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简陋,却是亲切的人烟味儿,是终生难忘的饕餮大餐,味儿胜过珍馐美馔百倍!
范羌到城头上去安排防守去了,耿恭、石修带着二十六名将士,眼食热泪,开始夜食。吸溜吸溜的歠飦声,震耳欲聋。他们不能食多,只能一次次歇息一顿后再食。
当天晚上,他们饱食一餐后,又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二十余名将士体力都有所恢复。第二天天亮前,耿恭指挥士卒们悄悄出城而去。离开疏勒城前,将士们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去,只见汉军旗帜仍在高高飘扬,城头上无数假人,那是范羌指挥士卒们设置的草人、雪人,身着汉军士卒衣饰。
耿恭与石修带头,二十二名士卒、四名重伤员向着疏勒城一齐跪下,洒泪与长眠在这里的汉军殉国将士们、向埋骨车师后国的近千汉军将士诀别后,士卒们抬着重伤员,顶着飘飞的雪花,一齐向天山山巅撤去。
此时的山下山口内的北匈奴大营一片安静,凌晨当值的士卒缩着脑袋,未发现疏勒城内的汉军动静有变。
耿恭走到半山腰,离天山密甸已经不远,他又亲自进入山甸。可草甸上房屋和草原都已经被积雪覆盖,这里再无那个娇小的身影和一团团的牛羊。他向着这个草甸,也向着务涂谷的方向,深情地看了一眼,便追上队列,踏着半人深的积雪,快速向天山山巅登去。
耿恭率领汉军撤离后,只到晌午后时分,北匈奴斥候悄然巡哨时才发觉有异。
蒲奴单于与左鹿蠡王闻言大惊,他们亲至城西,士卒们战战兢兢地接近疏勒城,慢慢推开西瓮城门,忽然轰地一声,几支巨型弩箭射出,门前的士卒被钉杀了十数人。士卒们吓得一哄而散,好半天再慢慢试探着开始攻城。可只到从城头好不容易翻入城内,也未发现一个汉军身影,疏勒城已经成为一座空城。
翻开表层积雪,杂乱的脚印分明是向山上去了。左鹿蠡王判断汉人已经撤离,单于急命派出劲骑向天山山山巅追击。
而他自己,则进入这座让他围困了一年多的小小土城内。从进入瓮城开始,单于的心情便极为复杂。城内地方很小,官署、士卒居住的房屋、马厩、水井、粮仓、草料房、器械库房、茅厕一应俱全,除了柴火、士卒房屋内的乱草,整个小城已空空如也。
他走上城头,绕城墙仔细巡视一遍,并一一进入谯楼、箭楼、角楼。城墙坚固,汉军士卒不停往城墙浇水,此时城垛已经结上一层厚冰,坚固异常。他曾经仔细研究过耿恭防守过的金满城,与这座疏勒城修理、改造得几乎一模一样。
他又一一察看了马厩、粮仓、草料库,最后来到官署后边的水井边。飘飞的小雪花中,辘轳、水桶静静地呆着,却充满动感。看一眼井内,如镜的水面映出一个白须飘飞的苍老身影。
他心思黯淡,扭头遥望南方巍峨的雪山和两边的千沟万壑,不禁仰天长叹!
他实在想不明白,耿恭凭这样一座小城,在外无援军、内无粮草的绝境,是如何激励他的士卒们,整整坚守了一年有余,一年有余啊!
他再一次进入耿恭的官署。这座低矮的夯土房屋内,炕上是一铺乱草扎成的卧榻,一个低矮粗糙的木案,一盏黑乎乎、由腻腻的兽膏灯。炕下是一个黑色的大泥火盆,透风的门窗上寒风如剑!
