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对她擅自称自己为汉使夫人恼怒都写在脸上,这一天其实就没给她好脸色看,甚至常常低声吼她蠢。她自号汉使夫人,与拘愚众妇住在一起显然不合适,让于阗人知道真相既没面子又露了馅,对汉使大为不利。这谎暂时还得撒下去,可真要与那个讨厌自己的黑脸男人同宿同眠,即使他贵为汉大使,她既不敢又不情愿!
虞公殿三楼原是班超、淳于蓟居住,现在淳于蓟已经搬进二楼与军侯们同住。于是,三楼淳于蓟的房间便成了纪蒿的“洞房”。
晚宴后长夜已深,她搀着秅娃儿的小手,听着外面街上更夫的梆声心里忐忑不安地回到三楼,见众将已经围着沙盘边,班超双手抱臂在静听着众将激烈地争论着。纪蒿站在帷幔后听了几句,呼衍獗四万大军随时会南下,焉渑夫人又上了昆仑,助羊同国正在攻击苏毗国,假如羊同灭了苏毗,数万大军随时会从高山上扑下,到那时于阗国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形势十分严峻,汉使团和于阗面临重重危机!
纪蒿长长地轻叹了一口气,只恨自己打仗的事一点不懂。她与秅娃儿在帷幔后悄然顺着过道走进班超室内,见王妃南耶送的箱笼一个不见了,二人不禁大惊。又到另一间大卧室一看,淳于蓟已经搬走,房间已经打扮成了闺房,南耶送来的箱笼都在。纪蒿大喜,赶紧让侍女侍候自己与秅娃儿洗浴完,关上门还要小心翼翼地插上栓才一起睡下。
她一夜战战兢兢,生怕那个黑脸男人破门而入,掳她去行夫妻之实。可她想多了,这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晨醒来,在大榻上舒舒服服地扭腰摆臀活动了一下。看身边的秅娃儿还在酣睡,她抱着双膝心里竟然一阵失落。
朝食时,王妃南耶亲自来陪餐。过去班超都是与淳于蓟、中军众将共同朝食,现在“夫人”来了,自然要与“夫人”一起。于是,班超、纪蒿、秅娃儿与南耶共同进餐。既不能让王妃看出端倪,又黑脸男人话不投机,实在是别扭透了,纪高根本就不记得菜羹与绵饼、小菜是什么味儿。
王妃朝食后归去,班超、淳于蓟召集汉使团全体开始堂议,自然又是激烈地争论。自己冒着生命危险迢迢两千余里来投,现在终于与这些英雄豪杰为伍,且第一次参加汉使团堂议。这是使团内部闭门堂议,极其机密,连粮草官丘庶都不能听到只言片语,却破例允许她和秅娃儿参与。
第十四章 现世报应()
她和秅娃儿静静坐在一边,可听了一会却如同听天书,云里雾里的,每个人的说法似乎都有理。巳时过半,班秉推开门进入堂内道,“尕叔,瞿罗渥来报,呈于霸一族九百余人,已被羁至河边问斩,国王请汉使派将监刑!”
“不必——”班超抱着臂头都未抬便道。
纪蒿腾地站了起来,“汉使,吾想……吾得去一趟呈侯府,找帕温的尸骨,还有……吾的符信和七星剑!”
符信和七星宝剑怎么成了汝的?班超抬头看一眼纪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叮嘱道,“早去早回,别忘了午间国王、王妃要举行庆功礼宴。”
等纪蒿带着秅娃儿走后,班超又感到一阵纳闷。符信她想留便留着罢,也算是个护身符。可剑就不同了,窦融老大人当年说过“得剑即得人”,难道这个无法无天的妇人便是他麾下大将?
淳于蓟听说纪蒿要去找剑,心里也是一阵纳闷。他想起在伊吾庐官署内时张望压在七星剑下的留言,他记得张望写的是,“恭贺阁下取到宝剑,此剑乃凶物,连伤吾一犬二卒,现原物奉还。逐鹿西域,成败非一时也。汉人贪婪,得陇望蜀,他日相会葱岭之西,定与将军再战雪山之巅!”
