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众臣辩论得差不多了,太尉牟融慢腾腾地站起,象征性地轻抚了两下长袖,这才颤巍巍地出列。堂上刹时安静下来,众臣都看着这位大汉能臣。
牟融走到帘下,面向刘炟额手奏道,“陛下,北匈奴为吾大汉国患,先帝所定‘断匈奴右臂’国策,实汉人千秋万代之大计也,岂能轻言废止?先帝两伐白山,北匈奴败亡已不远,又岂能半途而废?贤者曰,孝子无改先父之道。先帝大行不远,国策不宜回异。将士危难而国不救,自高帝以来,未尝闻也!”
扛鼎重臣牟融连发两问,可谓掷地有声,朝堂内顿时为之一凛。
司徒鲍昱性耿直,牟融刚坐下,他便起身奏道,“陛下,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纵蛮夷之暴,内伤死难将士之心,诚令他时,北匈奴复犯塞寇边,陛下将何以遣将用兵?!请问杨大人与诸位大人,北胡、西羌、西南夷乱心未止,他时朝廷又如何退敌?!”
鲍昱也是两问,他故意停顿一下道,“戊已校尉二部兵各数十,北匈奴围之却历年不下,是其寡弱而不能为也。老臣以为,将士危难绝域苦战,救急如救火。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将精骑二千,多具幡帜,倍道兼行以赴其急,匈奴疲极之兵,必不敢当,四十日间足还入塞!”
“老臣亦以为然也!”两位重臣说完,闭目沉思状的太傅赵熹站起身,大幅度地点了点头又坐下。一边的窦固见这三个老狐狸终于一锤定音,第五伦等反对救援的一派文臣,再无复敢辩,心里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朝堂上瞬间成了一边倒之势,杨终、周宇等人急得脸彤红,他看看司空第五伦,又看看自己的一派众臣,见众人都低着头故作沉思状,他们嘴张了张,终于恨恨地未敢再辩!
鲍昱与牟融一样,根本不屑与杨终之流辩论,尤其是鲍昱两问可谓声色俱厉,令众臣为之一振。试问,你杨终之流一群腐儒,除了巧舌如簧,误君误国,有何能耐为朝廷拒敌御边?!
刘炟心里大为不爽,太傅、太尉、司徒均支持大鸿胪窦固出兵之议,此时,他不是不想反对,而是不能反对。司徒鲍昱一句“北匈奴复犯塞寇边,陛下将何以遣将用兵”,让他听得战战兢兢的。他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先皇既定国策,他望着帘外的朝堂下窦固那伟岸、苍老的身影,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沉吟了一会,他还是咬牙下了决心,在帘内轻声说道,“众卿所言,甚合朕意。着各府各衙,赈灾事不得懈怠。然西域军情,也缓误不得。朕将禀明太后,拟令太尉府统筹一切,筹划远征!”
朝会散了后,刘炟急坐辇车赶到永安离宫,向太后禀报朝会议定的出征大事。
对外用兵可不是小事,刘炟未敢说是廷议定策,但太后已经得到消息。儿子竟然把是否求援西域汉军弄上朝堂上去廷议,太后恨其不争,怒声斥责道,“兵者国之大事,人君者国之主也。将士为国流血舍命,汝竟然犹豫救与不救?还要弄上廷议决断?身为皇帝,汝就不怕寒了千万汉军将士的心哪?!”
受到太后一顿训斥,刘炟一句话不敢顶。他虽憋了一肚子气,但还是不敢犹豫了。晌食后便在宣明殿小朝堂内召见各府衙臣僚,发布出征令!
“令骑都尉耿秉为征西将军,屯酒泉,行酒泉太守事,调度节制救援西域将士。令酒泉太守段彭、敦煌太守王遵、谒者王蒙、谒者皇甫援,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共七千余人,速出玉门以救之。”
“臣等领旨!”
牟融、耿秉、王蒙、皇甫援等人均领圣旨,接受了兵符。一边的大鸿胪窦固嘴张了张,还是将话忍了回去。作为曾经的汉军统帅,他窦固无疑是最好的远征人选,他和耿秉也一直在筹划再征天山。可皇帝却命牟融的太尉府主持远征,而耿秉居酒泉不能出塞,只让段彭、王遵、王蒙、皇甫援四将出塞救援。
牟融、耿秉被明令不能出塞,段彭、王遵是边将,熟悉西域军情,而王蒙、皇甫援均是第一次出塞。如此安排,说白了,刘炟这是向各府衙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汉军远征的任务只是救人,救了人便应迅速撤军,此次远征不承担“北击匈奴、经营西域、并断匈奴右臂”的战略任务。
窦固默默地闭上眼睛,再未出言。御史中丞薛大人分明看到,老将军跪坐案后,昂首向天,双目微闭,眼角两滴混浊的老泪一齐飘然落下。
当天散朝后,窦固不再返回北军大营,也没有返回鸿胪寺,而是告假直接返回窦府。汉廷五日一休沐,今天并非休沐的日子,平时官员都是住在官署中。
他已经不是汉军统帅,远征已经与他无关。
当天晚上,他与公主相顾无言。班超独撑西南半壁,耿恭孤悬天山以北,匈奴人举国前来,局势万分风险,可把他们带入西域的他窦固却只能置身事外。这令两个老人万千挂念,如惊涛骇浪一般,几乎痛不欲生。
无以寄托,便只能一爵接着一爵,把自己灌得大醉。
夜里二更时分,耿秉从北营返回城内,直接驰入窦府。
挟着一阵寒风,耿秉进入厅内,先向长公主行了礼,这才焦急、悲痛地对窦固禀报道,“都尉,今接曹钱将军密报,柳中城已校尉关宠将军已殁……”
窦固酒意未消,却摆摆手,制止耿秉继续说下去。两人目光交流一下,耿秉读懂了窦固的目光,原来,窦固未离窦府,却对西域情况是了如指掌。
耿秉不解,“都尉既已知情,今日朝堂上为何仍言救两校尉……”
“呈不知情——”窦固请耿秉进入书房,这才断然说道,“吾已为大鸿胪而非都尉,岂能知情哉?吾以为,汝所知也未必是实情,曹钱所报仍需要证实!”