案后乱草上还有一个深深的坐痕,那分明是耿恭经常坐的地方。单于费力地爬上炕,坐在案后耿恭的坐位上。耿恭就是在这里,运筹帷幄,凭数百人抵抗着他的千军万马,最后悠然撤退,食他蒙羞。
他木然地坐在这里,又想起一年之前,与耿恭一样的另一个汉人魔鬼。没错,那是一个比耿恭还要讨厌的噬血汉将。他先是想不明白,后是感到悲凉。汉朝地大物博,土地丰沃,物产富饶,人口稠密,可谓人杰地灵,又岂止一个班超、一个耿恭。
更令他恐怖的是站在班超、耿恭身后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已经死亡的汉明帝,一个是汉军主帅窦固。经过窦固两次北征,已经重伤了北匈奴的元气。呼衍部已经难以控制西域,而西域如绝,北匈奴便失去粮仓,漠北已经一地狼籍,北有丁零,东有鲜卑、乌桓,南有大汉,匈奴帝国定然将更加羸弱,受到各国群殴!
他悲哀地感动,加上这一次,经过汉朝这三次致命打击,北匈奴的中兴之路已经断了,衰落或将难以避免。现在,最要紧的是要令呼衍部乘汉朝退兵之机,围攻困守南道疏勒国、于阗国的班超,只有击破班超,重新夺回西域,北匈奴才能借西域粮栗、财货支援,夺得休养生息、东山再起的机会!
至于眼前,老单于不相信耿恭能插翅飞掉。早在呼衍王兵败逃回东且弥国时,他已严令南呼衍部统领山北各国兵重出柳谷(注:即今达板城),木都和呼衍砭率焉耆、尉黎等国兵出危须国,夹击正在车师前国的段彭、王遵部。
……
蒲奴单于在疏勒城浮想联翩、谋划大局之时,耿恭已经率领二千汉卒,登上天山顶端涧道内。极度的寒冷中,四名重伤员都未坚持住,他们都被冻死在担架上。埋葬了四名殉国将士,耿恭率领汉军继续向山南进发。两天后他们即将下山时,北匈奴一彪快骑追了上来。
“校尉,汝速行,吾来断后!”
范羌为后卫,他领着二百骑断后,将这支北匈奴百余骑先头部队砍杀大半,余敌皆缩了回去。耿恭抓住机会率队疾行,又过了两天,终于顺利与山下的皇甫援部汇合。
没想到,神情紧张的皇甫援来不及与耿恭寒喧便道,“校尉,吾军有被包围的危险。太守已分兵防守柳谷,控制天山冰雪达坂,并命校尉迅速带范羌两千人越沙海、过北山(注:即今库鲁格塔格山脉),从楼兰城转进敦煌郡。太守已经派出驿吏,请行敦煌太守事郑众大人派出军队接应!”
原来,形势已经陡然严峻。
就在耿恭等将士从疏勒城撤出的前几天,蒲奴单于已命逃到东且弥国的呼衍王,将山北诸国兵一万余人,翻越天山雪大坂再出柳谷。呼衍砭、木都将龟兹、焉耆、危须、尉黎等山南各国二万余人出柳中。单于则自将左鹿蠡王二万人,从东且弥国出天山巅、过柳谷。命车师前国国王安就,设法拖住段彭、王遵部三至五日。
从古至今,撤退是最危险的军事行动!
大战之后,汉军兵力已经不足。面对严峻形势,段彭派皇甫援接应耿恭,自己亲率二千人在柳谷扎营,堵住雪大坂,封锁住了山北通向山南的涧道。又命王蒙带伤将一千人,出柳中城,警戒龟兹、焉耆方向!
“匈奴人如此绝密动向,太守如何得知?”耿恭闻言顿生疑窦。
皇甫援道,“将军勿疑,是两个‘匈奴牧民’咋日夜与范羌相向而行,从另一山巅涧道翻山进入山南,递来了紧急密信。还说疏勒城仍在汉军手中,单于离开后,他们将设法营救……”
耿恭惊讶,“匈奴牧民?”
