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更惨烈的大战和更艰难的日子即将来到。一步错则步步错,于阗大战中出现的漏算,令班超和众将更加谨慎缜密!
汉使团藏匿到无屠置,骗过了所有人,但有一个人却没有骗过去。这个人便是枯且罕,远在东北方四五千里外车师前国交河城的汉军战略斥侯!
元旦前的除夕夜,天上下着大雪,无屠国爆竹声声。
除夕宴结束良久,夜已将半,众将已经退下歇息,班超带着酒意坐在案后守岁。他挑亮枝形灯架上的三盏兽膏灯,手里拿着一幅班氏白缣,心里涌出浓浓暖意。
“余遭世之颠覆兮,罹填塞之阨灾。旧室灭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奋袂以北征兮,超绝迹而远游……”
缣上是阿翁的《北征赋》,那还是前年底随窦固都尉出征之前,阿母亲手抄写,爱妻邓尧、冯菟放入他行囊中的。此时他想起了颠沛流离的阿翁,想起了阿母和师母,想起了爱妻和孩子们,眼泪便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大使……”他刚要起身进内室歇息,门被班驺从外面推开了。发泰带进来一个高大的跑驼人,诧异地看了一眼班超,便又禀报起正事,“大使,北国故人深夜来访!”
北国故人?班超大惊,他背着手逼视着站在堂下正给他叩首的驼客。出了什么大事?没有大事,枯且罕不会派人一路追来!
这是一个北地某国商队的镖师,高高的个头,一身邋遢的白羊皮长袍上沾满雪花、沙尘或泥浆,头上戴着一顶肮脏的破狼皮毡帽,腰里悬着一把弯刀,一脸杂乱的长须遮起了他的面目。没有寒喧,镖师一言不吱叩首毕便费力从脖子上摘下一块月牙形玉雕,双手递给发泰呈上。
班超从自己脖子上扯出玉雕,咔嚓一声合而为一,那是一只凶猛的沙漠公狼!
“枯且罕如何知道吾在无屠置?”他大为不解,本以为骗过所有人呢,看来他是小看这个矮胖子匈奴人了。
“屯田都尉大人并不知大使已来无屠置——”来人一句话便打消了班超想杀枯且罕的念头,“大人只是告诉吾,如果在于阗国西城汉苑找不到汉使团,便将信息密报于无屠置啬夫发泰,发泰会有办法驰报于大使。大人说,这是与大使提前约好的。”
这确实是提前约好的,重建无屠置时,胡焰曾专门派出斥侯通报枯且罕,无屠城是一个固定的联系点!
来人易了容,不需要问名字,不需要看清面目,只以信物为证,这是规矩。
但信使通过口授传递来的信息,却令班超震惊之余,更欣喜不已:伊吾都尉歙渠还活着,他已与汉军斥侯掾吏波绍一起在疏榆谷藏下身,手下已经有了一支近二百人的敌后斥侯小队!
“歙渠……麦香……”班超热泪盈眶,他的眼前浮现出歙渠在雪山上狩猎时那坚毅的面庞,以及美丽的麦香送别部远征时那悲戚不舍的身影!
想到这对小夫妻已经从死亡的阴影下一一脱身,他又略感欣慰。心向大汉、英勇善战的蒲类国民,已经将家国命运交付于大汉,可蒲类国遭受的苦难,又让他痛不欲生。身为汉军司马,他为自己不能救他们出苦难,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此时此刻,他需要听到详情,他需要了解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需要对南呼衍部下一步行动有一个基本的判断!
这个斥侯知道此时的班超最想了解什么,他详细禀报了歙渠的脱险经过!
第六章 白山溃败()
原来,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阴历八月仲秋,南呼衍部在蒲奴单于的逼令下,再一次全军南下,击破蒲类国,袭取了疏榆谷。
蒲类城陷落,霜刺带着两千国民且战且走,撤退到口门子峡谷,准备通过山巅鸟道撤到山北,整军再战。此时的口门子峡谷,呼衍王已经派两千骑提前赶到峡谷拦截,欲将蒲类国拦截在疏榆谷彻底消灭。
呼衍砭大军凌晨时分越过三塘驿(注:即今巴里坤县三塘乡)扫荡疏榆谷时,歙渠、麦香带着伊吾营千余卒连夜翻越白山,也赶到了山北口门子峡谷。伊吾营在口门子峡谷整整撑了一天,倒傍晚时分几乎全军覆没,歙渠身边已只剩下二百余骑能战,仍在作最后一搏。
就在伊吾营即将失败之时,霜刺带着部分侥幸脱身的国民赶到了。
此时入口处已被匈奴骑卒封闭,霜刺带着牧民们冲杀三次,死伤无数,仍无法突破。而歙渠与他的国兵又被后面源源不断赶来的匈奴人围住,形势十分危急。牧民们结成大阵,阻挡着后面潮水般追杀过来的北匈奴人。
敌骑越聚越多,昏暗的光线中,峡谷的喇叭口内到处都在混战。峡谷已经失守,南呼衍部大队人马正源源不断地越过松树塘驿站涌来,歙渠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率领仅剩的五十余骑带头脱离战阵,一齐向峡谷深处冲杀过去。
峡谷里面,隐藏在树林中的一百余骑匈奴骑卒,一涌而出,掐断了蒲类人的逃生之路。霜刺臂上已经挂彩,他已经知道走不出去了,便拚力死战,并做好了自杀的准备。就在这时,歙渠带着仅剩下的数十骑冲杀过来,一边冲击一边声音凄厉地呼道,“吾掩护,国王快走——”
歙渠率将士们冲进匈奴军中,勇不可挡,连续斩杀十四五名匈奴人,瞬间便将挡道的匈奴骑卒冲开一道口子。进入山谷内的道路出现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可霜刺不忍离去,“要死就死在一块!”他拍马加入战阵,与歙渠联手挑杀数名骑卒。
“快走,帮吾照顾麦香——”趁敌被冲乱,歙渠挥矛对着霜刺的马臀就是一矛,战马吃疼,前蹄奋起,差点将霜刺掀下,然后快速向山谷内奔去。
二十余名北匈奴人赶上来欲追,被歙渠与仅剩的三十余骑死死挡住,就在这时,率大队赶过来的万骑长呼衍砭怒吼一声,“毙马,抓活的!”
