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乌蒙蒙的,呼啸的北风卷着雪粒,无情地抽打在刑卒们的身上。积雪覆盖的荒原上除了偶尔有一座驿置,枯草萋萋,老树寒鸦,满目荒芜,整整走了数日,见不到一个村舍一个人影。
只到离勒丘城只五六十里时,才渐渐有了点人气。
这天他们来到一个小部族驻地,一条已经结冰的小河,两侧是零零散散、低矮的草屋、毡房或简易的马架子房。一个一个破败的围栏内,只有少数有三三两两的牛羊。无数歪歪扭扭的草垛,散落在茅草、芦苇已经枯萎的原野之上,更显得萧条凄凉。
在勒丘城外住了一晚,半夜被一群“土匪”盯上围住了。当时是田虑的前军当值,小姑报警后,甘英潜出去一会回来禀报说,是一群农夫、流民。田虑恼怒想突击,胡焰却道,“勿要理会,勒丘有田寰,游民必难以为祸!”
“田寰是谁?”华涂在火炭上搓着被冻僵的手问。
肖初月自豪地笑,“田寰是疏勒人,当年杀人后逃到于阗国韩苑,是吴太公收留了他。风声平息后带一帮喽啰返回勒丘,现已成勒丘豪强,官府皆畏之!”
田虑啐道,“狗日的,都什么人,韩苑便是个大匪窝!”
果然,一会刘奕仁进来禀报,“匪受攻击,已作鸟兽散!”
第二天众人起得晚了些,朝食刚毕,一队疏勒国国兵们又徒步吵吵嚷嚷地赶到,查验了关防。
这些国兵身着破烂的甲服,头上胡乱地戴着肮脏的毡帽,他们连战马都没有。只有领头的什长骑着一头毛驴,眼里充满畏惧,头顶的毡帽上分明有一个指头大的破损小洞,看来咋夜定然让田寰收拾了一顿。可他们对驼队十分刻薄,田虑只好悄悄塞给什长五百钱,国兵们这才放驼队出行。
本来,这什长似乎还想讨一匹高大矫健的五花马,胡焰脸上堆着笑,眸中现出鄙夷和不屑,并透着隐隐的杀气,他指了指头驼,那上面一面“吴”字商旗飘扬,什长脸顿时灰了,老老实实地带着国兵们灰溜溜地走了。
班超骑着满花骢走在驼队中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自古兵匪一家,他没想到勒丘城的州兵连当土匪都当成这般熊模样,连叫化子都不如。
“嘎啦——”、“嘎啦——”远处的矮树下,是一座长满枯草的低矮坟头。两只乌鸦站坟顶叫了两声,扑闪着翅膀向北方荒凉的原野上飞去!
“恭喜太公,乌夜有啼,盘橐必下——”
第九章 王师来了()
胡焰望着远去的乌鸦,看着四野的破败、萧条之相,不无感慨地道,“兜题这徧货(注:汉代方言,臭胖子)把疏勒国玩残了……疏勒曾有民二万余,国兵数千人,雄踞葱岭,与今日可谓天壤之别!”
乌夜啼鸣,确是吉兆。但眼前看到的一切,令班超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疏勒荒原寒风砭骨,了无生气,凋敝穷竭,甚于于阗。呼衍獗很快便会悟到疏勒国的重要性,汉使团下疏勒后,两军必然要在这片广阔的原野上惨烈争夺!
萧条零落,沦肌浃髓,难改青云之志。皇命在身,班超心如磐石,便决心在这葱岭之下的疏勒荒原,与北匈奴分出个高下来!
