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恭和将士们一次次击退左鹿蠡王的攻击,士卒在一天天减少,但疏勒城仍牢牢地控制在汉军手中。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最令汉人生畏的严冬已经匆匆来到了。
城中粮秣在一天天减少,耿恭和将士们都有不祥之感,却又无能为力。随着严冬到来,天地间冰雪连连,车师后国人已经被北匈奴大军完全隔开,没人再敢给山上送粮送牛羊。当冬天第三场暴雪来临时,城内便断炊了!
这场暴雪比前两场还要大,呼啸的寒风挟着斗大的雪团从天而降,无休无止,整整连着下了三天三夜。天昏地暗,风雪肆虐,天山北麓千沟万壑几乎都被填平。
暴雪过后,便是绵绵的大雪。随着深夜降临,耿恭裹身上的老羊皮袄,顶着风雪巡视城头。这还是多年前跟随骑都尉刘张在塞北作战时便形成的习惯,越是雪天暴寒时刻,越得防范北匈奴偷袭。
“校……尉……”
这是队率萧木的声音,他正带着四名士卒在北城的城头巡逻。已经断粮二日,饥饿折磨得士卒们身躯在风雪中摇晃。萧木见到耿恭,刚张嘴说话,一大团风雪堵了他满口,将后面的话儿给堵了回去。
第九章 雪中送炭()
耿恭又巡视了西城、南城,最后他伫立在城头。天寒地冻,冰雪封山,北匈奴大军虽然都龟缩在山下大营内躲避风雪,但左鹿蠡王在疏勒城四周留下了几组斥侯。这些冰雪动物躲在丛林边缘的雪窝内,烤着篝火,严密监视着城中汉军的一举一动。
他正要下令派人清理掉周边斥侯,再偷偷进入天山密甸,赶一些牛羊来。就在此时,他在雪光中隐隐看见,疏勒城南边、西边的林缘爆发了小规模战斗,监视疏勒城的斥侯小队藏身的雪窝子分明已被人给端了。
耿恭知道,这一定是王夫人派昷枂、獷巳羊击杀了北匈奴斥侯,准备来送牛羊。他赶紧令石修派出两组士卒,清理掉城北和山涧东边的敌斥侯,并密切监视山下动静。
山巅密营内储藏的牛羊,是汉军能在严寒中坚持下去的唯一依靠,不能出一丝差错!
过了子时到了后半夜时分,城南边的大山涧内,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雪帘中晃动,暗影越来越大,那分明是王夫人派士卒赶着牛羊来了。
耿恭迅速下到南门,只见军候朱书、什长成郇已经打开城门,二三十头牛、二百余只羊,如一片潮水一般,正在进入城内。几个老羊皮袄已经成了白色的大雪球,他们在半人深的积雪上费力地挪动脚步驱赶着牛羊群。
等他们全部进入城内,才知道是昷枂派来十余名士卒。汉军士卒们都起来了,他们激动地将昷枂等人请进屋内,可昷枂却恭恭敬敬地站在城门下,等着最后一个人。当纷飞的积雪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费力地挪入城内时,耿恭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他冲了上去,当着众将的面将已经变成雪球的王夫人紧紧地拥进怀中。
汉军已经断粮二日,这批粮秣的到来,救了大急。
连夜吃一顿羊肉汤,士卒们迅速恢复了体力。官署内,王夫人向盆火内加了几块炭,湛蓝的火苗跳跃着,室内温暖了些,她才将所知军情尽数告诉耿恭,“将军,都护府与柳中城已陷,北道各国均已反汉,陈睦都护、关宠将军与几千将士均已殉国。北道惟疏勒城、伊吾庐城仍在汉军手中……”
军情说完,耿恭双目冒火,十分不解地道,“吾实在不明白,国中究竟发生何事,听凭西域汉军败亡。天寒地冻,此正用兵之时,河西至柳中城二十日即到,朝廷为何不发援兵?”
王夫人黯然道,“将军……大汉正在国丧……”
“国丧?!”耿恭双目圆睁,腾地从坐床上站了起来,手中黑泥碗摔到炕上,又滚到榻下地上。他震惊地看着王夫人,“此言当真?难道……”
“涿鞮从匈奴人口中得知……”王夫人悲伤地道,“皇帝陛下已大行,国丧期间,朝廷断不敢对外用兵啊……”
“陛下……”耿恭闻言,如雷轰顶,他从席上跪起,向着东方,叩头不止,低声呜呜地痛哭失声,“陛下,没有汝,吾等或将成弃儿啊……”
王夫人担忧的地道,“将军……是否暂勿告诸众军?吾怕……”
“不!”耿恭抹掉眼泪,坚定地道,“来人,集合全军,连夜为皇上举哀!”