耿秉看着窦固,瞬间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便坚定地点点头!
长公主亲自带人将酒菜搬进书房内,又给铜盆内添了炭,待火苗跳跃起来这才退出室外,并随手关上门。耿秉端起爵痛饮一顿,直言道,“都尉与太傅,先帝系于重托,形同托孤重臣。今日朝堂之上,圣上分明要改弦更张,都尉何故不争?先帝定下国策,莫非就此中途而废么?”
耿秉没有称大鸿胪,却仍称都尉,这让窦固心里大为不满。
“汝不该来吾府中,吾已不领军,这是犯忌之事。此次远征,汝为征西将军,责任便重于天。”说着,窦固掉头看一眼身后墙上的大幅黄色缣图,长叹了一声,端起手中爵一饮而尽,并重重地掷于案上,“耿将军此番北征,必能救耿恭、关宠出孤城,然今日西域最难者,乃是班超、曹钱也。”
耿秉道,“难道皇上会招回汉使团、宜禾都尉,拱手放弃疏勒国?!”
窦固道,“新皇甫立,天灾不断,国内动荡,民不聊生。皇上宅心仁厚,民惟国本,灾情比天大,自然以赈灾稳定国内为至要。然既赈灾又北征,势难两全,难说皇上不会暂时全部放弃西域。因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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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西汉自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成为统治思想。汉宣帝时,为统一儒家学说,加强思想统治,于甘露三年(公元前51年)诏令萧望之等天下大儒,在长安未央宫北的石渠阁讲论五经异同,由汉宣帝刘洵亲自裁定评判。石渠讲论的奏疏经过汇集,辑成《石渠议奏》一书,又名《石渠论》。
注(2):建初四年(公元79年)十一月,汉章帝刘炟效仿石渠阁论经旧事,下诏令将、大夫、博士、议郎、郎官及诸儒大会雒阳北宫的白虎观,讲论五经异同,由五官中郎将魏应承制问,侍中淳于恭奏,由汉章帝刘炟亲称制临决。白虎观会议历时一个多月,最后班固将会议记录整理成《白虎议奏》(即《白虎通德论》,又叫《白虎通义》)。
第十四章 三征车师()
但是,由于柳中城被围城近年,汉军虽然城破人亡,柳中城也被打得残破不堪。匈奴人擅长野战、远袭,不擅攻城,更不擅守城。呼衍砭担心自己会重蹈关宠覆辙,柳中城一旦被汉军围城,定然也会截水断流,自己岂不是也要玩儿完?
于是,他自己做主,依托坚城,同时在北城门外扎下坚固大营。既有利于坚守城池,又不致全军被陷于城中。他坚信,汉军数千里远来,人马疲惫,定然对坚营与坚城奈何不得!