皇甫援肯定地道,“没错,但不是一般的牧民。他们持有班超司马与骑都尉耿忠大人的信物,并自称为班司马故人!”
第十七章 且战且走()
耿恭恍然大悟,这定然是窦固第一次北征时,耿忠和班超在北匈奴内部埋下的闲棋子。这枚“闲子”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出现,令他心里大为感叹。
与韬略深不可测的班超而言,自己只能望其项背。班仲升啊班仲升,吾耿恭自五陵原时代起便不服汝。今日看来,汝仍高吾一头。今日西域这个大舞台上,先帝“断匈奴右臂”国策,或便独自维持了!
按照段彭的撤退部署,段彭和王遵是想以自身吸引单于注意力,掩护耿恭与王蒙部从楼兰脱身,最后他们再率部经伊吾庐,通过星碛山退回河西。
耿恭略感震惊,兵力本就不足,又分兵撤退,南北两路随时有被敌缠上的危险。情势危急,耿恭选择直接进言,“将军,太守只有区区四千人,柳谷非久留之地,宜迅速收拢防范被各个击破。应速东进,顺商道跳出包围圈,撤向伊吾庐宜禾都尉府,再出星碛山返河西!”
皇甫援蹙了一下眉头,但略思忖便觉得耿恭说得有理,于是便道,“吾即报太守,按校尉之策东返。请校尉即刻启程南下!”
“末将遵令!”耿恭领命。
虽然看出皇甫援的不悦,因事关重大,耿恭临行前又补充道,“再请将军派出驿吏,速将战况通报宜禾都尉曹钱将军,请其派兵西进接应太守!另耿秉将军必在星碛山驻有汉军以预防不测,请将军再派驿吏,调星碛山汉军前出南山口,防备疏榆谷匈奴人倾巢南下断太守退路!”
“星碛山有汉军?”皇甫援闻言大为震骇,“好,末将一切照办……”
耿恭困守孤城一年有余,与外界完全隔绝,各部位置这些绝秘军情,他是如何知晓的?这等厉害人物,怪不得单于二万人愣是奈何他不得!
耿恭率军穿过车师绿洲南下,至柳中城时,与王蒙合兵一处。侦骑探报木都、呼衍砭一日之后才能到柳中,耿恭与王蒙便抓住战机,快速进入茫茫的大沙漠,向楼兰城撤退而去。
耿恭离开后,皇甫援未敢迟疑,迅速派出驿吏,将耿恭之策驰报段彭、王遵。并派出驿吏,通报宜禾都尉曹钱与星碛山守将孙彪和楚良。段彭、王遵接信后,闻耿恭已经脱身南下,便挥军撤离柳谷,马不停蹄快速东进撤向伊吾庐绿洲。
汉军在车师前国摆出防守架势后虚晃一枪,便分两路快速撤退。只到两天后,蒲奴单于、呼衍王、万骑长呼衍砭才率大军先后赶到车师前国。见汉军已经撤军,单于便命南呼衍部幕师木都将南线兵轻装深入沙漠,务要追击擒获耿恭。
而单于自己则亲率呼衍王、左鹿蠡王两部共三万余骑,顺商道向东追击,一心想吃掉段彭、王遵的数千人。大军进入伊吾庐绿洲一天后,便冲击到了白杨河边,北方已远远望见巍峨的伊吾庐城,此时汉军赤旗飞扬,早已经在白杨河以西绿洲上以逸待劳,结成一个万人大阵挡住了去路。
段彭、王遵刚到达伊吾庐,孙彪与楚良率领一千劲卒便也赶了过来,还带来了耿秉的将令,“令段彭、王遵率本部兵、宜禾都尉府属兵、孙彪楚良部、歙渠和陈留的伊吾营,在伊吾庐击破北单于,使其不敢犯宜禾都尉府!”
