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有理!”班超又捧着清咧的河水猛饮了几口,才豪情满怀地走上河崖,“于阗国乃吾根据,不需遮掩行踪。持节并张汉军旌旗,摆仪仗而行。吾欲让于阗人尽知之,大汉使节、吾班超已来于阗国!”
兵曹吴彦向淳于蓟禀报道,“禀报副使,是否饷食后进城?”现在已经过了饷食时间,吴彦或许是担心进城后或有变故,故欲让刑卒饱食后再进城。
“啧,吾料便借广德个胆子,也不敢公然袭击吾使团!”淳于蓟道,“摆依仗进城,至馆舍后再痛食之!”
换上干净襦衣,瞬间便又是一身大汗,班超可不想入城时形象不堪。于是,他当先持节而行,汉使团威武雄壮地率领无数围观的于阗国吏民,一路向西城而来。西城周边吏民见到一片赤红的旌旗如火红色的云团突然顺河而至,有人惊喜,有人惊诧,但俱自发地跪伏于路边,躬迎大汉上国大使莅临于阗国!
村落中那破烂的毡房、茅屋、马架子房,那些面黄肌瘦的赤足吏民、那一张张惊喜的脸庞,这让汉使团众人心里黯然的同时,也十分惊喜。西域断绝已经六十余年,可于阗国吏民拳拳向汉之心,令使团众卒热血沸腾!
于阗国王城西城,位于昆仑山脚下的白玉河畔。一座座寺院,无数穿着伽衣的僧侣,让人仿佛进入佛的国度。其实,统治这个绿洲的尉迟氏家族,确实来自于葱岭以西的身毒国(注:即今印度),因而于阗国歌舞饮誉沙漠各国,更兼脂玉名扬天下。而灰蒙蒙的于阗西城南边,便是白雪皑皑的昆仑山,群山如白云飘浮云天,雪峰高耸入云(注:山脉高峰一般海拔为六千米左右,最高达七千米以上),乌云笼罩着冰川峡谷,宛如一片仙境。
东汉建武元年(公元25年),于阗仅有民三千三百户,人口不到两万人,而举国能战之兵仅二千四百名(注:据《汉书·西域传》)。建武末年,于阗国曾被当时横行西域的“小霸王”莎车国国王贤吞并。汉明帝永平年中期,于阗将士休莫霸称王,并起兵反抗莎车统治。后休莫霸在莎车国战死,其侄儿广德继位并继续抗争,汉明帝永平四年(公元61年),终于打败并兼并了莎车国,并威震西域。
沙海南道西北远至疏勒国,东边直到鄯善国的精绝州,共有十三国曾先后向于阗称臣。经过国王广德数年兼并扩张,到汉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当时的于阗国有户二万多,生口七万余,胜兵二万五,一跃成为沙漠南道数一数二的强国。然后,天有不测风云。已经镇服西域的北匈奴自然不能容忍于阗国崛起,于是呼衍獗迅速率大军南下,兵临于阗国王治西城!
第二章 国王未迎()
汉明帝永平八年(公元65年),呼衍獗率石亀、黎繁等五员大将和龟兹、焉耆、莎车联军共五万人马围于阗国西城。城外两座大营迅速陷落,西城已不能守,于阗王广德不敌,不得已举国投北匈奴,于阗国自此归附北匈奴。
于是,北匈奴专门派出屈绝贤为使者,率二百骑常驻于阗国西城监国,并通过控制于阗国进而控制了整个西域南道。从此开始,曾经富庶的于阗国成了北匈奴的附庸。短短近十年时间,丰饶的绿洲国度便被盘剥得村落萧疏、饥寒交迫。 但是,国运的衰微,倒霉的是奴隶、徒附和庶民,牧主们依然歌舞升平,享着荣华。
越是接近王城,破败的村落间,便偶尔会见到贵族和牧主们的府苑。汉使团走到离西城十余里时,官道右侧二三里远,一座气度不凡的庄园露出峥嵘。那是一片楼宇建筑,高耸的门楼、望楼、楼阁、空中回廊和箭楼,遥遥相望。如果是在中原,这座府苑的主人充其量是一个富庶的小地主或商贾,但在于阗国这一片片零落、破烂的民居中,这座虽然远谈不上华丽的牧主庄苑,便仿佛如天上的神仙宫阙,恢宏壮丽,气势夺人!
