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莽莽,世事轮回,先贤永在,青史永存。班超将秅娃儿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中,泪如泉涌,他在胸中发誓,本使断不让公主后人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这小东西可能累坏了,躺在他的怀抱竟然就这样睡着了。班超小心翼翼地将秅娃儿放到纪蒿怀中,他将小刀恭恭敬敬地放于案上,然后庄重地行了稽首大礼!
这把小刀是马首型银质铸柄,上面缠着油乎乎脏兮兮的细麻绳。刀身罩在粗陋的木壳内。可抽去木壳,里面却是精致的狼形纹饰硬牦牛质刀鞘。抽出小刀,刀背血槽处,分明刻着“子棤”二字。这子棤可不是别人哪,她可是前汉时和亲乌孙国的刘解忧公主的儿媳妇、当时龟兹莎车国的国王万年的夫人,是当年莎车国的公主啊!
而这马首形刀柄,便是万年最喜爱的柄形。班超起身走到沙盘前,如烟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世事如棋,乾坤难测,试看烽烟尽处,曾经多少豪杰!
当年,万年在帝都长安学**汉礼仪,年老的莎车国王没有王子,想传位给公主子棤,又怕她难压贵族之变。恰好他在长安见到了万年,当时的莎车国吏民向往大汉,更想和乌孙国结为姻亲。莎车王亲访乌孙,征得解忧公主、翁归靡以及汉朝的同意,便让万年娶了子棤。
老国王死后,便由万年继任莎车王。万年励精图治,极力摆脱匈奴的控制和奴役。匈奴贵族闻知后十分震惊,派出特使在莎车国王廷内部挑拨离间。匈奴的离间之计得逞,前莎车王的王弟、子棤的亲叔呼屠征发动宫廷政变,将万年与子棤一齐斩首。万年的两子一女尚年幼,便在众贵族的保护下幸免一死,但却被贬为庶人。
这把小刀,或许是当年万年送给子棤的定情之物。这可是刘解忧公主的骨血,班超瞬间便决定,他要将秅娃儿当成自己小女,精心抚育其长大成材。
忽然觉得好久听不见动静,猛然回首,原来纪蒿已经抱着秅娃儿进入卧室。他鬼使神差地起身走进卧室看一眼,只见一大一小两个受尽坎坷磨难的女人竟然连鞋子都来不及脱,便这样搂在一起蜷曲在榻边睡着了,纪蒿左腿甚至还耷拉在榻外。
他小心翼翼地替二人拽下鞋子,将纪蒿有左腿抬到榻上。
眼前这温馨而熟悉的景象,令班超瞬间仿佛回到了帝都雒阳,爱妻邓尧、冯菟和爱妾芙蓉哄着小儿小女们放睡时就是这慵懒神态。这个假夫人纪蒿仅比秅娃儿大十余岁,此刻分明已经将可怜的秅娃儿当成小女,将秅娃儿的小脑袋搂在胸前,仿佛象母鸡一样严严护在翼下!
傍晚时分,班超与淳于蓟正趴在沙盘上商量扩编、武装鹫雕营、昆仑屯。原来权鱼派来斥侯送来了姑墨国情报,言呼衍獗已初步定在冬然南下突袭西城。权鱼是杨仁大人麾下最得力的西域斥侯,如此重要的情报也间接证实了班超此前在莎车城下时的判断。
可这消息却未让二人高兴起来,于阗国一穷二白,汉使团手中无钱,武装一支二千人的劲旅,战马于阗马场倒是有,可甲服装备兵械粮秣需要的钱是天数,一钱能倒英雄汉,两手空空的汉使团钱从何来?
正在相对叹息之时,辅国候尉迟仁、宰相私来比、辅国侯瞿罗渥和大都尉休莫广鵛四人跟着一齐来了,辅国候尉迟仁禀报道,“禀报大使,又找回五人,另两人……”
“另两人在哪?”