正月十五日午时,在耿秉规定的攻击时间到来前,谒者皇甫援率后军秦惇、秦褒麾下的二千人马从沙漠中骤然杀出。他们一边疾驰一边快速变换成攻击队形,到沙漠边缘离匈奴人阵形一箭远处时,便突然结阵相拒。
城头飘扬着北匈奴南呼衍部的战旗,皇甫援和秦惇、秦褒悲哀地看到,已校尉关宠和他的千余名汉军均已经殉国。望着城头上乌云一般的黑色旌旗,汉军每一个士卒眼里都冒着怒火,渴望屠净眼前的匈奴人,为殉国将士报仇雪恨。
看着匈奴人凭着坚城固营,却出城列阵相拒,皇甫援既不解,心里又大喜。
探马已经判明汉军只有两千骑,呼衍砭害怕在城中坚守被后续汉军围城,便率领他的三千守军在柳中城外结成大阵,正以逸待劳,等待汉军前来陷阵时击溃这股汉军。等汉军扎阵完毕,呼衍砭帐下一名千骑长举着弯刀至汉军阵前搦战。
主将皇甫援刚要亲自出战,秦惇一声不吭,已当先拍马出阵。两人在沙漠上战约二十合,秦惇勇不可挡,一矛将千骑长挑飞。匈奴阵中,前军主将呼衍砭头一偏,又一名千骑长拍马而出。两人交战不足十合,千骑长又被秦惇长矛贯穿胸部而亡。
呼衍砭大怒,自己拍马而出,举着大刀向皇甫援杀来。
皇甫援拍马接住,两人大战了五十余合,竟然不分胜负。双方正要鸣金收兵,恰在此时呼衍砭稍一分神,被皇甫援一矛扎中左边大腿。
呼衍砭差点落马,手中大刀失手,便急忙抽出腰中弯刀招架。
就在此时,北匈奴中军开始鸣金。皇甫援可不想停手,如果让呼衍砭退入城中、营中,就难打了。秦惇的玉门营、秦褒的阳关营以守城见长,弩射技艺高超,攻城不是强项。以区区两千擅长防守的精骑,想攻下数千敌坚守的坚城,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不知道酒泉太守段彭、敦煌太守王遵的人马杀到哪了,此刻或许已经开始围困交河城。见匈奴人鸣金,皇甫援当机立断,手中长矛向后一招,自己已当先追杀呼衍砭而去。
呼衍砭正驰向自己阵中,忽闻身后马蹄声急,回首一看,见汉将竟然追杀过来了,仓促间便抽身急走。匈奴阵中,见主将遭到追杀,汉军喊杀声震天,已经全军开始冲锋,便箭如雨下。可汉将一一挑落箭矢,势不可挡地冲杀过来。到了匈奴阵前,战马腾空而起,跃入大阵,如入无人之境,瞬间挑杀十数名士卒。
汉军玉门营、阳关营两千骑均执矛或环首刀,如潮水一般与猝不及防的南呼衍部战阵碰撞到了一起,两军开始残酷的近身搏杀。
守军虽人数略占优,但较短的弯刀和士卒搏杀能力均不如汉卒,两军很快便分出了高下。呼衍砭仅带领千余人退入城内,且城内也到处喊杀声连天,每一条街道上都在交战,而被关在城外的北匈奴士卒则四散哄逃。
秦惇、秦褒已率部与北匈奴人绞杀在一起,此时已经追着北匈奴人腚后杀到城内。
呼衍砭心里叫苦不迭,这两千汉军战力惊人,他心里悔恨自己大意了。腿上的伤口仍在汩汩流血。他连马都没来得及下,更别说包扎一下了。他知道柳中城已经不能守,便仅带着数百人打开北城门,向西北方的高昌壁方向逃去。
皇甫援夺了柳中城,此战玉门营、阳关营战果辉煌,仅阵亡百余人伤二百余人,便斩首近千级。皇甫援再接再厉,不给呼衍砭喘息之机,在柳中城休整一个时辰,收拾伤员,喂食战马,士卒饱餐,然后便率两营汉军向北追击。
两城相距不足百里,呼衍砭被一路追杀,天黑时便到了高昌壁城下,木都将其放入城中,便紧闭城门,准备凭坚城与汉军打持久战。
皇甫援、秦惇、秦褒都是悍将,在柳中城内,随处可见关宠和汉军将士们英勇作战的痕迹。城中有数十口井,有的深达十几丈。皇甫援、秦惇、秦褒眼含热泪,他们能想象,北匈奴人绝了水源,汉军干渴难耐,城中掘井却不得水,最后,校尉和士卒都绝望了。北匈奴人奈何不了他们,可干渴却摧毁了这支铁军,到最后一刻全体渴死在城头……
柳中城、高昌壁与交河城从东南至西北,在一条直线上,汉军区区两千人,人人张六头火炬,仿佛千军万马,便将高昌壁围了起来。城头上火把通明,匈奴人以为汉军会连夜攻城,惊呼呐喊着乱成一片。可皇甫援却虚晃一枪,夜里三更时分,突然饶城而走,全军向交河城袭去。
天亮前,他们便赶到交河城下,只见酒泉太守段彭、敦煌太守王遵竟然以区区五千骑围着南呼衍部万人大营,数十架抛车正在轰击寨栅、辕门等防御设施,汉军整装待发,全军即将发起攻击!
皇甫援迅速归建,进入后军位置。
原来,咋天中午,汉军准时赶至交河城,突然出现在北匈奴大营前。呼衍王出营列阵,双方打了一阵。谒者王蒙麾下众将,在阵前力斩两名匈奴将领,汉军一名军候也被砍杀。傍晚时分,呼衍王鸣金收军。半夜时分,段彭突然下令开始轰击北匈奴大营,准备在天亮前破营强袭。
皇甫援完全赞同段彭、王遵的战法,强夺柳中城成功令他确信,南呼衍部被窦固都尉两次北征,已经打残了。百战老兵基本都被消灭,现在的南呼衍部,都是征召而来的能控弦牧民,未及整训和大战历练,战力已经远不是汉军的对手。夜晚强袭定能使其丧胆,则大营必破。
果然,汉军与北匈奴抛车营互相一顿狂轰滥炸后,渐渐分出了高下。汉军抛车优势明显,距离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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