“哼!”胡焰话中有话地道,“此为呈侯府,前大将军、辅国侯呈于霸府邸,富可敌国,向为汉人屯民死对头!”
“呈于霸……呈于霸……”这座并不华丽的府第与富可敌国实在相差远了些,但班超嘴里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呈于霸”三字,脸上瞬间现出隐隐的杀气和霸气。
原来,班超心头一个深藏的秘密,正与此人有关。当年汉人剑侠、河西军大将韩融曾在于阗国西城死于非命,时任大将军呈于霸难脱干系。窦融老大人晚年,曾专门和他班超谈起过这一段往事,当时行将就木的老将军眼含热泪,为自己未能为韩融及其后人申冤而痛惜不已。班超现在明白老大人当年心愿了,汉人快意恩仇,韩融之死令窦融老大人至死都一直耿耿于怀啊!
班超钢牙紧咬,面色铁青。他暗暗起誓,韩大人英灵不远,现在该晚辈来给将军报这血海深仇了!
胡焰和肖初月见班超脸上分明露出杀气,二人不露声色地对视一眼。呈侯府是韩苑的死对头,连韩苑当家人吴英、锦娘当年都被呈侯肆意jianyin,并差点被逼为呈侯婢妾,胡焰和肖初月恨不得寝其肉、饮其血,他们连做梦都盼着手刃老贼的那一天!
临近西城时,看着高高的城墙、北城门上破败的谯楼和城内高耸入云的大寺院,班超和整个汉使团都感觉出,进入西城后一定做不成太平使节了。因为他们看到了鲜血,城门顶端悬挂着的两个黑色的木笼内,分明是十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血滴到下面的黄土上,成团的苍蝇在嗡嗡乱飞,贪婪地叮着黑色的血渍。
饿民遍地,匪盗便丛生。那是半个时辰前刚刚被斩首的十余盗贼,正被悬首示众!
刚刚来到于阗国,未入城门先见血,似乎不是好兆头。果然,汉使团一直来到西城的北城门下时,仅见到了于阗国宰相私来比、大都尉休莫广鵛、译长圉拨等官员的迎接。于阗王室、贵族与国中吏民对汉使团态度的反差,令班超和淳于蓟大惊!
此时的北门,聚集了数百名国民、商贾。班超持节在前,汉使团张赤旗逶迤而来。年已花甲的于阗国宰相私来比、一身甲服的大都尉休莫广鵛率众官和国民们躬身抱拳施礼迎接汉使,“于阗国国相私来比率众官奉国王令,在此恭迎大汉上国使团,莅临于阗国!”
与衣衫褴褛的国民们不一样,虽然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私来比与于阗国官员们却头戴尖顶官帽,上缀彩色玉石,身穿缎襦,足踏麻质船履,腰悬宝剑,脸上挂着汗,却态度恭谨、一丝不苟。
于阗国众臣未拜汉使,班超便未下马。副使淳于蓟抱拳用金属般的寒冷声音问道,“本副使诘问国相,汉使万里远来,不见国王、王妃远迎,此即于阗国待客之道邪?!”
译长圉拨翻译后,私来比抱拳深深躬下身子道,“请大使见谅,国王因陪同莎车国使节至昆仑山狩猎偶感风寒,现正在宫中静养。恭请大汉上国大使先至馆舍暂歇,今晚国王将在王宫举国宴为大使接风!”国相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十分明确。饷食后汉大使应到王宫进见国王,晚上国王再在王宫为汉使接风。
见班超面无表情,淳于蓟怒目而视,情急之中,大都尉休莫广鵛又再躬身致礼,并对淳于蓟道,“于阗国大都尉休莫广鵛恭请汉使息怒,请大使先至馆舍歇息,一切从长计议!”