想想看,这剑还真是凶物。张望取走此剑,被伤了一犬二卒。呈于霸得此剑,把身家性命都葬送了,一族人正在待斩。班超携带此剑,汉使团幸得纪蒿报警才逃过一厄。纪蒿取起走剑,虽遇大祸受到摧残,却否极泰来,与司马重新团聚。或者,此剑对歹人是凶物,对好人便能否极泰来!
“再战雪山之巅”几字,淳于蓟从未在意。西域四周都是雪山,既来西域,打到雪山之上一点不奇怪。此时的淳于蓟,自然想不到多年以后,会有一场生死较量发生在世界的最高点,那个插入云端的大雪峰之上,他也永远留在那里成为永恒!
纪蒿带着班驺、班秉、陈隐和秅娃儿,在瞿罗渥的陪同下策马直奔城外约十余里的呈侯府。
呈侯府占地足有数百亩,它比一般小国的王城还要气派,围墙足有两丈高丈余宽,全部由夯土垒成,如城墙一般,异常坚固。庄园内房屋均是木质建筑,四角有四座四层的木质高大望楼,庄园外有护城河围绕,护城河与于阗河相连,碧水潺潺,奔流不息。
护城河外,绿洲一眼望不到头。于阗真是块宝地,大旱年余,秋日下了场透雨便生机勃**来。
进入庄园内,只见迎着大门的便是宽敞的前院,院中主建筑为一座高大、**的高台大殿,这是呈于霸礼宾、宴客的场所。粗大的红色圆木辕柱顶上雕着张牙舞爪的狼头,二人都抱不过来,完全由昆仑山巨木筑起,气势万千。前院两侧的四座偏院,则是家丁、仆婢所居,以及马厩、车房、厨房等。
二层院子里面分成了七八个小四合院,全部是名贵木材制成的板壁,黄琉璃瓦铺顶。每一间室内,条案、高案(注:即今桌子)、有背的坐床(注:即今木椅,后文即称桌、椅)、柜子等,与中原完全不同。地面都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高大的床榻、雕屏、榻屏,十分秀丽,与权鱼的鱼宅摆设类似。
呈府内小四合院足有近二十个,大院子套着小院子,重重叠叠,曲径通幽,犹如迷宫一般。每一个小院,都通过亭台廻廊相连,各院内假山、花圃、绿树、翠竹相映成趣,十分精致。
而后院是内眷所居,后院正院主建筑为两座三层木楼,楼后是私家花苑,名瑶池,瑶池西边穿过两进小院便是汉苑的后门。瑶池其实就是一座巨大的池塘,足有十几亩大。瑶池边长满垂柳、槐树,绿荫覆盖,间种沙枣、月季、曼陀等花卉,如团团锦绣,争奇斗艳。池水中有荷,水与城外河流相通,清澈碧绿。中间是湖心岛,上有两个水榭,亭台楼阁,景色绝佳。
最后边则呈家私牢,地面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地下却别有洞天。纪蒿想起那些可怕的日子,未看一眼便冷冷地下令,“填死!”地下白骨成堆,纪蒿没有去找帕温和两个拘愚姊妹尸骨,根本无从分辨,便让她们安宁吧!
