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援已绝,天上是永远不会停止的雪花,山下是匈奴人的大营,山上松树、榆树和灌木丛全部积满洁白的雪团。天苍苍,雪茫茫,凄美的异域雪景中,死亡正在考验着孤独的疏勒城,和依然坚守在这里的汉家男儿。
但汉军士卒们无一畏惧,他们腹中饥寒,脸上、手脚都被冻伤,却依然顶着寒风暴雪在雪域孤城坚持着。每到夜晚,石修会带着能行走的士卒到山上剥松树皮,回来熬汤喝。树皮吃完了,便扒开积雪挖草根吃,草根树皮吃完了,便把弓弩、铠甲、战靴上的筋革制的配件取下来,放在水里煮烂了一点点嚼,最后咽下去。
士卒越来越少,饥饿和严寒夺走了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耿恭每天晚上必做的一件事是,带着饿得头晕眼花的士卒们,点燃烈火,焚化殉国士卒遗体,为战友送行。他们已经不会流泪,谁都知道这里便是自己的归宿。今日为战友送行,不知明日还有谁能送吾?
每次火化战友,耿恭都会为他们祈福,“兄弟走好,安心去吧!汝等解脱了,再也不用忍受折磨了。等着吾,吾等会代弟兄们坚持到最后一刻。等他日吾亦到了地下,即便做鬼,也要率汝等屠尽匈奴。到那时,便天天炖全羊,饮浊酒,站在疏勒城头,高呤《国殇》……”
仍然活着的人,每天非当值时间,便只能围着柴火,挤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精神打闹,面黄肌瘦,每个人都默默地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熬,熬下去,绝不让匈奴人看笑话。这就么熬啊熬,终于熬过了年关,熬到了第二年的正月。
此时的疏勒城内,汉军将士已经吃完了他们最后一副铠甲,最后一张弓弩,和周边榆树上的最后一点树皮。死亡每天都在身边萦绕着,士卒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但他们无一畏惧,无一胆怯!
每天清晨,耿恭都会挣扎着起床,将城头巡视一遍。这天清晨,耿恭头晕目眩、十分疲惫地倚在谯楼上,眺望着山下匈奴人的大营和苍茫廖廓的雪原,他看到了一队匈奴士卒来到城外的雪地上。是单于来了,众将簇拥中的那个身披裘氅、身材佝偻的老者,定然是蒲奴单于。
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疏勒城,这时,一个白白胖胖的官员带着两个士卒,打着白旗走到疏勒城西城门的瓮城前。
“校尉,杀不杀?”
虽然已经饿得眼前阵阵发黑,军司马石修与仅存的四十余名士卒也都看到了匈奴人,他们迅速为之一振,人人操起了弓弩。
耿恭冷笑了一声,“此系劝降者来也!”
果然,只见三名匈奴人来到城下,其中一人用汉话高叫道,“城上听着,吾乃千长也,大单于敬重汉将气节,请将军降也。如将军愿降,单于愿献牛羊,妻以公主,封白屋王(注:白屋为匈奴部族),享受荣华富贵,不知将军以为何如?”
“狗日的!”石修痛骂一声,用巨弩瞄准匈奴千长肥硕的躯体。
“慢!”耿恭扬手制止了石修,却命道,“此定匈奴贵族,锦衣玉食,一身白肉,状如白羊,下令开城!”
“将军……”石修惊叫一声,众士卒也都一齐惊讶地看着他们的校尉。但是,他们很快便看到了耿恭脸上的鄙夷和冷笑,便会心地笑起来。
石修对城下道,“城下听着,校尉有令,吾等饿得受不了,愿降愿降啊,然吾已走不动也。使者如有诚意,不妨进城来说话!”
使者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远远站着的一队匈奴人中,有人做了一个手势,使者便硬着头皮,带着两名士卒,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打开的城门。
三人刚进入瓮城的城门,便被石修等人解除了武装,城门又被牢牢地关了起来。领头的千骑长会说汉话,他站在瓮城内梗着脖子仓皇地向城头上叫道,“将军,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此乃道义……”
斩杀胡虏,为殉国士卒报仇便是最大的道义!汉军士卒们饿得眼前金星直冒,使者却圆润白胖,分明养尊处优,果如肥美的白羊一般。
耿恭向使者招招手,千长与士卒被推着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上城头。千骑长走到耿恭向前未及说话,耿恭道,“单于以吾处绝境,以为必败,非也。吾需借汝头正告单于,汉人不惧死,耿恭不会降!”
使者大惊,正要张嘴哀求,耿恭瞬间抽出腰间环首刀,伴着一阵寒风,一道寒光如闪电掠过城头上空,千骑长的脑袋已经嘣地一声落地,身体仆倒,脖间鲜红的浓血滋起二三尺高,两名士卒也被石修与初石斩首。
这突然的变故,让站在远处心存侥幸的蒲奴单于和左鹿蠡王再一次目瞪口呆!