宰相的话不软不硬,不冷不热,汉使团的士卒们都露出愤怒的神色。大都尉休莫广鵛的话,又令众人忍俊不禁。西域弱小,自前汉起汉使从来嚣张。此时人家说得再明白不过,没再敢说请汉使上朝瑾见国王,递交国书,而是先至馆舍歇息洗尘,晚上国王亲来接风,你还怒什么?
淳于蓟没有得理不饶人,而只是哼了一声,便命宰相和大都尉前头带路,汉使团一行随同进入西城。见汉使团已经入城,随行而来的各部族吏民,这才欢欣散去!
汉使团一律骑着高大的乌孙战马,张汉军赤红战旗,汉使班超坐在赤萧上,鞍前则蹲坐着小姑,可谓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儿童们光着腚吵吵嚷嚷地跟着汉使团跑,走过巍峨挺拔的牌楼,坦然接受城中衣衫褴褛的吏民们夹道欢迎,可谓风光无限。可自进入西城起,映入班超眼帘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土灰色格调建筑。
街道肮脏、零乱、尘土飞扬,破烂、倒塌的街道围墙内,民居破烂不堪。一道道小巷口和街道两边的污水沟内,污水横流,粪便、垃圾成堆,蚊蝇乱飞,阳光暴晒下气味难闻,令人窒息。店铺低矮、破旧,吏民衣衫褴褛,无精打采,赤足劳作的奴隶们便在这污水中来来回回忙碌着。北匈奴已下于阗国数年,可民居、寺院、围墙上还能见到大战后龟兹兵卒劫掠时留下的痕迹。
鄯善国王城虽然也贫穷,但却管治得井井有条。西域南道曾经的强盛大国于阗国的王城,却仍未从战争创伤中缓过元气,一付破败不堪、积贫积弱、摇摇欲坠的景象。但有一处例外,它便是馆舍。这是专门用来招待各国使节的地方,如同后世的国宾馆,馆舍内与城中的破败景象形成鲜明对照。
原来,北匈奴南呼衍部为了与当年主管西域事务的日逐王派出的僮仆都尉相区别,向西域派出了西域都尉。这个西域都尉呼衍獗率领龟兹、焉耆、莎车大军逼降于阗国后,曾纵兵在西城抄掠十日,城内外妇女均被jianyin,无数国兵被屠杀,吏民血流成河、十剩二三,寺院、民居、王宫都被劫掠一空。当时唯有这座馆舍,因是呼衍獗与大将石亀临时住所故而得已幸免!
于阗国地当商道要冲,其王治西城曾是西域最繁胜的城市。当年于阗国战胜莎车国后,国力在南道首屈一指,城池面积比鄯善国的驩泥城要大四五倍。馆舍大门前一二里处,小广场上是一座巨大的牌楼,巍峨矗立,气象万千。当年国王广德战胜莎车国后国势最强盛时,为弘扬不世战功,便建筑了馆舍和得胜门,从而成为西城最亮丽的风景。
现在,这座象征胜利的建筑,上面却残留着箭簇和刀斫的黑色痕迹!