其后几日,于阗国兵便按“夫人”令,先在地牢内点燃一堆柴草,然后用沙土将这个万恶的地牢给死死地填死了。无数妖魔鬼怪和猛兽毒蛇尽被呛死、或闷杀在其中,成为无数冤魂白骨的陪葬品。
看完一圈,又回到后宅的正院。后宅中间主院内,主建筑是一个高台木质大殿,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国王已经下敕谕,呈家有四座庄园,田地万亩,牛羊十数万,所有资财,尽收归国有,作为汉使团经略西域之资。
“求夫人饶恕,贱婢罪该万死……”就在此时,一阵女人的哀求声传来。纪蒿打了个寒颤,她最不想见到这个心肠如毒蛇一般的女人。
只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和四个美艳侍婢,脖子上套着黑色牛皮圈,被士卒牵了出来。原来正是恶妾厐娜与四恶婢,此时一见纪蒿,便一齐跪下哭泣着哀求着,全忘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摧残拘愚众妇与众奴隶的。
“哼!”纪蒿鄙夷地睨了一眼厐娜。因她们美貌且罪大,瞿罗渥已经出其为国兵营伎,现在这是专门交由汉使夫人处置的。
纪蒿扭开头望着天上奔腾的流云。一想到在呈府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这恶妾和四婢让她阵阵恶心,再不想看她们一眼。瞿罗渥见状,便命士卒将哭哭啼啼的恶妾、恶婢欢天喜地地牵走了。不难想象,从当天晚上开始,已经迫不及待、恨不得现在就办事的士卒们会如何尽情地享用她们美艳诱人的肉体。
厐娜或许没想到报应会来得这么快,世事茫茫无尽头,红尘冉冉难回首,因果总有报,不时不报,只因当时时候未到。人家现在当回了身份尊崇的汉使夫人,受于阗国万民景仰,可自己的余生却只能当营伎,果真受千人骑万人压!
“请辅国侯传汉使令,呈府妇孺与愿悔罪者,可贬为庶人,宜给以生路……”看着这几个恶妾、恶婢受到惩处,纪蒿便忘了她这个“夫人”是假的。她这一句话,呈府无罪者与妇孺八百余口得以生还,男官卖为奴,女官卖为婢!
瞿罗渥派出士卒去传达汉使夫人令后,便进入呈府宗祠旁边的秘院,这是呈府的内库,数十年搜罗来的金银财宝、美玉字画、挂毯绸缎、首饰佩物、古玩铜器等等全部堆积在这里,仅仅葱岭以西各国金币、银币、汉五铢钱、于阗国马钱等各国钱币就约有数十万枚。
于阗国王宫的府丞与市监(注:管理市场商贸官员)、税监(注:管理国家税收)正在造册登记,向汉使团的兵曹吴彦移交。瞿罗渥在堆积如山的呈府收藏的古玩中,找到七星剑和符信,又提着剑匆匆忙忙地走出内宅秘院。
纪蒿一见宝剑,赶紧过去拿在手上,符信也理所当然地挂到自己腰上!
身为“汉使夫人”,纪蒿当然要安抚奴隶和徒附。奴隶命运从来都是悲惨的,呈府是人间地狱,奴隶们的命运便更加悲惨。这些奴隶中有不少人受到过残酷刑法,一些人四肢已经不全。有的奴隶被剁了手,有的被剁了脚,有的额烫字,有的被劓去鼻子,有的被挖去眼或割了耳朵。最可怜的是两年年幼的塞人女奴,或许她们还没有秅娃儿大,却都被凄惨地剁掉了左手……
回到馆舍虞公殿,已经到了晌午之前。今天是汉使团班师的第二天,虽然举国缺粮惨淡,很多部族只能靠粥棚维持着,但国王尉迟广德、王妃南耶还是在馆舍虞公殿一楼厅堂内举行国宴,正式庆贺出师大捷,百官、贵族和汉使团成员悉数出席。
虽然世道艰难、日子惨淡,但国家礼仪还是一样不能少的!
