤其是鱼邸有专门的礼宾院,其主要建筑是四层的宴宾楼,夜晚时分,角灯闪烁,金碧辉煌,巍峨壮观。
这次来鱼邸,三人登上宴宾楼,晦暗的光线下,只见鱼邸府院连绵,重门叠户,奇妙无穷。旁边的书院其实也就是私家花苑,苑中有湖,荷花鲜妍,杨柳低垂,竹影翠绿。尤其是水边亭榭,造型别致,曲径通幽,灯影斑驳。整个鱼邸造型独特,气象万千。
当晚小鱼儿摆宴,以炙燔乳羔、雒阳洛酒和西域胡乐招待恩人。宾主手持白玉胡爵,一爵一爵,其乐融融。宴宾楼内铺着厚厚的条支地毯,权鱼和小鱼儿姊妹三人一大案主座,班超一案客座,班驺与班秉各一案下坐,三案各有一娇娇滴滴的小胡女劝酒。
席间奏胡乐,七名年幼胡女和着音乐,翩翩起舞。
晚宴的**,是小鱼儿姊妹俩亲自下场领舞。胡音噎哑,胡女媚人。小鱼儿和曼陀叶领着众胡伎,随着胡乐,长袖翻飞,衣袂飘飘,飞旋奔放。她们和着音乐,不停地转啊转啊,转啊转啊,令人目不暇接,姿态美不胜收。
看着毯上的小鱼儿、曼陀叶这对妍姝丽影,班超又想起那晚在鱼宅看到的侗体妙影,和那一抹如惊鸿一般的乌影,他自己先脸红了。这两人可不常亲自舞蹈,让这三个土包子可是大开了一回眼界。
舞毕,众胡伎欲陪伴侍酒。班超不习惯胡姬萦绕,况且权鱼不听劝告,急欲访班府见老夫人,也让班超脸有不悦。胡女们见状,便都低首跪在案前,吓得瑟瑟发抖。
两汉时代,世家大族蓄养侍婢无数,这些侍婢有的是丫鬟,有的是歌舞伎。这些侍婢其实就是家娼,主人可以随时亵玩,甚至陪客侍寝,还可以当成礼物赠人。家宴时侍婢劝酒,如客人不喝,主人责罚甚严,为保面子甚至会杀掉侍婢。
刘秀起兵及中兴后,曾连续六次下诏释放奴婢,并规定凡虐待杀伤奴婢者皆处重罪。较前汉而言,东汉时代的奴婢地位有所提高,但是,在豪强大族的深宅大院内,侍婢被折磨而死、或因小过被杀死并偷偷埋掉的事,每一天都在发生着。
此时班超不悦,侍婢们担心权鱼心里不悦,故而都吓得发抖。小鱼儿见状,赶紧安慰众人道,“叔叔这是洁身自好,不是汝等过错。”众胡女这才转悲为嗔。
正在尴尬的时候,那个粉雕玉琢的疏勒国小公主寒菸又款款走进厅内,先是鞠躬行了礼,然后走到班超身边,竟然贴着班超也跪坐于班超身下的坐床之上。并端起白玉胡爵敬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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