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天郑一的商队带着纪蒿与众女西行后,被惊散走远的三峰骆驼、两匹战马从沙漠上又聚拢过来,它们仿佛有灵性一般,用身体遮挡着烈日。整整一天过去了,当夜色再次降临后,躺在尸体堆下的陈隐竟然神奇般地醒来了。
陈隐果真是不死鸟,他受伤不轻,血流不止,由于与奴隶、镖师们的尸首挤压在一起,压住了他腋下伤口,减缓了血液流出,因而救了他一命。冥冥中,保护主人纪蒿的使命,竟然令他奇迹般地慢慢醒了过来。他歪歪扭扭地站起,又一下摔倒,躺在沙漠上缓了一会,才又慢慢摇摇晃晃地站起。
他柱着一根长矛,慢慢搜寻了一下营地,在死去的畜牲尸体旁边的沙子下,找到了被深埋着的二十余个大水囊和栗米、帐蓬等。原来,郑一的商队不缺这些东西,在沙漠上生活的走驼人习惯这样做,他们会将多余的水、食物和精栗料埋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当天晚上,他喂食了牲口,生起火,用烧红的刀烫封好伤口,再用烤好的马肉喂饱了自己。睡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便感觉浑身又有了点劲,便摇摇晃晃地骑上马,循着商队的踪迹,带着这一马二驼开始追踪西去。
到了拘弥国、于阗国绿洲,他都仔细访察当地人,终于发现商贾并没有害纪蒿,这让他十分兴奋。可很快他就发现,纪蒿与众女在奔向西城的途中线索突然断了。由于身体开始发烧,他走到离西城不远的一个村落边时,他突然头晕目眩,一下子昏倒在一条坎边。
不知睡了多久,这天傍晚他醒来了。睁开沉重的双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棵树下,头还枕在一段枯木上。一个蓬头垢面、年约十余岁的小乞丐,正用一块破布蘸上水,在不停地给他温润嘴唇,额头上还放着一块蘸了水的破布给他降温,还不时扬起手中的黑色破毡帽,驱赶着嗡嗡的苍蝇。
“哇,到底活过来了——”小乞丐见陈隐醒来,拍着小手惊叫道,跟着又抽泣起来,站起身,走到身边的一个只有一半的破水罐里淘了一下手中的破布。
陈隐感觉好了些,看着这个浑身泥乎乎、身材瘦小的小乞丐,虚弱地问,“汝怎么又哭了……为……何要救……吾?”
小乞丐用一只破碗端来半碗水,陈隐接过来喝了,火辣辣的嗓眼里感觉清爽了些。小乞丐擦擦眼角道,“吾以为汝又要死了呢,汝要是死了,吾又变成一个人了……”
陈隐慢慢挪动身子,靠在树干上倚着,浑身到处酸疼,如在火炉中炙烤一般。他急喘着,爱怜地摸着小乞丐的小脑袋,“吾死不了,汝不会一个人了……吾要找吾主母,找不着,吾才会去死……”
小乞丐却看看天色,从一团破絮下取出一个黑色的泥陶碗,然后讨好地道,“看汝象个好人,汝……便做吾二祖父罢……二祖父,汝等着,吾去打粥……”说着,或许是怕陈隐拒绝,未说完便站起来跑没影了。
为什么是二祖父?算了,汝说是什么便是什么罢。
天渐渐黑了下来,燥人的闷热令陈隐汗涔涔的。他试着站起身,头摇晃了一下,手扶着大树终于未到下。慢慢走到树后坎下,便掏出家伙痛痛快快地滋了一泡。尿完走上坎,只见小乞丐正费力地端着碗回来了。
原来他是去州里办的粥棚里打粥去了。陈隐虽然身子发烫,嘴唇火辣辣的,他迎着小乞丐走过去。接过碗,回到树根坐下,只见碗里是大半碗厚厚的栗米粥。
第十一章 义薄云天()
陈隐想让小乞丐先喝,小乞丐却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胡饼举到陈隐面前,胡饼正散发着诱人的芝麻油面香气,“二祖父快看这是什么?”
“哪来的?”陈隐惊喜地问。
小乞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灿烂,象个女孩儿一般好看。又将手伸进怀里,再费了好大劲从裤腰抠出一个黑色的小皮囊,倒出五枚铜钱在小手掌上,自豪地道,“啧,告诉汝吧,这可是汉军给的,还可沽两个半饼……”说着,又小心翼翼地在裤腰里掖好皮囊,恨恨地道,“真黑,一个饼二钱……”
二人分着吃了饼和粥,晚上天也凉快了些,陈隐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马与驼都丢了,或者被人偷了,陈隐又靠着树干睡下,揉揉肿涨的太阳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此时主母纪蒿等胡女,已经被商队带到哪了。一想到因自己未能保护好主母,他便悔恨得浑身哆嗦。
小乞丐靠在他身边坐下安慰道,“二祖父别叹气,有吾呢,吾每天打粥养汝……”
陈隐忽然问道,“汝见到一支大驼队,从东往西,里面有十几个女人,年轻好看的女人……”
“没有——”小乞丐歪头想了半天说没有,还摇了摇头不解地问,“怎么可能,往东走的驼队才会带女人……汝说的是些什么女人?”