室内的纪蒿已经醒了,闻言披着襦衣急忙从室内赤着足便急匆匆冲出,焦急地盯着二人问道,“快说,另两人在哪?”秅娃儿也跟着从室内冲出,赤着脚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惊慌、茫然地看着众大人。
辅国候尉迟仁躬身道,“禀报汉使夫人,另两人已被大月氏国贾胡沽走,商队已行至西夜国。大都尉已传令千骑长尉迟千驱快马率兵去追,贾胡今晚必歇息在西夜国,两姬必能被追回。然后连夜返回,至明日午间必回!”
班超闻言心里稍踏实了些。西夜国有昆仑和蒲犁市尉、西夜侠女昆兰镇守,葱岭商道、昆仑商道有守将萨莫克控制,这个贾胡插翅也飞不过葱岭西边!
国相私来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突然颔首恳求道,“掳夫人之河西栗弋贾胡已经翻越葱岭,预计两三个月后方能返回。前大将军呈于霸一族已被羁押,国王定明日午前开刀问斩……只是……下官有一言,或冒犯大使虎威,不知当讲不当讲……”
班超默然颔首,心里却在冷笑,是毒总要发出,该来的总是要来!
“谢大使——”私来比低首道,“呈侯有功于于阗国,保国王继位有功,乃贵族之首、国之柱石。呈侯深表悔意,当时并不知为大使夫人,现愿献黄金百斤、昆仑黑奴百人、娇艳女奴五十姬赎罪,恳请大使网开一面……”
班超心里象被人椎了一闷棍,但却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个皓首长者,直看得这几个大臣心惊肉跳、面色惨白、深低着头、无地自容!
“糊涂——”淳于蓟见状冷哼一声,将手中脂玉耳杯“嗵”地掷于案上,“国相乃谋国之人,适才所言可谓不忠不义!不忠者,国王已有敕谕,尔等却求汉使法外开恩。不义者,呈于霸罪不容赦,尔等竟然给罪徒求情,人间正义何在?!”
私来比等四臣不敢回话,一言不发!
“真是令本将寒心哪——”蒙榆则瓮声瓮气地接着淳于蓟的话,“都抢到汉使夫人头上,抢的是庶民之女就更不算事了!何故乱至如此?皆因国之栋梁祸国毁教化。汝等身为大人,却官官相护,蛇鼠一窝,难道非要致于阗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蒙榆这话骂得痛快淋漓,辅国候尉迟仁、宰相私来比、辅国侯瞿罗渥和大都尉休莫广鵛四臣突然做出怪异举动,他们竟然一齐惴惴不安地面向班超跪下!
难道这是自请处罚?淳于蓟与众将惊异地看着这四个大臣!
班超看着四个瑟瑟发抖的于阗国大臣,他深知他们心中的恐惧和忐忑,心里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们便代表贵族,是这个国家的支柱。于阗举国上下恨北匈奴而向往汉朝,这些贵族又因杀过韩融而畏惧大汉报复。班超感到一阵悲哀,不管他们身上有多少污垢,此时不管是国王还是汉使团还是得需要他们。
想到这里,他没有说话,却径直返回内室。淳于蓟和众人看得明白,班超返回堂上时手里分明是提着一大一小两双女靴!
私来比的话让纪蒿气坏了,但初来乍到,她忿然将头扭到一边。忽见班超提着自己的靴子出来,慌乱中刚要伸手去接,班超却寒着脸当众将她和秅娃儿摁坐到胡椅上。纪蒿吓坏了,胸口嘣嘣跳将起来,目光诧异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作什么怪。
却见班超单腿跪地,蹲下高大魁伟的身躯,纪蒿赶紧飕地将一双小脚缩进椅下。班超却不由分说地从椅下捉住那一对小可爱直接拎出椅外。纪蒿反射性地挣扎着,嘴里刚要说“不用”,只见班超目光清冷,如箭一般地斜睨她一眼,吓得她浑身一震再不敢乱动!
