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上气温很低,寒风裹着细沙扑面而来。他们每人一身于阗胡襦,头戴羊绒毛黑色毡帽,外面穿着暖和的老羊皮袄,羊毛绒裤,足蹬长长的牛皮船靴,如一支荒漠驼队,顺着红白山一路向西。
天又开始下起暴雪,沙漠的冬季真是太冷了,坐在马上一会人便被冻透,他们不得不牵马步行一会。
使团偃旗息鼓,绕过断垣残壁的皮山城绿洲,顺着沙漠商道,顶着寒风暴雪穿越千余里大沙漠,悄然隐身到了葱岭河畔的无屠置中!
虽然战火纷飞,但挡不住商旅的脚步。
这趟历时近半月的沙漠行程,途中还遇见两支小型驼队结伴而行,商旅、镖师、僦人、驼倌见到这支人马齐整、兵甲锋利、浑身血渍、默默无闻行军的“商队”,都以为遇上沙匪了呢,数十人便一齐黑压压的跪于商道边。
本来是交错而过,刑卒王艾因撒了一泡尿落在最后面,正想策马赶上,忽然,他看到跪在道边积雪上的人群中,一个镖师分明惊慌地捂住另一个小个子镖师毡巾下的嘴巴,想让他低下头。
而被捂住的人却挣扎着倔强地昂起头,那一双黑色的眸子一闪,让王艾不禁一惊,眸子中分明透出企盼、哀求、甚至求救的味道!
王艾可是东夷海匪出身,觉得有问题,便勒住马跳下,围着地上人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深深地低下头,只有挤在一起的两个瘦小“镖师”中有一人仍倔强地抬起头,毡巾围着他的头,露出的一对黑眸中似乎欲言又止。
女人?这分明是女人。冬季正是拐卖女人、小孩的高峰期,王艾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拐卖。
他将“镖师”扶起,慢慢揭开“他”头上的毡巾,露出了一张年轻妇人圆圆、惊慌、被冻得腊黄的小脸。他又将另一个瘦小的“镖师”扶起,竟然也是一个妇人,虽然一脸沙尘,但看年龄她们也就二十出头。
虽然她们都穿着长长的肮脏胡袍,肩膀上落满积雪,但王艾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两个河西汉女。
或许这是商贾沽来的丁口,王艾便扭头看着跪在沙漠上的商贾道,“沽来的?”商贾却不敢抬头、不敢回话,只是将头叩于雪上一个劲猛地点头。
可其中一个妇人虽不敢说话,一双小手却紧紧攥着王艾的胡袄衣袖,并焦急地向王艾频频摇头、示意。王艾道,“汝说,不是沽来的,莫非是抢来的?”
妇人眼泪脱眶而出,似乎生怕王艾不相信会走掉,她急急地道,“吾……是被抢来的……家在张掖,凌氏人,家有小儿,恳求大人救命……”
河西人,凌氏大族?!王艾震惊地又看着另一妇人,妇人低首不敢说话,圆脸妇人又道,“她是敦煌人,也是被抢来的,这一路生……不如死……”
王艾心里格顿了一下,他知道遇上什么了。
抬头向西望去,漫天雪花中,班超的大队人马早走远了,此时只有一个人远远驰了回来,王艾已经认出,那是刑卒童周。原来田虑见王艾掉队了,便令童周来看看怎么回事,结果这好事也让他遇上了。
妇人还未说完,商贾见“沙匪”大队人马已经不见踪影,现在飘飞的暴雪和呼啸的寒风中只有两匪,他一声唿哨,十八九名镖师便呼拉一声从雪上蹦起,一齐抽出剑将王艾和两个妇人围在垓心。
身材高大的镖头扯开脸上的毡巾,用剑指着王艾断喝道,“大胆沙匪,敢劫吾货物,莫非找死?”