军侯和士卒已经知晓噩耗,他们就象一群失去阿翁阿母的孤儿,每一人都哀伤泪落,男人低沉的哀鸣声笼罩着被积雪覆盖的疏勒城。队伍集合到官署前,在耿恭的带领下,将士们面向东方跪下,在厚厚的积雪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四个响头。
礼毕起来,在士卒们呜呜的低沉哭泣声中,耿恭双目含泪,面向士卒们坚定地道,“皇上已龙驭宾天,举朝大丧之机,朝廷暂不能发兵救援,疏勒城或为吾等葬身之地矣。吾欲再派人至敦煌郡求救兵,诸位家有尊、幼需供养者,今夜可翻越天山结伴南返为吾使者,禀报朝廷……”
但军侯、士卒知道耿恭心意,他们无一人愿归,而是打断耿恭的话,齐声铭誓,“吾等不返,愿随校尉,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举哀毕,军侯与士卒们都黯然返回室内避寒,耿恭回到官署。王夫人将他的脑袋抱在怀中,默默地陪着他流泪。
良久,耿恭才道,“夫人有所不知,皇上是千年一出之明君哪……皇上驾崩,大汉经营西域或将半途而废。倘若果如此,殉国将士岂不白死了……”
“将军不必难过,寿运之数天注定,非人力可为。大汉与匈奴势不两立,断不会半途而废……”王夫人道,“班超将军在疏勒国,仍在经营南道半壁,匈奴人高兴得未免早了些……”
耿恭问,“仲升景况如何?”
王夫人道,“涿鞮说,南道各国已尽为汉使团所据。商道未断,北匈奴人将数国几万兵马,奈何不得班超司马疏勒军几千人……将军,北线已失,吾以为干脆撤向伊吾庐,与宜禾都尉合兵一处……”
耿恭咬牙恨恨地道,“恨吾无班司马之能,被围孤城,动弹不得。然陛下诏令吾守车师后国,无撤退令,吾便无权擅自离开。况且,吾多守一日,只要疏勒城一日在吾手中,单于便不能抽兵攻击疏勒国,此为大局尔!”
王夫人再一次坚请道,“奴奴以为,将军应弃疏勒城,翻雪山进入伊吾庐,与曹钱将军合兵一处,只要坚守伊吾庐坚城……”
“不,夫人,吾不能撤!”耿恭想也未想便说道,“冬季马瘦,匈奴人即便打下疏勒城,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马肥之时才能攻疏勒国。届时,国丧已过,朝廷断不会无视西域沦陷!”
“将军……”
王夫人热泪盈眶,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已经抱着必死信念,她看着这个视死如归的铁血男儿,突然抱住他的大脑袋,并紧紧地吻上他的嘴唇。室外寒风呼啸,雪花纷飞。而室内的火盆边,两颗饱经风雪沧桑的心灵,终于紧紧地倚隈在一起。
生死决绝之时,他们在绝境中相守,不离不弃。生死相依中,两个孤独、苍凉的生命碰撞出了爱的火种。在这个不寻常的夜晚,这个娇小的妇人用女人的万千柔情,用生命迸发出的火花和热度,将这个男儿胸中的寒冰融化……
只到当夜黎明前,王夫人才带着昷枂等人又悄悄返回山上,飞扬的积雪迅速抹平了痕迹。
从这场漫天大雪开始,单于便不时派人巡视疏勒城。他不解,这城里到底有多少粮秣,士卒、战马到底吃什么?他派人更加严密地监视疏勒城周边的每一道山峦、每一个冰雪峡谷,彻底隔绝了疏勒城与周边部族的联系,但却一无所获。气急败坏之下,他又发起了多次强攻。可大雪封山之时,士卒在半腰深的积雪中行动不便,几次攻城匈奴人丢下数百具尸首,还是狼狈败下山去。
但是,冰雪连天,气温暴寒,大战不绝,饥寒交迫的汉军士卒也在急剧减员。几场血战,汉军伤亡过半,大量减员。而冻饿交加之下,多数伤员未能熬过这砭骨的寒冷,到了阴历十二月时,城内能战汉军士卒已不足二百人。
正是隆冬之时,天越来越冷。来自中原的汉军士卒都被冻伤,晚上只能挤在一起睡眠以抵抗暴寒,很多人晚上一睡下去,第二天便再未能起来。现在能吃的东西只剩下战马,耿恭不得不命令杀战马,先救人要紧。
到了十二月底,大雪已经完全封山。二十七日夜,昷枂先用箭通知耿恭派出人员消灭山上的匈奴斥候。耿恭知道他们要送给养来,便迅速组织数十人分成十数个小队,在朦朦胧胧的雪光中隐秘进入山上,搜查每一道雪岗、每一个冰雪峡谷、每一个丛林,从而将匈奴斥候一一清除。后半夜,王夫人又亲自冒险送了一次给养。
这一次,她把所有储存的牛羊全部送来了。
耿恭的官署内,火盆内湛蓝的火苗在跳跃。耿恭与王夫人相对跪坐在席上,王夫人饱含内疚地对耿恭道,“将军,山上再无牛羊,山下被匈奴人看死。吾住处已为北匈奴斥侯侦知,勒令吾三日内退回务涂谷,吾再不能为将军送粮秣,这可怎么好?”
两人相对无言,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此时疏勒城中汉军已经陷入绝境,些许战马、牛羊坚持不了多久!