纪蒿回到虞公殿便让侍婢为其梳头打扮,今日又与咋日不同,既担着“汉使夫人”头衔,便不能太简素掉了汉使的份。身上穿的是金黄色缎绣白玉兰花锦裙,头发盘成了垂云髻,头上戴着碧绿色的金青石凤簪,水晶华胜,映衬的娇美的小脸流光溢彩。连秅娃儿都精心挑选了一套桃粉起花绸缎排穗长裙,头上梳着小女孩们常梳的双垂髻,俏丽可爱。
好不容易打扮好,等秅娃儿牵着美如天仙的纪蒿出来,便成了大宴最亮丽的风景,便实在让人再也难以忽视她的存在。
王妃南耶是国宴的女主人,自然也是盛装。她要年长七八岁,只是先天条件太好,又身穿着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秀发挽成秀丽的椎髻,上戴珠翠,岁月积淀成的风韵令其雍容华贵,富丽大方。两个女人站在一起,如一对美丽的姊妹花儿,众人无不叹为天人。
班超没顾上欣赏纪蒿的美艳,他心事重重,心里很不踏实,总感觉哪里要出事。
纪蒿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那个黑铁塔一般的魁梧男人,他满脸冰霜,分明一脸不屑。纪蒿心里随即凉到了冰点,倍觉羞辱,恨不得拔下头上的珠翠扔远远的。他根本就瞧不起自己,吾费心巴力地打扮给谁看,心里觉得委屈,觉得自己贱,眼圈里便隐隐噙着泪花。
第十五章 废除私刑()
“夫人千万别想过去的事,呈侯午前已经伏诛,现在夫人应该高兴哪……”南耶会错了意,赶紧安慰道。
“谢谢王妃!”纪蒿听到南耶说出“夫人”二字,不禁精神头为之一振。去他妹的,这个粗鲁的男人跟自己没关系,不要乱想了,既令吾顶着个“汉使夫人”谎架子,吾便要当得堂堂正正,气死汝活该!她默默安慰着自己,生生把眼圈里的泪给挤了回去。
广德与班超同案,王妃与纪蒿同案,秅娃儿则坐在纪蒿的旁边,同受众官和于阗军众将庆贺。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纪蒿认认真真地当起了汉使夫人。尤其是陈隐,生怕他家女主人被人看轻,不论国王如何请,他都抱着剑如一堵山峦一样恭立于纪蒿身后。只到纪蒿说了句什么,他才躬身施礼后至堂下案后进食。
由于刚抄了呈侯府,这场接风宴便仿佛是专为庆贺“汉使夫人”重生。堂下胡姬们献舞之时,纪蒿与南耶已成了好姊妹,相谈甚欢,让气氛变得轻松、和谐,展现出了别具一格的外交天赋。
酒过三巡,纪蒿突然拍拍手,歌舞停止,众人一起望着“汉使夫人”,班超和淳于蓟则提心吊胆,不知她又要搞什么鬼!
却见纪蒿看也不看班超一眼,落落大方地道,“今日在呈侯府所见,可谓触目惊心,奴婢两千人,受酷刑者十有三四,断手脚、挖眼球、刖鼻耳,何其惨哉。民乃国之基,请问国中众贵人,于阗人何故自掘根基?”
喜气洋洋的大宴顿时风雨突变,众贵族面面相觑!
辅国侯瞿罗渥站起,对着厅堂外拍拍手,两个士卒领着三男两女五名奴隶走了进来,到堂中低首站定,并一一跪下行叩礼。众人看得分明,三名男奴隶,一人断左手,一人断左脚,一人被劓鼻。两名女奴隶均十六七岁,一人失去左眼,一人被动物撕破左脸,伤疤惊心动魄,令人不忍卒睹!
厅堂内鸦雀无声,瞿罗渥又一摆头,士卒们将奴隶们带了下去。
见汉使夫人抓住这样小事不放,于阗国众贵族和众官都感到茫然不解,厅堂内气氛令人窒息、尴尬。在他们眼中奴隶不是人,如牛、马、羊一样是他们的私有财产。庄园内设私刑处置私有财产,祖宗陈制,天下一理。对犯了错的奴隶私刑处置、甚至处死都天经地义,礼法使然,何错之有?!
班超与淳于蓟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一样的表情——惊愕!
纪蒿突然来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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