他捧起纪蒿琳珑秀气的小脚,先吹了一口气,再细心地替她拂去脚底的灰尘,然后一一穿上足衣理顺,再仔细套上靴子。那一瞬间,他是那么神圣,似乎做这一切是应该的。纪蒿小脸上先是煞白接着飞上红云,脖子、耳朵热得发烫,心里一热,泪珠便不争气地滚滚而落!
她知道汉使并非做的是闺房秘戏,他是在演戏,而她的这双小脚此时便是这出戏的道具。演给于阗国众臣看,看你们还敢不敢替呈于霸求情!
第十三章 恩威并施()
班超为纪蒿穿好靴子,见秅娃儿跃跃欲试一付想逃的样子,便一把薅过她的小脚,也替她穿上靴子,穿完还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再将额头上好看的一绺秀发捋到耳后。他目光坚定,神情庄重,发自内心的慈爱表露无遗!
纪蒿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况且这出戏现在需要她哭,哭得越伤心、越委屈越好,于是她小嘴一咧,似乎无论她自己如何强忍着,海一般深的屈辱忿恨,还是令她双肩颤动着抽泣起来,更多的泪水无声而下,悲伤之状令人断肠!
秅娃儿也一样,她紧紧地抱着纪蒿的左胳膊陪着流泪。自从二祖父死后,在赤地千里的于阗绿洲上,一个浮萍一样卑贱的小乞丐受够了世态炎凉,白眼、欺凌、羞辱、殴打,她何尝被当人看过,何尝受到过如此爱怜,这一幕感动得这个小东西眼泪如雨般滚滚而落!
辅国候尉迟仁等四位大人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汉使夫人泪水婆娑如梨花带雨,令这些男人心碎,此时此刻,于阗国贵族彻底没有退路了,他们想保呈于霸该是多么可笑。作弄到汉大使夫人头上,只能怪呈于霸自寻死路。呈于霸的罪恶也有他们的一份,现在他们只能求保住自己便是万幸!
班超已站起身,铁青着脸背着手,居高临下冷睨着四位大臣。
短暂的、令人难耐的尴尬后,宰相私来比咬咬牙,“下官愚昧昏盹,现收回陈请,呈于霸按汉律当灭九族!”
“哼,按汉律?”班超却冷笑着看着这四个心口不一的于阗大臣,“果按汉律,该杀的非仅呈于霸一人邪?!”
这话石破天惊,令于阗四位大臣浑身战栗,淳于蓟等将也震惊地看着班超!
只听班超冷冷地道,“永平三年,都末兄弟杀莎车将军君得,汉人剑侠韩融又助大人休莫霸杀都末兄弟,并立休莫霸为于阗国王。后休莫霸战死,又助于阗国众将扶广德继国王位。然自此后,韩融大人便消失了。吾想知道,原大汉河西军大将韩融今何在?啊?!”
宰相私来比等人闻言惊得魂飞魄散,如四条被抽了筯的土狗瘫跪于席上!
班超又一字一句咬牙道,“韩融助休莫霸自立为王,功勋卓著。于阗国众臣担心韩融功高并取国王而代之,竟然酒后将其束缚,五驼分尸,车裂而亡,并炙啖其肉!其夫人腹中尚有五月胎儿,便与二子同时被杀!韩大人一世英雄,却死得日月暗淡,天冤地恸,何其惨烈!吾要问,杀人者又是谁,尚有人性否?!啊?!”
众臣冷汗如雨而下,瑟瑟发抖,无人敢回话!
淳于蓟与胡焰、蒙榆等将也都听明白了,在韩苑祭奠韩融后,班超悲痛欲绝,并未细说过往。原来,当时时机未成熟,班司马是将这些仇恨深深地埋在心底。泪水满面的纪蒿也恍然大悟,于阗够大,怪不得眼前这个黑脸男人容不下呈于霸朽木一根!