现在段彭集中了八千余汉军,便在白杨河以西绿洲上摆开了大战的架势。结果双方一场混战后,段彭退回伊吾城北的北大营,霜刺、歙渠、陈留则率伊吾营退入伊吾庐城。
单于令呼衍王率万骑围伊吾庐城,而他自己则率左鹿蠡王两万余人围北大营。但伊吾庐是坚城,北大营也是坚营,整整三天,单于攻击未能得手。
相持到第三天,斥侯禀报段彭,山北疏榆谷的北匈奴左贤王优留部已越过山巅攻击南山口,受到汉军痛击。段彭不敢等了,当天夜里五更之时,他与敦煌太守王遵突然率全军出营反击,打了左鹿蠡王一个措手不及,左鹿蠡王部被迅速击溃,向西退去。
按照计划,段彭、王遵应率部再夹击围攻伊吾庐城的呼衍王部,但呼衍王闻单于兵败,便不顾一切地退兵西去,于是段彭、王遵开始全线追击,大军一直追杀到五道沟才收兵回营。
左贤王部闻单于兵败退去,便又迅速缩回了山北。
这次大战后,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北匈奴各部未再犯伊吾庐城。段彭、王遵则在伊吾庐休整十余日后,班师返回河西。
伊吾庐方向汉军被单于缠住,幸好耿秉的征西将军府提前预有安排,令单于铩羽而归。但向楼兰撤退的耿恭、王蒙部却遇到了大麻烦,分兵撤退的恶果很快便到来。
耿恭与王蒙进入沙漠后,因王蒙左肩负伤,且已经发烧,人昏昏沌沌,因而中军行军速度便稍慢了一些,拖累了全军的行程。
耿恭屡次进谏,王蒙都松松垮垮,不以为然,逼急了便恼火地斥责道,“吾军已离柳中三日,北匈奴人并不知吾军去向。另郑大人定命徐干部出蒲昌海接应,匈奴人岂能敢越过此山?校尉勿要草木皆兵!”
耿恭闻言隐隐生怒,但又无可奈何。这个宫廷谒者未领教过北匈奴铁骑长途远袭的厉害,高烧已经让他失去了基本的判断。如此懈怠行军,一旦木都赶上来,汉军要吃大亏。
虽然说服不了王蒙,但耿恭决心将这支队伍带回河西。他略一思忖,便自请为前军主将,督促前军加速前进,争取尽快控制北山通道,保障全军顺利南撤!
于是,前军快速南下,可中军、后军却慢悠悠地跟进,距离越拉越大。
这里接近白龙堆风口,北风呼啸,飞水走石。就这么慢慢腾腾又走了三天,这天晌前时分,黑乌乌的北山已经在望,耿恭却有了一股强烈的不好感觉。果然前出探路的屯长张封送来了不好的消息,“禀报校尉,山中涧道狭窄,尽为黄色枯石,涧道中之黄土岭较险窄,似有匈奴人斥候小队行动迹象!”
耿恭大惊,木都果然厉害,这是提前派出阻击小队封死山路,这是要在山北动手,在沙漠上吃掉他耿恭与王蒙的这一支孤军。他惊问,“中军离此还有多远?”
司马石修怒道,“中军、后军行军甚慢,约一日才能赶上来!”
耿恭想都没想便道,“军情紧急,中军、后军有被包抄之危险。”他将众人召集到一起,蹲在沙漠上画了一个圈道,“据探报,木都有两万骑多国联军,现在已经包抄上来,中军、后军仅两千人,王将军昏迷,如被包抄,定然万劫不复。因此……”
“王蒙阻挡赴山北救援,现在又拖拖拉拉,让全军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校尉,如果前军回军救援,吾军可能陷在山北、功败垂成……”范羌性直,闻言阻止道。
石修甩手就是一鞭子,怒喝道,“汉军有危,岂能不救耶?死也要死在一起,再敢妄下雌黄,军律从事!”
众人虽然也都气愤,但没人再敢言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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