商贾则抄着手指着妇人骂道,“骚货,想跑,今晚吾必剐了汝……”
两个妇人吓得瑟瑟发抖,嘤嘤哭泣起来,惊慌地躲到王艾身后。
王艾面露冷笑,他最不怕的便是杀人。他悠然擎出长长的环首刀,白羊皮袄正面黑色的血渍、血泥斑驳陆离。他并不怕镖师人多势众,但他怕混战中伤了这两个妇人,便轻声对两女道,“蹲下……别动……”
圆脸女极聪明,闻言赶紧拉着同伴蹲在王艾腿边。
王艾冷酷地对镖头、商贾好言相劝道,“行商和气生财,可汝等敢到大汉河西抢人,便是死期到了。如果知错就改,吾会放一马,不然……”
“哈哈哈——”镖头猖獗狂笑,嘴中呵斥道,“可恶沙匪,便不改又能怎的?老子这一趟好不容易弄两个好货,还没玩够,如何能让给汝?大道通天,各走一边,都是沙漠搏命人,别拿一身血吓人,快滚,恼了吾必杀汝狗头!”
他话刚说完,人丛后面便混乱起来,惨叫声四起。
原来四五名镖师见童周远远驰来,便举着刀矛迎了上去,童周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墨者如何受得了这个,他痛下杀手,瞬间挑杀那几人,其余镖师见状,明知不敌,便四散逃遁、躲避!
王艾也雷霆出手,左手甩手而出,咔嚓一声,镖头右小臂骨头被切断,长剑脱手,人跟着哀嚎起来。三四名镖师持刀围了上来,王艾放出杀招,只一两合,便斩杀多人。镖头震惊地看着王艾,王艾跟上一步,一脚将其踢跪沙漠上,又将长长的环首刀瞬间架在商贾项下。
此时来不及逃跑的十余名镖师在童周手中长矛的威逼下,已经扔掉兵器一齐跪下讨饶,这个商贾脸上大团蜷曲的髯毛颤动着,动也不敢动一下,连声哀求,“好汉饶命,女人吾不要了,请好汉饶命哪……”
童周扭头问圆脸妇人,“说,谁绑的汝?”
圆脸妇人指了指镖头,童周又看向另一妇人,她战战兢兢地也指了镖头。
王艾从镖头臂上收加短刀,本想饶过这个混蛋,可童周跳下马,无一丝犹豫,便跟上一刀将其斩首!
毕竟还有正事要办,二人不敢耽搁过久,便赏了商贾和镖师每人一顿鞭子和拳打脚踢,带着两女匆匆赶上大队。
“哟喝,撒泡尿便捡到两宝贝……”
见王艾、童周二人马前都坐着一个妇人,众刑卒大为惊异。王艾将圆脸女抱到自己的备马上,这才向军侯田虑禀报了经过。
田虑只是扭头看了二女一眼,便冷冷地哼了一声,抓紧赶路。
无屠置(注:即今麦盖提县)说是置,其实已是一座堡垒,汉使团就在暴雪中悄然隐进无屠置后院,正式开始休整。
现在,不管是于阗国君臣、纪蒿的汉苑、莎车国君臣、还是北匈奴人呼衍獗、焉渑,谁都不知道汉使团和他班超的行踪!
淳于蓟带着梁宝麟的小队,已经在昆仑山上大打出手,正帮助苏毗国抵抗羊同国的进攻。焉渑仍在逃回龟兹的路上,她确信班超已经率汉使团上了昆仑山,便派信使快速潜回报信,此时呼衍獗及北道诸国都将目光盯着昆仑山上呢!