馆舍在王宫东侧二里处,高大的围墙内,主楼是一座夯土地基木头宫殿式三层建筑,其余厢房、马厩都是与城中房舍一样的夯土墙面、上苫茅草再涂抹黄泥巴的平顶屋。主殿之前是一个荷花点点、绿荫素裹的人工开挖的池塘,水面上荷花盛开,景色宜人。池塘水与城外的白玉河河道相通,水面中间是一座豪华的楼阁水榭,由一孔石桥通向正殿之前。
主殿名为虞公殿,这个略显破败的建筑全部由昆仑山柏木建成。自半年前进入西域开始,这是班超看到的最豪华的一座建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从这座建筑不难看出,于阗国现在虽然落泊,但即便衰败的于阗国仍比鄯善国的国势要强盛多了。
汉使团将驼、马送入马厩内,然后入住各排厢房之内。班超与淳于蓟等众将,自然便居正殿虞公殿。班超、淳于蓟居三楼,而中军众将则住在二楼,一楼则是会客、礼宴之所。
等人马安顿下来,私来比与休莫广鵛带着众官,在虞公殿一楼厅堂之内,举午宴为汉使团洗尘。汉使团到来,国王与王妃却避而不见,这非同小可,众将神情都非常紧张,但班超和淳于蓟却频频举爵,谈笑风生。
宴毕,于阗国众官归去,汉使团众将都来到虞公楼三楼。虽然是午后,气温极高,吹过三楼的穿堂风儿都是热的,人一动不动都要出汗。楼下树上知了在恬噪,小姑、寡妇二犬已经趴在楼板上大睡开了。不一会儿,馆舍内的小厮们便送来了巨大的冰块摆到冰盘内,并关上窗上的牖扇。
第三章 不卑不亢()
这些方方正正的大冰块都由奴隶们采自昆仑山,夏季炎热之时,贵族和牧主们便以冰块降温。果然,不一会儿,三楼厅堂内便甚是凉快。华涂抚摸着小姑与寡妇脑袋上乌黑铮亮的毛发,感叹地道,“还是这两个小混蛋活得明白,冬天长一身厚毛,如着羊皮长袍,不怕冷。夏天褪去厚毛,轻装上阵不怕热!”
译长圉拨带着人送来了寒瓜(注:即西瓜)和麦面酥等小点心,众人吃着寒瓜,嚼着点心,淳于蓟推开窗子,望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王宫,不解地道,“西城残破不堪,吏民饥寒交迫,奴隶食不裹腹,富国于阗何至沦落如此?”
胡焰叹了一口气,“军侯有所不知,自呼衍獗镇服于阗起,北匈奴盘剥过甚,田地、牛羊、商道收成需十交七八,于阗国已成西域都尉府最大的财赋来源。王宫贵族仍可享受富贵,可吏民、徒附、奴隶几与蒲类国人境地无异。这几年庶民多成奴隶、徒附,饥困则盗,致使商队饶于阗而行,故而举国一片死寂、民不聊生!”
肖初月站在窗台前,更是一付心事重重地样儿。北方便是云雾缭绕、巍峨矗立、直插云天的昆仑山,而近处却是尘土飞扬的街道、破烂的民居与赤足褴褛的国民。周令以为肖初月这是想自己女人了,便不耻地戏道,“到家腿便软了,想娘们便跟司马、淳于蓟军侯告假,没人笑汝丢人!”
别人说犹可,周令说毕肖初月则还以颜色,嘴里讥讽道,“汝说得没错啊,吾忒没出息,到于阗便又想女人了。不过,吾与胡大哥家中女人可是宝。不似某人,想日女人了便去嫖,只要是两足雌物下面有个洞便能捅……”
这可是周令的痛处,在汉使团屯长以上众将中,唯有周令对各国的胡姬乐此不疲,毫不避讳。每次生死大战后,他庆贺战功的场所便是胡姬的肚皮上,这一直为众人诟病,成为笑谈。果然,周令闻肖初月言顿时暴起,“狗日的,皮莫非又痒了!”说着,撸袖子就要动手的样儿。
肖初月目光鄙夷,一付不屑的样儿,“吾看汝是又找收拾了!”肖初月虽然打斗不是周令对手,但他是神偷,玩心眼周令不是个儿,从在伊吾庐被班超收服起,两人无数明暗较量,其实表面强悍的周令吃够了他的苦头。
班超、淳于蓟、胡焰不屑理会,蒙榆看不下去了,豹眼一瞪,瓮声瓮气地厉声呵责道,“国王、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