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固只得端起玉杯呷了一口,书房内气氛缓和了一些。
等权倌退出室外,并带上门,刘炟才道,“窦卿,皇权如舟吏民如水,父皇也曾告诫于吾,国不可两面开战而自陷被动。今西域汉军败不过是一隅,而举国大旱已令天下震动,动摇社稷根基,吾不得有所取舍啊……”
窦固道,“河西汉军有七千人,河仓城内有充足粮秣,如陛下遣河西汉军驰援,不会影响中原赈灾。所谓救援与赈灾不能一心二用,不过是圣上托辞尔!”
刘炟道,“河西汉军出玉门,朝廷便要派将进河西主持,粮秣、人役,都需专人筹备。国家一旦对外用兵,吾为皇帝,岂与各郡国二千石还能安心赈灾?!”
窦固寸步不让, “救灾如救火,救人亦如救火。旱灾会动摇根基,可冷了将士的心,却会动摇国本……”
君臣二人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内,唇枪舌剑,激辩了一场,可谁也说服不谁!
最后,窦固起身,面向刘炟跪下,他祭出了杀手锏,“寒了将士心,国有外侮时何人愿为陛下御之?自高帝以来,大汉何尝有过不管陷于绝地汉军之先河?皇上如此固执,老臣拚得一死,也要禀报太后,必恳求朝廷发兵解救西域汉军于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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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 腊”是祭祀仪式,始自西周,即在一年的最后一个月,去野外猎取各种野兽,用于祭祀百神,祈求五谷丰登,丁口平安、吉祥,称为“腊祭”。“腊祭”常在十二月举行,故从秦汉起,十二月被称为腊月。《说文解字》解释,“腊,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也就是到汉代时,“腊祭”中又加入了“驱傩”活动,祛除邪气,激浊扬清,此时“腊祭”也被固定到冬至后第三个戌日。到南北朝时期,“腊祭”被固定到腊月初八,这便是今日腊八节的由来。
第十二章 廷议辩决()
窦固确实是豁出去了,身为汉军统帅,他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只能孤注一掷说出重话!
“不要禀报太后!”刘炟闻言更是大惊,脱口惊叫道。窦固是先帝临终时指定的扶孤重臣,此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遵前汉例,如果新君失德,辅政大臣甚至有权效伊霍故事①,即与三公会商后禀报太后,从而行废立之事!
刘炟慌乱起身,然后躬身扶起窦固,嘴里也带着火气怒叱道,“吾非‘弗克庸德’、‘**无道’②失德天下之人,窦卿勿要胡乱比拟。还‘拚得一死’,真说得出。卿乃吾心中底气,乃吾江山社稷之臣,河要跟吾拚死邪……”
“老臣未敢那样想,也是急了,请陛下息怒。老臣只是想到太后处为西域将士讨回一个公道,陛下,晚一天戊已校尉或将万劫不复啊!”窦固也带着气,虽然嘴上赔礼可话仍说得硬梆梆的。
刘炟看着老将军决绝的面容,他妥协了,努力将后面斥责的话咽了回去。他长长地喘一口气,尽量用缓和的语调道,“卿且勿急,卿且勿急,兵者国之大事,驰救西域将士事关重大,可明日廷议再决如何?”
等权倌送窦固出去,刘炟气得将手中脂玉山水纹杯重重掷于案上,嘴里恨恨地道,“温仁墩厚,哼,都是假的,原来是头河西犟牛。将吾比太甲、昌邑,莫名其妙,真气死吾也……”
与雄才伟略的乃父汉明帝刘庄不同,年轻的刘炟既没有刘庄的满腹韬略,更没有刘庄震慑群臣的威望。如此关系国家存亡的军国大事,他既不敢轻视二度北征、熟悉边务的主帅窦固与战略家耿秉意见,更不敢让窦固越级禀报太后,于是决定公卿廷议,让一班文臣、大儒们来决定西域戊己校尉二部生死!
其实,窦固根本未想闹到太后面前。刘炟年已十九,可先帝大行后,朝中大事都是太后做最后决断。虽然母子情深,但刘炟分明在竭力争取自主。因此,见刘炟拟廷议定夺,便也不好再反对,这场辩论才终于收场。
汉廷五日一朝,那天凌晨时分百官急趋入朝,小朝会在德阳大殿如期举行。
老太监权倌宣读了关宠、耿恭二人的求援文书后,刘炟先令窦固与大将耿秉介绍一下西域军情,这才道,“国内数州大旱,社稷动荡,救灾如救火。然西域屯边将士,冰天雪地中,与北虏鏖战,军情紧急。孰轻孰重,孰先孰后,朕一时难决,请众卿议决!”
耿秉是个火热性子,皇帝言刚毕,他便出班奏道,“陛下,中国之患,不在天旱,而在匈奴。匈奴不灭,则吾大汉难安。故先帝定下‘断匈奴右臂’战略,两度北征,并设都护佑西域。西域存,则河西安。西域不存,则河西必乱,北塞亦难自安。今西域都护已失,惟戊已校尉仍在苦战。臣以为,当务之急,当发兵西域,救孤城,再击匈奴,复设都护!”