暴雪连下了十余日,无屠置和不远处的无屠国都被积雪披上了银妆。
天寒地冻,屋内却炭火湛蓝,暖和如春。胡柏和陈祖成正在下六博,其余人便都在围观、起哄。吴彦从胡市上沽回了姑墨国的陈年蒲桃酒,众刑卒便在炭火上脍炙喷香的小鹿肉,豪饮蒲桃酒。
被王艾、童周搭救的二个妇人,圆脸的叫凌霄,另一个腼腆的叫巧娘。二人都是河西大户人家女儿,都是被商队买通阳关关卒偷运出关的,商旅本想一路玩够了到葱岭以西时再沽出的。
第五章 北山来客()
刚到无屠置时她们常常哭哭啼啼的,想自己的娃儿。胡焰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二人都嫁了人,凌霄二十三岁,有两个小男孩。而巧娘十九岁,有一个女娃。
胡焰和肖初月便安慰她们,先呆在无屠置,等有机会便让于阗国市尉府的商队将她们捎回河西,二人这才慢慢高兴起来。这些天,她们有了盼头,能吃饱饭,脸色便也红润了起来,但她们想念自己的孩子,忧愁一直挂在她们的脸上。
慢慢的,她们与刑卒们混熟了。凌霄干练,巧娘腼腆,她们主动照顾起刑卒们饮食起居。破烂的甲服、衣衫、手服、足衣被一一缝补好,肮脏的襦衣被她们用开水烫过凉干,消灭虱子和臭虫,让离开汉苑后无法无天的刑卒们,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嗨嗨嗨——”这天罗晟正赤着上身在院中雪地上举鼎。
后院中有四个大石鼎,最重的六百斤,最小的也有四百斤(注:汉斤,秦汉习武者以扛鼎练力)。虽然寒风凛咧,雪花纷飞,檐下冰棱有二尺长,可罗晟却一身大汗,热气腾腾。
自从出征前在凉州大营被淳于蓟大冬天砲击到冥水差点冻死起,罗晟知耻而后勇,便苦练水上功夫和耐寒能力。现在,这个身长近丈,整个汉使团身材最高的胖大个子,已经是水上好手和最不怕冷的人。
徐乾、罗琛箭伤已经可口,吊带已经不用了。其余刑卒都是轻伤,伤口已经痊愈。躲在无屠置后宅深院中,举鼎是每个人每天必须干的事。
过去大战间歇,他们会将过剩的精力折腾在各城邦胡伎们的肚皮上,现在不行了。平时只有胡焰及手下的斥侯能外出,除此之外便是兵曹吴彦需经常外出采买,其余人只能每天好酒好肉养膘,就靠这几只石鼎释放多余的精力。
“罗厖厖(注:汉代方言,脸膛大、身体肥壮谓之厖),汝冷不冷哪?”凌霄正好出来倒水,见罗晟将最大的石鼎轻松地举过头顶,还凌空耍了一圈,不禁吓了一跳,惊讶出声。
“冷呐,要不汝焐煆(注:汉代方言,焐热)大兄——”罗晟手举着石鼎,背对凌霄戏道,“霄儿,吾看汝别回去了。”
“滚挘ㄗⅲ汉捍窖裕ィ倨浚ㄗⅲ汉捍窖陨俜⑸В绷柘鲞艘簧痔镜溃氨痦簦ㄗⅲ汉捍窖院屯ㄓ锞嵌旱囊馑迹┪崃藚厖叄薅氩坏冒⒛赴。嵋蚕胪薅
“汝要走了,有人会难过的!”罗晟将大鼎放下,揩一把脖子上的汗认真地道。
凌霄闻言,为难地轻吁一声,不禁有点走神,“难为(注:汉代方言,谢谢)汝罗大兄,这吾如何不知……”
原来,凌霄自被救出起,便对王艾和童周十分依恋,一直以兄相待。可相处时间长了,她发现王艾看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火辣辣的,这让她脸红心跳。可她是个母亲,可谓归心似箭,无人时常以泪洗面,王艾这样,更让她十分痛苦!
胡焰和田虑曾问过她,当时为何敢求救。凌霄告诉他,汉使团在西域,南道各国已尽归大汉,商道已通,她是汉人,也为使团喝彩不已。当看到他们二十余人全是汉人,且兵械锐利,战马矫健,身上全是一团一团黑色血渍,当时便想这可能是汉使团,于是便想不惜一切赌一把。
“为了娃儿,本就被作践得不象人,便赌输了了不得多受点皮肉苦呗!”