士卒戕罅与队率醪啸已经在城头点燃柴薪,烟火起处,众人抽出刀剑,将三具尸首切成脍,挑在火上炙烤起来。蒲奴单于、左鹿蠡王屠耆乌和众将如遭电击,他们震怖地看着城头上这骇人的一幕,汉军将三名匈奴人切碎烧烤,不一会儿便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不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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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建武五年(公元29年),光武帝刘秀命建威大将军耿弇进讨张步,耿弇在腿为箭伤的情况下,历数十战,终于剿灭张步割据政权。刘秀感叹道,“有志者事竟成也”。这便是“有志者事竟成”的出处。耿恭是耿弇侄儿,汉帝国武功世族后起之秀!
注②:袁宏《后汉纪·孝明帝纪》记述“恭手剑杀其使”,范晔《后汉书·耿恭传》记述“恭乃诱其使上城,手击杀之,炙诸城上”,而司马光《资治通鉴》则延用范书说法。范书只说“炙”,炙本义指烤肉,即把去毛的兽肉串起来在火上薰烤,未说烤而食之。我以为,《说文》还有“炙;炮肉也”一说,也就是“炙”的另一层本意,就是指烤熟的肉食。因此,耿恭既然费事烤了,正夺命大饥之时,不可能不食。
第十一章 天下大旱()
天上仍然是下不够的雪花,原野上瞬间万籁俱寂,城下所有的匈奴人都吓呆了。老天呐,城内汉军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如此疯狂决绝,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
城头上青烟袅袅,在雪帘中飘荡。城下的北匈奴人全军犹在噩梦之中,人马一动不动。这些汉人不是人,分明就是一帮噬血的索命魔鬼,在这样的魔鬼面前,有的士卒精神已经崩溃了。忽然,有几人突然号陶大哭出声,有人则哇哇干呕起来。
蒲奴单于与左鹿蠡王屠耆乌脸色铁青,汉军饥餐虏肉彻底激怒了他们。他们怏怏退下山去,城头上汉军则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可欢呼声未息,大队人马开上山来,左鹿蠡王在大雪中益兵疯狂攻城。
此时的疏勒城已经成了一座冰城,城池坚固,城墙坚硬且透滑。士卒们抬着简易云梯好不容易冲到城下,可城头弩射如蝗,云梯可轻易被城头挠爪掀翻,登城士卒被摔伤一片,哀嚎不绝。狂攻一顿,到天黑之前,左鹿蠡王便怏怏退兵。
耿恭此时已只剩四十余人,伤员无药可医,一个接一个悲惨死去,可疏勒城却岿然不动。已经被战火熏成灰黑色的“耿”字帅旗,依然迎接风雪暴寒中猎猎飘扬在疏勒城谯楼上空。
见敌退下,汉军士卒夜间从井里打上冒着热汽的温水,提到城头浇下,须臾便冻实。到天亮后,疏勒城城墙外面又覆上一层冰面,顶端是奇形怪状的冰凌、冰弧,北匈奴士卒登城更加困难。一天攻击,左鹿蠡王丢下近百具尸体,却一无所获,他受到老单于痛斥,“蠢货,汝系为耿恭送肉脯耶?!”
北匈奴各营退向山口中的大营,接下来便远远围城。
城头安静下来,现在城内汉军只剩下三十余人。天地间只有寒冷的西北风不知疲倦地刮着,大雪仍沸沸扬扬而下,曾经激烈厮杀的战场,瞬间便被雪掩埋,又变得一片死寂。
……
汉明帝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阴历十一月,雒阳城。
西域汉军正在万里之外的天山南北冰天雪地中坚守孤城的时候,汉帝国都城雒阳的汉宫内,新继大统的刘炟正在忙着构筑他自己的朝臣班底。
此时帝国最大的政治不是正在苦战的西域汉军,新君即位,自古权力再分配最是血腥,抓紧奠定朝局才是帝国最致命的大事!
刘炟虽为明帝妃贾贵人所出,却是马后一手养大,此时身为舅家的马氏诸兄弟,自然都盯着中枢。而以节乡侯赵熹、司空牟融、司徒鲍昱为代表的旧朝权臣,雒阳城内各大世族、外戚、列候,都暗中较力、互相倾轧。但刘炟没有让这混乱期延长,他禀报了马太后并经允许后,迅速调整朝纲布局!