陈隐将自己的遭遇向小乞丐述说了一遍,最后咬牙道,“只要吾陈隐剩下一口气,就是找到天边吾也要找到吾主母……”他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睛便流了下来。
“二祖父,别难过……”小乞丐抱着陈隐的胳膊安慰道,“吾没看错汝……一切有吾,汝还不能走远,村中有粥棚,明日汝自己去食粥,吾去打探打探!”
“为啥让吾做汝二祖父?”陈隐摸摸他的小脑袋,感激地道。
小乞丐黯然道,“二祖父带吾逃到西城,被人打死了……那天吾见汝躺在日头下,都快被晒死……见汝象好人,吾便将汝拖到树荫下,汝不知道汝有多重……”小乞丐没有流泪,他讲了自己的遭遇,同是天涯沦落人,陈隐将苦命的小乞丐紧紧地搂在怀中。
睡觉前,陈隐走到树后高坎下便掏出家伙顺风滋开了,小乞丐却远远地躲到一丛灌木后,窸窸窣窣半天才走回来。陈隐以为他是害羞,给他一个爆栗道,“小不点,还怕人看。汝叫什么名字?”
“喂——”小乞丐不悦地抗议,“以后不准打吾,吾不叫小不点,吾叫秅娃儿。”说着,拿出一块破布蒙着两人的脸,以便遮挡嗡嗡叫令人讨厌的蚊子,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便挤在陈隐身边一会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陈隐醒来,觉得自己能走了,秅娃儿更带着他到村中的粥棚喝了粥。食毕,陈隐返回树下,脱掉上衣。腋下伤口已经感染化脓,既痒又疼。他先走到水洼边,洗净手,折了一根小木棍咬在嘴里,费力地挤出一大堆脓血,再撩起清水清洗了一下,用布条扎好,便走到树下歇息。
傍晚时分,秅娃儿匆匆跑回来了,陈隐急迫地问,“快说,可曾打听到消息?”
秅娃儿又拿回一块胡饼,分给陈隐一半,这才说道,“天下化子是一家,吾打听了很多很多人,便打听到了消息,只是……”
“太好了……”陈隐心提到了嗓子眼,“别卖关子,吾主母在哪?”
“二祖父汝千万别急——” 秅娃儿恳求道,“有人看见,汝说的那个驼队已……已被烧死了……”
“烧死了,啊?!”陈隐震惊不已,惨叫一声,泪水奔眶而出,竟然呜呜哭出声来,“主母啊,陈隐有罪啊……”
秅娃儿吓坏了,他摇着陈隐的胳膊叫道,“二祖父,汝别急,听吾说完啊!”
原来,秅娃儿从几个乞丐口中得知,西城以北三四十里处,前几日下大雨前,曾有一个大客栈失火,烧死很多人。当天晚上住在客栈内的驼队中,就有从东边来的十几个妇人。秅娃儿专程去了那个客栈,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地黑色的断垣残壁。他询问了许多人,有人说确实有一支驼队有十几个女人,都被一齐烧死了……
这是一个痛苦的夜晚,陈隐几乎一夜未眠。秅娃儿熬不住已经睡熟,他拿着秅娃儿的短刀,几次想自杀,追随主母而去。但是,最终他说服自己。他要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客栈,如果一切是真的,他断然不会再活下去!
第二天,秅娃儿带着陈隐来到了那个客栈。此时的客栈已经化为灰烬,只剩下乌黑的围墙和围墙内的断垣残壁。陈隐访察当地人,得知此客栈原为一个商队老巢,只不过这商队主家是谁,无人知晓。有人还回忆说,“当时大雨刚下过,谁能想一把火把这么大的客栈尽然烧光了,或是仇家所为……”
陈隐也看出了蹊跷。客栈位于河畔,当时大雨连下了三天,大雨过后,各排客栈草舍并不连在一起,相隔有十数丈,并不容易被火连着点着。可这客栈柜房、空中飞廊、十几排房舍、马厩、草料棚等全部烧光,只有一种可能,火灾是有人故意放火!
为何要烧掉客栈,是寻仇?还是要毁灭证据?他又在夜晚一一挖开埋葬死者的几座坟坑。有主的尸体都被家人领回埋葬了,这里埋的都是无人认领的、火灾中残存的奴隶、徒附或客商,数十人被埋在一起,臭味熏人,令人窒息。很多人被烧得肢体不全,有的被烧成一团团黑炭,根本已经无法辩认。
但所有的尸体脖子上都有伤口,这些人都是被杀后焚尸。只是有一点令陈隐欣慰,所有残存的尸体经过仔细辩认,只有两个女人,年龄超过四十,显然是客栈仆婢,绝没有一丝拘愚众妇的痕迹!
天明前,陈隐将尸体重新埋好。此时,他潜意识里他相信主母纪蒿一定还活着。为什么要焚尸灭迹,只有一种可能,歹人发现了纪蒿身上带着的班超的符信!试想,在今天的于阗国,身带汉大使符信的人自然属于汉使团,劫持这样的人一旦露蛛丝马迹还有活路么?