傍晚时分到了一条较大的一条小河前,这里到处都是茂密的灌木和枯苇,此时天已渐黑,河边一户人家四口人,穿着破烂的冬衣,正驾着小舟举着火把渡河而来。阿母摇着橹,阿翁跳到岸上将缆绳拴到树上。一个八九岁、穿着长袍的的小姊姊,刚拉着五六岁小弟弟的手歪歪扭扭、瑟瑟抖着下船上岸,便见到雪地上一支驼队要连夜过河。
一家人顿时都愣在河边,木偶般一动不敢动。
前面的商道要顺河先扭头向北一段,田虑为了赶时间,决定不再顺着商道走。天寒地冻,寒风卷着积雪拂面而来,可田虑未理会恐惧的牧民们,而是肩上扛着牦牛皮囊,光着屁股率先策马下河。骆驼、于阗花马也和乌孙马一样,毫不犹豫地过了河。
前军的刑卒们跟着田虑身后,河水清峭彻骨,河边结厚冰,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战马下水后仅走了十几步,水便深了,河中央则水深过顶。但乌孙战马和于阗花马游泳技能极佳,且不怕激流。况且现在是冬季,小河河水流缓慢,战马载着士卒们轻松地向对岸游去。
这可是数九寒冬,冷风呼啸,河边已经结冰。
弟弟指着河里的人马问,“阿姊,这大冷天不冷么?”
姊姊正目瞪口呆,闻言抱住小弟弟,“阿弟不怕,这是天兵,不怕冷……”
就在这时,班超率领华涂的中军也到了。见前军泅渡过河,华涂无一丝犹豫,举着皮囊,光着屁股率先下水,中军众卒都学得华涂的样儿,默默地赤身泅渡。汉使团渡过小河,便在河畔灌木和芦苇丛中,扎下营帐,点起篝火,烤干衣服,照料好战马、骆驼,迅速进入梦乡。
等人马都消失在黑暗中了,愣在一边的阿母才惊醒过来,“啊”地惊叫一声,猛扑过去紧紧搂住自己的两个娃儿!
“天兵下凡哪……”男人反应过来,欣喜地将母子三人搂在怀中感叹不已,“要变天了,王师来了,吾总算熬出头了,明天吾要去找都尉,该杀回盘橐城了……”
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阴历正月初七朝食时分,班超率领汉使团昼夜兼程,越过疏勒城(注:即今疏勒县,非耿恭驻守之车师后国疏勒城),风尘仆仆地来到一条东西向的小河畔。
从过了勒丘城开始,一直到疏勒城,他们再没有顺着弯弯曲曲的商道走,而是抄近道直奔盘橐城(注:即今喀什市)。
龟兹人夺疏勒后,重赋严刑,短短两年多时间,疏勒人丁锐减,除了在勒丘城、疏勒城周边,荒原上几无人烟,冬日大雪纷飞,看不见一个人影。但这里的荒野之上枯草萋萋,荒苇遍地,河边茂密的黑杨林内,是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一片分散的茅庐、棚屋、围栏、果园、草垛散落在红柳灌丛枯蒿间。
这里离盘橐城约八九十里,驼队便在小河畔就地扎营!
不远处的小部族房屋孤零零的散落在河边,房顶上铺满白皑皑的积雪,虽然破败不堪,却分明一片诗情画意。河边拴着一溜十几条独木小舟,并建有几个小窝棚子。旁边的架子上,还有十几张鱼网晾着。河边有一条瘦狗仓皇地望着使团,吠了几声,便夹起尾巴溜走了。
汉使团扎营毕,士卒们在快速地准备朝食。
甘英、刘奕仁搜索了一下打鱼人的窝棚,竟然在其中一个窝棚内的草铺上翻出两卷简册,打开一看,竟然是《军礼司马法》。二人迅速将简册呈与班超,班超看着已经被磨得油光铮亮的木条,再抬首向村里看去,他大体已能猜出避居在此的是什么样人了。
这里远离商道,河畔草木茂盛,人迹罕至,十分荒凉,只有一条枯草遮掩着的小道与几十里外的商道相连,一般人是走不到这里的。翻开手中黑乎乎的简册,看着那一排排熟悉的汉隶,蚕头燕尾,令人唏嘘。
村落内的草屋分明又是有规矩的,虽然零零散散,却如众星拱月般护卫着最前面的这两座茅屋。汉使团突然进入村庄,顿时四野阒然,但班超自然知道,门板和草堆后一双双犷悍警惕的眸子,正死死盯着他们。
班超走进自己的小帐,在行军案上摊开简册,末尾处一排小隶赫然是“大汉西域都护府屯长张喜吉始建三年录”。
这一发现让班超震惊不已!