数十支利箭同时击中战马,歙渠被掀下马,左大腿上中了一箭,箭矢穿肉而过。右胸前也中了箭,箭矢力道很大,穿透护心镜,倾斜着插进肩胛骨。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摇晃一下终于仆倒于满地尸体上。
“都尉……”“都尉——”
不知谁尖叫了他一声,歙渠顿时清醒,左手柱着宝剑靠右腿单腿用力又从尸堆上顽强地站了起来。十几名国兵也全部负伤,他们将歙渠紧紧地围在核心。
北匈奴人举着长矛、弯刀慢慢围了上来,伊吾营士卒们力斩数人,死死挡住涧道。国兵们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歙渠和余下的人仍在力战,他流血过多,意识渐渐昏迷,此时左臂上又中了一刀,宝剑脱手,眼前突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进入涧道,抓捕国王!”
南呼衍人消灭了蒲类国兵,没有停顿。随着万骑长呼衍砭一声怒吼,骑卒们便一涌而入,快速涌进涧道,向山巅鸟道追去!
口门子峡谷内,入夜后战场上慢慢静了下来。
白天,无数北匈奴骑卒通过这里,络绎不绝地奔向山南的南山口。前锋部队与宜禾都尉府的部队在南山口打了整整一天,最终击败了汉军,并将汉军一路赶至伊吾庐城,呼衍砭迅速开始攻城。但已陷入绝境的汉军却突然从城内一涌而出,需霆反击,竟然将围城的南呼衍部万余骑冲乱、击退。
等呼衍砭天明后再聚大军重新围了上来,伊吾庐城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汉军与城内外数千蒲类国民弃城而去,已进入了茫茫大沙漠。呼衍砭迅速下令,派两营人马进入沙漠追杀蒲类国!
此时,在遥远的山北口门子峡谷内,夜晚寒风阵阵,鬼影曈曈。一群野狼啃食阵亡士卒尸体,就在它们快吃饱了时,忽然有几名人影钻出丛林,将狼群赶走。他们一一翻看着堆在一起的尸体,似乎是在找什么人。正在这时,一队北匈奴巡哨士卒路过,这些人迅速悄无声息地隐进丛林内。
等北匈奴人离去,战场上又变得一片死寂。几个黑影再一次游荡到战场上,可尸体成堆,他们不敢举火,翻弄了半天,未找到想找的人,便失望地离去。
到后半夜时分,狼群饱食后散去,尸堆内竟然又慢慢地钻出一个人。
他靠在同伴残缺不全的尸体前喘息了一阵,然后先从尸体上撕下一块布,将自己头上和左臂的伤口包扎了一下。接着再喘息平静了一阵,才开始翻动尸体,由于群狼撕咬,此时尸体血肉模糊,残肢断体乱堆在一起。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在尸堆下找到了要找的“尸体”,便轻轻地呜呜哭了起来。
寒风肆虐着,隐约能听出他嘴里胡乱泣唤着,“都尉……歙渠都尉……”
忽然,他紧张地摸摸歙渠“尸体”的鼻息,竟然感觉还有一丝动静。
他十分欣喜,迅速撕下周围尸体上的布,将歙渠胸前和腿上的伤口都包扎了一遍。然后,自己费力地站起,摇晃了一下,又轰然倒了下来。他的伤在头部,他躺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终于慢慢缓过神来,便找到两面战旗铺好,将歙渠拉到旗上,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丛林深处拖去。
一步一步捱到林内,他歇息一会,怕匈奴人知道有人逃离,他又返回林边,用树枝将痕迹清扫一遍。回到林内再歇息一会,他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点劲了,便用战旗将歙渠裹好,然后试着将其扛到肩上,摇摇晃晃地竟然未倒下。他咬着牙,慢慢地、歪歪扭扭地向丛林深处走去。
他就这么一点一点挪过山涧,爬上涧崖,走向丛林深处。
累了,便靠在松柏上歇息一会,然后再走。天亮前,竟然已经逃进半山腰一丛密林。他将歙渠放下,仔细寻找周围,竟然在一丝茂密的柳丛后找到了一个洞穴。洞穴的口儿很小,只能钻进一个人。洞穴内也不大,躲藏两人有点吃紧。但他顾不得了,钻进去将歙渠放平,试试鼻息,竟然还有丝丝气息。