继十月初二大赦天下后,刘炟又连续下诏,令行太尉事、节乡侯赵熹为太傅,司空牟融任太尉,二人同录尚书事。十一月二十四日,将蜀郡太守第五伦调到京城拜为司空,而司徒鲍昱仍然留任。奉车都尉窦固,军功无人能及,又熟悉边务,便为大鸿胪。
新朝班底大体奠定,仍以老臣、能臣为主。这难免使外戚不满,尤其是刘炟的几位舅舅均觉得大失所望。外甥刘炟只有虚十九岁,性格阴柔,此时他们在本能驱使下,都想进入朝廷中枢好帮外甥看护好这大好江山。但刘炟深受先祖光武大帝刘秀、父皇汉明帝刘庄影响,权力分配十分公平。刚刚登基,为了朝廷稳固,他重用能臣、老臣后,旋即又对马氏一门,委以重任。
十一月下旬,刘炟又下诏,令太后的几位兄弟全部进入中枢。
其中,虎贲中郎马廖为卫尉,黄门郎马防为中郎将,黄门郎马光为越骑校尉。终明帝一朝,遵奉建武制度,无所变更,后妃之家不得封侯参政。虽然马后贵显,但其三位兄长马廖、马防、马光从未改官,更未委以重任令其进入中枢。可新皇甫立,便鸡犬升天,马家一门显贵,史称“廖等倾身交结,冠盖之士争赴趋之”,一时成为雒阳城最闪耀的世族。
马氏马廖、马防、马光奢靡过度,雒阳城吏民议论纷纷。腊祭节那天,长乐少府夕照、长乐太仆秦鹅与少府丁鸿一起,在北宫增喜观举办了热热闹闹的驱傩祭典。雒阳各世族、民间各家各户也都举行腊祭①,祭祀祖宗、神灵。马氏的腊祭盛极一时,捧场之大,令朝野震惊。
圣上年幼,既将诸舅延入中枢,又疏于管束。可太后亦未阻止,太傅、三公都大惊。司空第五伦愤而上书,将马氏外戚嚣张劣行尽数禀报刘炟。
“窃闻卫尉廖以布三千匹,城门校尉防以钱三百万,私赡三辅衣冠,知与不知,莫不毕给。又闻腊日亦遗其在雒中者钱各五千。越骑校尉光,腊用羊三百头,米四百斛,肉五千斤……臣今言此,诚欲上忠陛下,下全后家也。”
但奏章递上,刘炟未予理会,却将奏章束之高阁!
大丧之年,又是多事之年,京城及天下七州从夏天开始便大旱,秋天旱情越发加重,夏旱秋旱相连可谓千年一遇,各郡国饥民遍地,民不聊生。安定了朝班后,刘炟便又与三公、尚书台众官夜已继日,集中精力,开始开仓赈灾。
在此时的刘炟眼里,世族富贵靡费不值一提,赈灾才是朝廷首务!
西域关宠、耿恭求援信,敦煌郡请示救援的奏章一道道传到雒阳,但内廷却十分安静,连廷议都没有。大鸿胪窦固、骑都尉耿秉焦心如焚,连续上书无人理会,便三度至北宫宣明殿外求见新皇。
老太监权倌见窦固连续三次求见皇帝,便自做主张进殿禀报,“陛下,大鸿胪三度求见!”
但刘炟全部心事都忙于赈灾,每日与太傅赵熹、太尉牟融、司空第五伦、司徒鲍昱、尚书令郑弘和尚书台众官忙到夜里二更才歇,根本无暇顾及这位“社稷之臣”的内心呐喊。此时,刘炟正与众官批阅、审议各地奏章,闻言便怔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道,“汝转告大鸿胪,改日朕将廷议救援西域众将士!”
民乃社稷之基,此时与救援西域将士比较起来,刘炟对赈灾更是丝毫不敢马虎。因此,说完便令尚书令郑弘代为书诏,免除京城及兖、豫、徐三州田租、刍橐,并以国家存粮赈给灾民。诏令一下,各州府郡县便紧急开仓赈灾。虽旱情严重,但饥民都得到安置,天下未发生动荡。
天下大旱,饥民遍地,赈灾成为头等大事。但与文官们不同,窦固、耿秉身为将帅,麾下将士在西域浴血奋战,岌岌可危,他们疼在心头,自然仍坚持不懈地上书。于是,到了十二月中旬,只到赈灾已经有了点眉目,刘炟这才有了精力开始关注西域军情。
刘炟斥退了尚书台官员,除近侍权倌外,连内侍太监、宫女都不准进入章德殿御书房。他在书房内单独召见了窦固,窦固刚进门,他就急步迎了上云,躬向长揖到地,“老大人,此无外人,请受吾一拜!”
窦固长须颤抖,心里带着气。他见状将头扭到一边,显然不领情。刘炟又转到另一面再揖,窦固面色铁青,还是不领情,又倔强地将脑袋扭到另一边。刘炟则不依不饶,又跟着转到一边。窦固没法了,他轻叹了一声,只得很不情愿地还了礼。
刘炟拜毕,偷偷看一眼窦固脸色,见窦固脸色缓和了些,这才指着墙上黄色的缣图道,“吾知老大人心中对吾有气,大人乃先帝托孤重臣,社稷柱石,吵架前请先看图,再言西域军情不迟……”
窦固走到墙边看着缣图,这不是西域军事形势图,而是汉朝举国赈灾图。
每一个大旱的州上面,都画着一小团黄色的火焰,粗略一看,整整七个州,大汉大半个天下都火光熊熊。其实,他理解刘炟赈灾,赈灾为天下首务这没错,可也不能因此失彼啊,他抱拳躬身对刘炟道,“陛下,请叫吾卿可也。灾情如火,赈灾为国之首务,老臣岂能不知,可汉军正在西域绝地苦战,赈灾与驰援可同时进行啊?!”
权倌亲自端着紫檀木托盘进来,刘炟端起脂玉杯轻呷,权倌则对着窦固躬身道,“大人请了!”
窦固只得端起玉杯呷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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