“韩融乃河西大将韩章独子,受窦融老大人委派,以剑侠身份进入西域,助南线各国抵御莎车王贤与北匈奴。他有功于于阗,尔等却将其车裂,且满门尽斩,并炙啖之以为后快,致使韩章大人一门断绝,仅剩两女,仓皇逃得一命……”班超手指堂下跪着的于阗国四臣,手指颤抖着含泪道,“汝于阗国众臣皆无情小人,纵千刀万剐亦不能解十万河西军将士当年之恨!”
于阗四位重臣噤若寒蝉、面如死灰、浑身战栗,瘫倒于席!
这些丑事迟早汉使会知道,这也是众臣战栗不安要保呈于霸的原因。韩融被杀,王室与众臣都难辞其咎,辅国候尉迟仁不敢推搪,便抹一把脸上的汗低首道,“禀报……汉使,杀……杀人者时任大将军呈于霸也……然吾等尽有罪,愿听汉使发落……”
淳于蓟见班超正被仇恨折磨得浑身哆嗦,腮上肌肉阵阵悸动,他真怕班超一怒之下斩杀了这四人。于是赶紧斥责道,“呈于霸该死,可汝等敢说不是同谋?今死罪记下,暂且不究。再有点滴不法行为,便是灭九族大罪,定尽诛不赦!”
班超咬牙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生命无法再来,悲叹憎恨于事无补。他感激地看一眼淳于蓟,良久才冷笑道,“陈年旧事,吾不想算旧帐。自汉使团来于阗起,便画一道扛,不管王公贵族还是豪绅大户,如归汉后仍不收手,凡有枉法者,凡对大汉、对国王有异心者,定子孙连坐、诛灭九族,本使绝不轻赦!”
听班超决定既往不咎,几人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再度稽首,私来比则代四人铭誓道,“吾等必洗心革面,忠诚大汉。敢违大使令者,敢违拗汉律者,归汉后仍不收手者,定然天诛地灭,草木过刀,童叟无存!”
班超已走向沙盘前,一边仍对私来比等人叮嘱道,“呈于霸虽罪不容赦,然此系于阗国家事,吾身为汉使,对此小事不想多言,可转告国王,仁者行天下!杀戮只会徒增仇恨离隙,罪大者按于阗律处之,妇孺及愿悔罪者应予赦免!”
“下官遵令!”“末将遵令……”
汉使这是谢客了,宰相私来比率四大臣赶紧诺诺退下。
当天晚,国王广德与王妃南耶在馆舍举大宴为汉使团接风,也为纪蒿压惊。汉使团所有刑卒全部参加,蒲柳身体渐好也来了,她已经能柱着竹杖自己慢慢走动。拘愚部族众女在纪蒿带领下,全部换上新衣,盛装出席标志她们重生的晚宴。
众女都是拘愚小城中妇人,进入高大巍峨、气势恢宏的虞公殿大堂无不战战兢兢。地上铺着名贵的条支地毯,大堂四周墙壁上挂着《普度众生图》系列挂图共六幅。于阗人信大乘沸法,画面之上,法力无边的佛陀释迦牟尼和众佛正在普渡众生。
大旱之年,雕花木案上仅摆放着寻常山珍野味和醉人的蒲桃酒,纪蒿和众胡女被害惨了,她们刚刚从恶梦中醒来,一个个犹如受惊的小鹿。开宴后,于阗国的胡姬们在表演歌舞,户监(注:管理户籍人口的官员)则拿来一筐人身买卖契约,一一交还给拘愚众妇。胡女们一一撕碎、折断让她们失去自由的契约,她们一一相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虽然为解决以呈于霸为首的对大汉有罪的贵族,班超已不得不让纪蒿将这个“汉使夫人”当下去,纪蒿也曾为人妇人母,可当夜晚来临需要动来真格的时候,面对这个黑脸男人她便有点慌神了。
班超对她擅自称自己为汉使夫人恼怒都写在脸上,这一天其实就没给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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