他心里大喜,便用树枝细心盖住洞口,自己又走出洞穴。
这里离涧道已经有约三四里地,还在道边,他知道他们并未脱险。凌晨时分,小动物们已经开始觅食。他伏在树后,丛林内一只兔子从不远处的树根处机警地钻出,正准备去啃食一团蘑菇。他飕地一箭,击中猎物。
提着兔子,返回洞穴。自己钻进去,并用树挂挡住洞口。见歙渠仍然昏睡着,一丝动静也没有。
他切开兔子脖项下皮肉,将血一滴滴地滴进歙渠嘴里,只到血净,自己才一条一条切下兔子肉,大口地咀嚼起来。阳光慢慢照进了林子,外面传来了胡儿说话的声音。原来,涧道边的痕迹,还是引起了骑卒们注意,他们开始搜山了。
不时有胡儿从柳丛外走过,他紧张得心脏差点要跳了出来。山洞很隐蔽,等外面慢慢安静下来,他躲在洞穴内仍一动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他竟然盹了一会。等天黑后,他将歙渠慢慢拖出洞穴,试着将他背在肩上,向山上攀去。
左臂上的伤很轻,只是皮肉伤。只是自己的头还一抽一抽的眩痛,甚至一阵一阵眩晕。黑暗中不时有动物绿色的莹光在周围晃动,他知道那是狼。但是,狼并没有敢侵犯他。或许,涧道内的尸体足够它们啃食,它们没心情进攻他。
他走一会歇息一会,整整走了一夜,已经爬过了两道山梁,又登上一座大山峦的半腰。他就这么背着歙渠靠在粗大的松树干上短暂喘口气,扭头向山下的涧道看了一眼,这里还能看到曾经激战的地方。匈奴人已经在打扫涧道内的战场,伊吾营士卒和蒲类国兵的尸体被一齐堆到涧道边的沟内掩埋。
“都尉……汝不能死,五屋和都尉要给弟兄们报仇!”
想到伊吾营全军阵亡,他泪水慢慢涌出,呜呜地哭泣出声。
他不是别人,正是汉军屯田士卒后人五屋。
班超秘袭伊吾庐前不久,五屋逃出交河城,欲投楼兰城。在沙漠上与南呼衍部伊吾庐镇守使屈趄屠手下的巡哨士卒相遇,他斩杀两人,自己也重伤被俘,被吊到白山上喂狼。幸好被歙渠发现,将他从狼嘴里救了回来。
马翼曦的精心调理,麦香和榆钱的精心照顾,让这个高大的屯卒后人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身体痊愈后,他成了哑巴,但歙渠不仅收留了他,还令其做了自己的贴身侍卫。
第七章 歙渠脱险()
五屋昼伏夜行,他咬着牙忍着伤痛背着主公翻过一道道山巅,也不知走了几天,二人慢慢进入雪线以上。
走进冰雪世界一天后,终于发现一个约有几十亩大的高山草甸。他在草甸边的高山小溪边,找到一个不错的洞穴。洞穴很隐蔽,通风较好,地面也较平整。他将歙渠放进洞内,先采来高山茅草铺好地榻,然后让歙渠睡平整。
歙渠依然在昏睡着,哑巴五屋自己歇息了一会,便替歙渠重新包扎了一遍伤口。昏迷中的歙渠,由于疼痛眉头竟然皱了一下。哑巴大喜,他摸着主公惨白的脸竟然嘤嘤地哭出了声来,嘴里忽然说出了声:
“主公啊主公,吾五屋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救主公出山。主公啊主公,蒲类人不能没有汝,大汉不能没有汝,汝快好起来吧,好再聚蒲类人,杀尽万恶的胡狗……”
言未毕,他自己吓了一大跳。觉得那里不对劲,想了想还是不知那里出了问题。他站起身惊慌地在洞穴内转了一大圈,忽然恍然大悟,便惊喜地哭叫开了,“吾能言也,吾能言也,都尉啊都尉,五屋能言也……”
白山顶上,积雪覆盖,呼啸的寒风刺骨。除了洞穴外呼呼的风声,洞穴内静寂无声。真是祸福相倚、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南呼衍部骑卒的一记重椎,虽然差点要了五屋的命,却也让失语两年多的五屋能重新说话了。
又过了几天后,歙渠终于经醒来,这才知道五屋每天用兽血喂食,让他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大圈又绕了回来。
他们一直躲在雪线之上,这里十分安全。又是半个月后,侍卫五屋已经基本痊愈,而歙渠在五屋的精心护理下伤口也快速愈合,已经能下地行走。草甸内有数百只岩羊,有两只雪狼,都是他们丰富的食物。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