天明后,他带着秅娃儿逃离坟地,赶到西城,想找汉使团报警。可汉使团并不在馆舍,他又急奔至王宫,没想到王宫的卫队差点羁押他和秅娃儿。万般无奈之下,他打听汉使团在皮山州,便偷了商队一匹花马,与秅娃儿一路乞讨着找了去。
但又饥又饿,身躯烧得如火球一般,好不容易走到西皮水畔的陈隐,终于一头倒了下去!
好在马翼曦不愧是神仙,他的药终于将陈隐从死神手中拽了回来。被国兵们从皮山州送回西城后,国王尉迟广德与王妃也一样大惊,他们迅速派国兵满绿洲掘地三尺寻找“汉使夫人”。可什么线索也没有,连汉使夫人是谁都没人清楚,这上哪去找?三天后,陈隐醒来了,尉迟广德这才知道此人叫陈隐,“汉使夫人”名字叫纪蒿。
但他们将绿洲翻了个底朝天,到底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陈隐仍在高烧中,他时常醒来,但昏昏沉沉,见纪蒿一点消息没有,不禁五内俱焚,不饮不食。王妃南耶只好骗他,“听说纪蒿已为商队掳走,国王正派人追上葱岭。汝不能急,很快便会有消息……”陈隐是什么人,他明知王妃在安慰他。他的命是主母救的,此生便为主母而活。未能保住纪蒿,令他恨不得自戕。
“二祖父,汝死了,可就没人救夫人了……”等南耶走后,秅娃儿将自己的短刀藏匿起来,劝道,“客栈——对,就从客栈找起,你吾自己找,定能找到夫人!”
秅娃儿的话提醒了陈隐,心中又升起了隐隐的希望。在西城,南耶悉心照料着二人,此时他们都洗掉一身黑泥,换上了干净襦衣,小乞丐原是个清秀白净的小男孩儿。
陈隐又想起那个客栈。他也有强烈感觉,酋长女还活着,一定还活着,他一定要找到她。几天后,虽然脑袋仍嗡嗡地响,但陈隐退烧了,人也清醒了,感觉自己能走了。于是便向王妃讨了两匹马,早出晚归,带着秅娃儿在绿洲和戈壁上一个一个部族查询,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没想到,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大军班师之日助主母纪蒿死里逃生……
……
陈隐禀报完,秅娃儿哭成了个泪人,令班超感慨不已。纪蒿这个胡女看来还真是个人物,象陈隐这样身手不凡的奴隶,竟然对她如此忠心耿耿!
现在班超已经确信,呈于霸所作所为国王广德绝非全不知晓,他是有为难之处。在皮山州送陈隐回西城的那个晚上,淳于蓟曾对尉迟仁说得再明白不过,纪蒿是“汉使夫人”。于阗国就这么大地方,如果国王下决心找如何会找不到?
他又想起当初蒲柳被囚于呈府,南耶贵为王妃低声下气去了两趟才要出人来!看来,自当年呼衍獗下于阗国以来,尉迟氏在于阗国的根基已经动摇。这让他坚定了杀呈于霸、震慑众贵族、扶持尉迟氏的决心!
“刚才说汝阿兄在于阗当兵?”班超心里一阵轻松,陈隐已回门前站着,他招招手,令秅娃儿到他身边坐在坐床上,并替她擦干眼泪,拿了一块寒瓜递到她手里,“汝阿兄叫什么,一会吾便派人去找,让汝兄妹团圆……”
话未说完,班超忽然看到了别在小家伙腰间的那把马头柄小刀,不禁大惊!
第十二章 解忧之后()
秅娃儿睁着泪眼,“吾阿兄叫旋耶扎罗……大人可曾见过?”
“旋耶扎罗?”班超一惊不小,西域很大,世界却很小,他没想到小丫头的阿兄竟然是皮山边防营的那个无敌少年,“汝阿兄是吾一员大将,现仍在皮山,很快便会归来与汝相会,啊……”
他从秅娃儿腰间取出马首柄小刀,心里瞬间如惊涛骇浪,奔涌不息!
“大人说话可要算数噢……大人,汝……汝也哭了……”秅娃儿分明看到,汉大使手里拿着小刀,正紧贴着胸前,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纪蒿早就被她的哭声吵醒了,她起身走出卧室,来到秅娃儿身边。她先从班超手里拿起马头小刀看了一下,也是一愣,还给班超后便将秅娃儿紧紧地抱在怀中,“好孩子,快说这刀哪来的?”
秅娃儿寒瓜刚吃了两口,便已经昏昏欲睡,但还是强打精神闭着眼睛道,“真二祖父给吾的……二祖父说,这刀是祖传的……二祖父还说,汉大使来了,吾与阿兄是汉人之后,便有救了……”
红尘莽莽,世事轮回,先贤永在,青史永存。班超将秅娃儿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中,泪如泉涌,他在胸中发誓,本使断不让公主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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