“大鸿胪窦卿也曾屡屡上书,卿意如何?”等耿秉说完,刘炟又看着窦固问道。
这让窦固愣了一下,军情如火,刘炟既命廷议,可耿秉说得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刘炟无任何表示。自己身为主帅时曾连番上书他避而不见,见了面君臣二人又大吵了一架,此时刘炟却象什么事也未发生一样问他意下如何,大有如众臣反对驰援汝便怪不得吾的劲头!
这也让窦固后悔同意廷议。一朝文官,先皇在时,将北征匈奴作为国策,有的是办法让各衙门同心协力,但在内心深处反对征伐北匈奴的大臣始终占多数。此时,朝野正在倾力赈灾,防范春荒,现在让这一班大儒来决定是否救援西域将士,这不是开玩笑吗?
因此,他带着一腔疑问走出朝班,朗声说道,“陛下,骑都尉之言,与臣意相合。都护陈睦已殉国,如戊已校尉与宜禾都尉再有失,则先帝所定之北征大业,势将付之东流。班超汉使团孤悬疏勒,如北道尽亡,则疏勒必危。如此,则西域必失矣。臣以为,举国大旱,赈灾是当务之急。然军情如火,为今之计,在赈灾同时,应发兵西域,再征车师!”
年轻的刘炟闻言,眉头轻轻跳了一下。窦固绵中带针,一句“先帝所定之北征大业,势将付之东流”,大有当廷斥责新政之意,这让刘炟隐隐有点恼火。
窦固这是分明在指责他,先帝尸骨未寒,便要放弃“北征大业”。但他性格温厚,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不快。
先皇病重时,曾多次对刘炟交待过,“灭匈奴者,必窦氏也”、“固乃江山社稷之臣!”这话再明白不过,在满朝文武中,窦固是先皇钦定的辅国重臣、定海神针。在漠北的北匈奴、高原上的羌人和西南各夷国眼中,窦固是汉军的象征。朝廷遇到再大的危难,只要河西军传人窦固在,天下就谁也不敢妄动!
想到这里,性情儒雅、温厚的刘炟对众臣道,“朕以为大鸿胪与骑都尉所言有理,征讨匈奴,下西域,断北匈奴右臂,乃先帝定下之国策,断不能弃。赈灾亦不能懈怠,如何取舍,孰先孰后,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窦固虽仅是大鸿胪,但满朝文武均知他功勋卓著,是汉军灵魂,也是先皇最信任的大臣,是被汉明帝寄予厚望的护佑江山社稷之重臣。他的态度如此明确,众臣一齐看着太傅、三公,一时噤若寒蝉,无人敢出头。
节乡侯、太傅赵熹,太尉牟融和司徒鲍昱这三个老油条,仍作闭目沉思状不发一言。谁都看得出来,他们三人是支持窦固的主战派。
他们并不怕皇帝面露不悦,他们是故意不言。东汉时,太傅为天子师,威望自不待言。三公在“杂考”时就有拒绝“连署”之权,即可以否决皇帝意见。他们之所以不言,是用沉默来支持窦固。朝堂之上决定国家大计时,一般等到他们说话的时候,往往连皇帝都不得不尊重三分。
这时,司空第五伦手持笏板出班奏道,“陛下,臣以为,为人臣者,当知何为轻,何为重。昔北匈奴犯边,边城昼闭城门。恰河水(注:即黄河)决,流民遍地。先帝隐忍,剑劈红烛明誓,尤先治河而后伐北,实诚不得已尔!”
他特别强调了“不得已”三字,忽然话锋一转道,“今天下百年大旱,饿民遍地,春荒即至,天下震动。北匈奴去年三月犯西域,都护五月亡,戊已校尉不过将数百人,已历年余,即便城在,人亦亡矣。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先帝大行,今又天下缺粮,臣以为,朝廷不能两面开战,当先赈灾后发兵!”
第五伦贵为三公,位高权重,他的话自然与窦固一样有份量。他说完后,刘炟在珠帘后频频颔首。窦固本想驳斥,他扭头看一眼赵熹、牟融和鲍昱这三个老东西,见他们安坐在坐床之上,依然在作闭目沉思状,便也暂时隐忍不言。
倒是侍中骑都尉周泽沉不住气了,他出班先向玉帘内的刘炟鞠躬,然后面向第五伦责问道,“西域失,则河西必动荡。河西动荡,则北塞不宁。国内不宁之时,更不能允外敌窥伺。请问司空,如边讯频起,北匈奴人举国再来,朝廷何以赈灾,国又何以自安?!”