始建是王莽的年号,当时也是前汉最后一任西域都护但钦守护着西域。王莽称帝后,派人更换匈奴单于印玺,匈奴益怨,时发兵攻掠汉边郡与西域诸国。屯长张喜吉抄录《军礼司马法》后仅仅两年,也就是始建五年(公元13年)发生了“乌垒事件”,焉耆国、尉黎国攻没西域都护府,但钦与汉军二千余人被杀于乌垒国轮台(注:即今轮台县)。
但钦殉国后,西域都护府官吏、家属和屯民后人数千口顺着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凄惨西逃,幸好被当时的莎车国王康派兵将多数人接到莎车城,很多人才幸免于难。
班超能想象出,屯长张喜吉肯定是负伤离队才幸免一死。他躺在担架或牛车上,带着屯民们一路向西逃,最后率少部分人死里逃生,进入疏勒国,此书才会遗落到疏勒人手中。
身负皇命出使,刚至盘橐城外,便发现了前汉最后一任西域都护麾下屯长抄录的兵书,这莫非是天意?就在此时,华涂已经来请他朝食,班超便将简册重新卷起,他望着乌蒙蒙的盘橐城方向,一时百感交集!
朝食后众将都来到班超的大帐内领命。班超跪坐于案后,静静看着案上的羊皮地图。肖初月熟悉盘橐城,看来过去他和勒丘城沙匪田寰没少在盘橐作恶,他指着图进言,“大使,此地离盘橐城已不足百里。汉使团骤然而至,疏勒举国不备,兜题亦不知。末将以为,今夜可隐秘袭击,夺王宫,取盘橐城!”
此时淳于蓟率领梁宝麟的后军小队远在昆仑山上奋战,跟随班超进入疏勒国腹地的不过华涂的中军、田虑的前军二十余人,可众将却如群兽一般,都摩拳擦掌,准备袭击盘橐城。在他们眼中,用他们最拿手的奇袭手段,二十余人夺取一个万余人口的大国也不在话下!
但班超和胡焰却不想硬袭,他们根据疏勒国内局势,心中正另有盘算!
去年奉车都尉窦固率大军征天山时北匈奴大败,北匈奴所立的龟兹王身毒当时已染病,闻讯即一病呜呼,呼衍獗便又立身毒质子白建为龟兹新的国王。白建自侍有匈奴人呼衍獗撑腰,便于去年阴历五月,突然发兵进攻疏勒国。先杀疏勒国王真勒(注:汉名成),后夺其国。紧接着,又派遣龟兹大将、右候兜题为疏勒国王。从此,疏勒沦为龟兹的附庸。
兜题残暴无道,疏勒人苦不堪言。以汉使团两个小队的战力,隐秘袭击夺王宫或并不难,可兜题有千余龟兹士卒驻在盘橐城内外,此举必引起混战。即便有权鱼、寒菸在城内相助,等寒菸收服疏勒军击退龟兹这千余卒,可能疏勒国的王治盘橐城早就被打烂了。
见二人趴在案上的羊皮图上蹙眉不言,田虑又进言道,“司马,军侯,汉使团既至盘橐城外,应速入城中,以防夜长梦多,兜题有所防范。末将以为,明日使团可直接入城,兜题断然不敢明着攻击吾大汉使团。兜题暴虐无道,疏勒人心思汉,民心可用,使团可就间起事,先羁兜题,再夺其城,末将以为未为难也!”