看着她忧虑的目光,耿恭昂然说道,“夫人勿忧,有这批牛羊,吾定能坚持到明春,彼时朝廷定会发救兵……吾为大汉校尉,即使无救兵,也要钉在这里,只至最后一个人。死何所惧,疏勒下匈奴人遗尸数千,死亦无忧矣……”
“将军……”
王夫人突然从席上起身,走到耿恭身旁将他紧紧抱住,泪水涟涟地恳求道,“将军,大汉国丧,无暇西顾。吾求汝了,还是撤兵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第十章 饥餐虏肉()
耿恭昂首向天,望着墙壁上的缣图,目光中喷射着怒火,“吾乃耿氏后人,岂不闻‘有志者事竟成也’①乎?单于举国数万来攻,对吾区区疏勒小城无可奈何,还想将汉军逐出西域,岂非梦哉?!”
王夫人闻言只能悄然垂泪,她知道她根本说服不了这个山一般的男人。身为大汉校尉,铁血耿氏的后起之秀,无皇上旨意,纵使粉身碎骨,他也绝不会离开车师后国一步。长夜将尽,她象一个温柔的妻子一样,默默地将毡被、枕头铺开,又下炕向炕洞内填了些木柴。
天亮前王夫人才悄悄返回山上,临行前耿恭一再叮咛,“汝亦要保重,看护好王子、公主,将来送到雒阳,可世做大汉臣民。切记,窦府即是汝家,雒阳耿氏亦是汝家。如不愿还雒阳,倘若吾已不存,汝或有危难,或可至疏勒国,相投班司马……”
耿恭亲自将王夫人一行送出城,王夫人一一答应着他的叮嘱。他们手携手,踏着过膝深的积雪,艰难地向山岭上挪去。北风呼啸,天仍无休无止地下着大雪,雪花漫天飞舞,不时往人的脖子里钻。送到山岭上,王夫人不让再送了。
生离死别之时,一对在艰难岁月走到一起的有情人,再一次紧紧拥抱在一起。虽然知道这是诀别,但他们相对无言,眼却不敢流泪。
终于,王夫人一步一回头,在半人深的积雪中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山岭上挪动。天太冷了,她不敢流泪,她的心在哭泣、在滴血,她知道此时一别定成永诀。有情不能相守,世上凄苦事万般,无非死别与生离。
耿恭伫立在雪原上,只到那个瘦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丛林内的黑暗之中,才毅然返回疏勒城。其实,相爱不能守护,家国重任在肩头,耿恭的心也在滴血!
大雪封山,左鹿蠡王没有再攻城。
北匈奴军营内,左鹿蠡王与他手下的左大都尉铥蝇、右大都尉杆兜、万骑长风虱子三位大将,正在大帐内陪着单于喝闷酒。
气氛沉重,所有人都倍受煎熬。从春到夏,又从夏至冬,两万大军损失数千余人,却对一座小小的疏勒城徒叹奈何。大雪封山,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锐气尽失。虽然扎营在山下,粮秣丰富,比疏勒城中的汉军强多了。但天气暴寒,伤卒一一死亡,士卒们精神早已接近崩溃。
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战,已经让蒲奴单于不敢再企及独吞西域。
两万大军被耿恭拖在这冰天雪地,日复一日,车师后国、东拘弥国、蒲类后国等小国已经无力支撑粮秣供给,而疏榆谷的北匈奴屯田都尉、蒲类国尉枯且罕又禀报因天山大雪封山,几十万头牛羊无法西送至大营中。
“陛下,冬季军旅困顿,不如暂且撤军……”左鹿蠡王鼓足勇气,咬牙建议先撤军,他和全军都已经受够了。
“一派胡言,妄言退兵者,斩!”
蒲奴单于轻声斥责一声,却未惩罚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此时撤军,颜面无存,他如何面对众臣?他是匈奴帝国大单于,他只能选择坚持继续围下去,“吾军虽困顿,犹有牛羊可食。可汉人呢只能喝寒风,再有月余必下疏勒城。待明春草青时,吾即可挥军扫平班超,据有西域全境!”
说着,老单于掷爵于案,拿起釜中煮熟的羔羊腿,用小刀剔下细嫩、喷香的肉束。他只剩下前牙,肉束放进口中只能细心地用前齿慢嚼。
他熬过了老对手刘秀、刘庄,他还要熬过汉朝。虽然雄心尚在,无奈躯体已经老迈,他感觉长生天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他要为儿子优留留下一个西域粮食!
……
疏勒城内,天寒地冻,食不裹腹,士卒们正一个一个在饥寒中死去。耿恭命石修统一分配食物,尽可能延长汉军守卫的时间。每个夜晚,都是一个生死别离。每一天早晨,都会有士卒再也不会醒来。坚持到十二月初,他们流着泪杀死亲爱的战马充饥,疏勒城彻底断粮。
外援已绝,天上是永远不会停止的雪花,山下是匈奴人的大营,山上松树、榆树和灌木丛全部积满洁白的雪团。天苍苍,雪茫茫,凄美的异域雪景中,死亡正在考验着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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