周泽白须飘逸,不修边幅,却德高望重,他是先皇大行前诚恳挽留下的诤臣,他与侍中骑都尉孙堪二人,当年可是连汉明帝刘庄的话都敢顶。在整个永平时代,周泽、孙堪与司徒长史吴良(注:永平末年卒于任上)、原大司农常冲四人,是有名的诤臣,敢于直谏,汉明帝刘庄是既“恨”又离不开他们。有时“恨”及,甚至会收拾、教训一下,但四人从不收敛,直谏如故。
当年,汉明帝曾重用周泽,一度拜其为司徒。可周泽性格直爽,不修仪表,颇失宰相威仪,尤其是不管大事小事,事事必与皇帝较真,与司徒长史吴良一个德行,常常令刘庄在朝堂上下不来台,最后汉明帝不堪忍受,终于又打发他回太常寺,重任太常卿。
现在周泽说完了,第五伦面色酡红一片,自知辩不过这个猛人,便缄口不言。见司空第五伦明显气馁未敢对辩,周泽又转向刘炟,抱拳躬身道,“陛下,老臣以为,赈灾不能缓,然亦不能向北匈奴示弱,发兵西域乃国家大事,断不能迟误须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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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伊尹为中国商朝初年丞相,汤王长孙太甲继位后失德,伊尹废太甲三年,待太甲改恶从善后才还政于太甲,并继续辅佑太甲。霍光是霍去病异母弟弟,汉武帝临终指定其为大司马大将军,和金日磾等共同辅佑年幼的汉昭帝。汉昭帝驾崩后,霍光迎武帝孙昌邑王刘贺即帝位,但二十七日之后被废,又从民间迎回武帝曾孙刘病已即帝位,即汉宣帝。霍光与伊尹行废立之事,后人合称“伊霍”。
注②:伊尹曾著《咸有一德》,分析说夏朝所以灭亡是因夏王“弗克庸德”,商汤所以能代夏是因汤王“眷求一德”,以此教育太甲。霍光之所以短短二十七日即废刘贺帝位,理由则是刘贺“**无道”,失德于天下。其实,短短二十七日,便能断定**、无道、失德,未免夸张了些。
第十三章 鲍昱两问()
刘炟惶惶然,一时难以表态,便带着同情从帘内望着身形略显佝偻的第五伦。第五伦没有和周泽辩论,深谙为官之道的他断然不会与闻名天下的诤臣们结冤。况且,还有一个硬骨头孙堪正蛰伏着呢,一旦周泽落了下风,孙堪必会杀上前来,令他更加难以招架。
这景象令窦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先帝到底英明,似乎他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故而提前在朝廷内埋了几颗硬子,关键时刻竟然能令乾坤倒悬!
议郎杨终见司空遭到当面诘问,脸早气白了。他腾地站起,出班奏道,“陛下,吾闻《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社稷之基,民也。试问,与劳师远征救助几十个士卒比,赈灾救千万吏民于水火,何为重、何为轻?故臣以为,司空大人所言,乃谋国之虑也,朝廷当以赈灾为先……”
“哼!”与第五伦比起来,杨终人微言轻,难以影响朝政大局,周泽、孙堪轻拂白须,安然入坐,以他们身份地位自然不屑与杨终之流辩论。
赵熹、牟融、鲍昱三位宰辅也都不约而同地睁开老眼,象看一个天上来的异人一样看着这个面色白净、清秀儒雅、身材斫长的校书郎。而窦固、耿忠、耿秉等一班武将,则都怒视着这个迂腐儒生,恨不得一拳将滔滔不绝的大论砸回他的肚中。
一派胡言,这分明是公报私仇!校书郎班固正在往笏板上写要点准备发言,闻言惊得手中狼毫顿然脱手,他屁股已抬离脚跟,仓皇间就差要打断杨终的话,幸好御史中丞薛池以严厉目光制止,班固才硬着头皮重新坐到脚跟上,听杨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是啊,朝堂之上,言者无罪,你能不让人把话说完么?
杨终长篇宏论倾洒而出,等他洋洋洒洒终于言毕,还未坐下,班固出班奏道,“陛下,杨终大人阅《司马法》,只取其首为其所用,不能为其所用则尽去之,实为误国之言。《司马法》还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汉匈战于西域,关系天下安危。况此时边郡并不太平,便能忘战乎?臣以为,救助西域将士刻不容缓!”
杨终见是班固发难,便抱拳向班固鞠了一躬,并未反击。
建初四年(公元79年),杨终上书建议仿孝宣帝甘露石渠故事(1),裁定经义。后杨终因放纵族人犯法而连坐,被雒阳令周纡投入雒阳诏狱。当年十一月间,刘炟拟在白虎观大会天下群儒,以敲定五经异同。因杨终是提议者,且本身即是大儒,不可或缺,故而校书郎班固、贾逵联名将其担保出狱,使其得以参加了白虎观朝议(2)。
杨终虽然礼让班固,但尚书侍郎周道子、尚书陈宇等主和大臣迅即出班奏议,于是双方唇枪舌箭,互不相让。
等众臣辩论得差不多了,太尉牟融慢腾腾地站起,象征性地轻抚了两下长袖,这才颤巍巍地出列。堂上刹时安静下来,众臣都看着这位大汉能臣。
牟融走到帘下,面向刘炟额手奏道,“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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