班超抬起头对众将道,“田军侯所言,甚合吾意。兜题乃龟兹人,当晓以大义,先礼后兵。疏勒国贫弱,国兵与州兵近五千人,且有龟兹一千卒镇国。不到万不得已,汉使团不能袭城。吾暂居此处,陈灰速带前军小队进入盘橐城内。便由田军候为副使,逼降兜题!”
“末将遵令!”
胡焰、田虑正欲出帐,班超对胡焰叮嘱道,“权鱼、寒菸均在疏勒,见汉使团至,二人必伺机起事。盘橐城内西边小山上有玉厍,乃当年权叻故宅,鱼府所在地。田军侯晌食后需赶至城门,到城门时方可打出汉使旗帜进城。陈灰需先进城,找到玉厍,率权氏人马与田军侯里应外合夺王宫。寒菸乃老国王都勒小女丹蝶公主,前国王成侄女,闻公主归,城中吏民、城北大营疏勒军必归服!”
第十章 落难贵族()
刘奕仁道,“司马,是否先混进城至王宫时再张旗?”
“不!”班超道,“田军侯至盘橐后需堂皇进城、入宫,并命兜题归汉。汝要切记,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执之。吾在汝启程一个时辰后,即率华涂中军跟进,届时会张旗进城,断不给龟兹人喘息之机!”
胡焰、田虑领命,便带着前军小队,换上汉襦甲胄,跃上马背便快速过河向西北驰去。
等前军消失在地平线上,班超才换上汉襦甲胄,带着华涂、班秉、班驺三将,手里握着两卷简册,踏着积雪缓缓向村落中走去。
雪停了,北风呼呼地吹着。离汉使团营地最近的几株黑杨林和一团沙枣林旁边,枯黄的蒿草随风摇荡,两座低矮的草屋位于村庄的最前面,在寒风中哆嗦着。屋前是一辆破烂的马车歪斜在地,只剩下左边一只轮子。屋旁边是四座高高的大草垛,一个大围栏内,十几头羊,三四匹马,一头驼,都在安静地吃着草。
两排茅庐的门板都关着,两只小窗子黑洞洞的,右窗旁边还有一个黑乎乎的烟洞。围栏边一条贼眉鼠眼的黑色母土狗战战兢兢地僵在一边,偷眼看了众人一眼便低头哆嗦不已。两房的屋檐下到几株黑杨树的树干间,绳子上高高悬着一串串大大小小的冻鱼干,随风摇曳。
“尕叔,有人盯着——”班秉左手捏着剑柄小声提醒道,“一有风吹草动,村中或有数十人……”
班超轻推南向的正房茅庐柴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迈步走进昏暗的堂屋内,室内迎门是一铺用芦苇和白草铺的地铺,铺上一个六十余岁的白发老妪和一个十五六岁的青春少女正在纺线,一个拖着长长黄鼻涕的小男孩,一只手里举着纺棰玩儿,倚着简易的高案站着。这或是姊弟或是姑侄,少女眉清目秀,小男孩邋遢不堪,长鼻涕慢慢忘了吸上便慢慢过了河。
地铺的另一头,分明还堆着四五卷简册。地铺靠墙边则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床薄薄的毡被,墙洞内放着一盏兽膏灯。门右边有一方形土灶,灶面有两个火眼,大火眼上放着一只铜釜,小火眼上放着一只陶罐。旁边的方形木架上面摆着黄泥陶碗、木碗木盆等,木架下摆着盛水的大木桶。墙角堆着两只黄麻布袋,里面或是栗粮等物。
此时三人一动不动,少女的手和小男孩的纺棰还举在空中呢,便一齐怔怔地看着一身铮亮铁甲、腰悬重锏、如山一般高大挺拔的班超。
地铺前靠墙边是一盘黄泥大火盆,里面炭火正无声地地燃烧着,盆上方三角架子上吊着一把黑泥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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