凌霄坚定地说。可当时王艾听她说这话,眼里一阵默然一闪而过。
班超与中军众将正围着炭火烤着野胡桃,室内弥漫着胡桃的香味。院中罗晟与凌霄的对话他们都听到了,但他们此时顾不上考虑王艾的男女情长。
因为,啬夫发泰进来禀报,说于阗国在西皮水戈壁上隆重阅兵,汉使夫人封赏有功之臣和全军将士,胡焰和众将闻言心花怒放,一一感叹一番。
班驺将烤好的野胡桃不时从盆边拿起放到班超案上的木盘内,忽然噗哧一声忍不住自言自语道,“真是厉害啊,就是一只母羊嫁尕叔一晚,便会变成一头吃人的母狼……”
他的俏皮话未说完,兄长班秉便“啪”地给了他一掌,并叱道,“吾砸烂汝狗头,吾婶年少二十余,汝敢骂吾婶为虎狼耶?!”
“十三为人妇,二十正风骚。寡妇不愁嫁,呼饭炊买臣……”胡焰替班驺遮掩道。
班超与众人哈哈哈大笑,班驺自知不妥吓得不敢再多嘴了。
西城一役,令胡女纪蒿在汉使团众将与众刑卒心中地位至高无上。谁都知道她那个“夫人”头衔是假的,但此时此刻,从班超到刑卒没人再当她是假夫人。
一想起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的西城大战,众人便又想起另两个妇人。华涂抱拳对肖初月悄声戏道,“肖兄,吾已知汝与胡军侯何故如此畏惧母老虎、母狮子,敢于孤军北上,是真将才也。兄弟现在恨不得也有如此凶猛雌兽一只!”
肖初月和华涂是一对难兄难弟,都属于恋妻族。果然,闻华涂言,肖初月瞬间目光迷离、恍惚,不知不觉间脸现一付色迷迷态。
众人已经哄然大笑,他却浑然不觉。他想到了锦娘左边凤眉间那颗美人痣,心里美不胜收,拖着垂涎幸福地淫笑起来。众人被弄得莫名其妙,田虑狠狠给他一掌,“狗日的,看汝吃相,于阗被打得稀巴烂,美个啥?”
肖初月却美美地痴笑着,只有他心里明白,锦娘那颗美人痣可不得了,那是他肖初月的幸福总开关,是他肖初月独享的秘密。
虽然于阗大胜令人高兴,但此战隐藏的种种危机,却又令众将心情沉重。
田虑对尉迟千差一点误了军机,越想越后怕,便恨恨地道,“临行前汉使如此交待,鹫雕营仅听命于汉使团,如不是夫人胸有大局,以身涉险固守汉苑,西城必破。尉迟千受大臣阻碍便差点误了大事,此人难挡大用!”
华涂则也心有余悸,忿然不已,“黎繁兵临城下,于阗国君臣不能激发全军将士斗志,险至全局败亡,广德与众将亦难辞其咎!”
众将又在总结大战得失,班超想得更多。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战如不是吴英、锦娘当机立断、孤军北上,以雷霆之势震慑了呼衍獗,于阗国则必陷。如不是纪蒿居中调停,逼林曾以汉苑吸引住黎繁,西城也定然挡不住黎繁的铁蹄。
他心里开始挂念于阗国,便挂念起纪蒿来。这女子真不可小觑,能当大任。在自己面前一挨吼便泪滋滋的,故意装出一付可怜巴巴态,可一转身,却在最危难的时刻撑起了于阗一片天,帮助林曾守住了西城!
于阗国虽逃过一劫,再却遭大战破坏,房屋、围栏被烧毁无数,良田被毁数万亩,大旱之后,真是雪上加霜。而疏勒国比于阗国更加贫弱,更惨烈的大战和更艰难的日子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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