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想也未想便道,“别部随都尉远征白山南呼衍部,二损其一,近千卒永远留在冰天雪地的白山和疏榆谷,岂为财耶?吾随大使出使鄯善国,打通西域南线,沟通东西商道,亦非为财也。一切由大使定夺,别部不取分文!”
郭恂或许未想到班超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的脸颊上肌肉阵阵颤动,沉吟了一会,先向棺中人抱拳躬身施礼,然后才紧咬牙关说道,“班司马所言有理,如果吾所言不虚,如此墓葬规制,此或无数年前某女国首领、甚而为传说中之西王母陵。盖上棺盖,封闭古墓,便让先人们安息吧!”
“末将遵令!”
众人盖上石棺盖,关上古墓大门,便战战兢兢地退出密室,回到地面,再盖上盖板。两个公主、班秉、班驺、四个小胡女都一直围在洞口边,见众人从里面爬上来,金栗急问道,“快说说,里面都有什么?”
甘英笑道,“没意思,原是座地下粮仓,栗、麦已经腐烂。老鼠遍地,蜘蛛、小虫儿到处乱爬,令人恶心……”金栗一听说老鼠、小虫儿便汗毛倒竖,赶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说下去了。
天明起来,空气寒冷而清新,原来凌晨前下了一场小雪,广袤的大沙漠变成一片童话般的白雪世界,铺了淡淡一层白雪。班超从厚厚的毡毯下抬起脑袋,只见刑卒和商队的驼倌们已经在收拾驼、马,刘奕仁突然又惊叫起来,“呀!司马,快来看?”
班超与众人都涌了过来仔细一看,咋晚分明是一块显眼的大条石,天明起来地面已经变成了完整的石板,那个陵墓的入口竟然永远地消失了,这令众人一时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儿来,难道所有人夜里都做了同一个梦?班超、淳于蓟不约而同地看一眼胡焰、蒙榆四匪,见众匪都装出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儿,便暂且放过了他们。
两人一起走上堡顶,望着西边逶迤苍茫的群山万峦,不禁会心而笑,身在山国(注:王治为墨山城,或为今辛格尔古城遗址)的焉渑果然没有动作,汉使团赌胜了,已经有惊无险地躲过了一劫。
班超原本已经铁了心准备在这里依托石堡坚守三至五天,只要焉渑夫人人马围攻石堡,汉军越骑营的巡哨斥侯便会在第一时间通报伊吾大营,越骑营三天内必赶到乱石山。班超无论如何也不想让焉渑夫人带着她的人马追到楼兰城再去较量,那样将给出使行程带来无穷变数!
望着另两座白色的石堡和中间围栏内正在忙碌的驼倌们,淳于蓟小声道,“司马……此三陵吾等能发现,又如何能瞒得了北匈奴人、过往商队与盗墓贼?吾意可通知权鱼,以弥补鱼邸资军之费……”
第三十二章 楼兰绿洲()
见班超怀抱重锏、面色凝重地遥望着南方茫茫的沙海,显然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个上,淳于蓟便收起了话头。
接下来的几天行程枯燥乏味,跟在身后的那支大驼队或许发现汉使团缺水,也是河西栗弋商贾李同主动送来二十羊皮囊淡水示好,然后便亦步亦趋地跟在汉使团后面行军。
前方沙漠慢慢变得略显潮湿起来,偶尔会看见稀稀落落、一丛丛孤立的锁锁木(注:汉代的锁锁木即今天的沙漠植物梭梭),骆驼们经过时会不由自主地咀嚼它们的细枝。在这些锁锁丛间,偶尔会有一小块沙变得潮湿一些,每逢此时,士卒们都会手扶湿地,感慨万千,有的甚至会流出泪水。
湿迹、植物、动物,是生命的象征,是走出沙漠的希望。未经历过沙漠行军的人,永远也理解不了沙漠孤旅对绿色的渴望和珍惜!
慢慢的植物越来越多,前方的地平线上已出现一簇簇金色和绿色相间的锁锁木,且越走慢慢便变成一大块绿洲,茂密的锁锁、红柳、芦苇、胡扬扑面而来,让从无垠、广袤的沙海上走出的众人百感交集,似乎重生了一般。
“驼日的沙漠……”不知谁骂了一声,队伍又静静地开始行军。
顺着树林中的沙道,越过大团的胡杨林、红柳丛,前方突然出现一片漫天泽国,原来已到盐泽(注:即今罗布泊,汉时又称蒲昌海)。驼队顺着蒲昌海西侧黑色的砾石沙道,慢慢进入生机盎然的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下游为孔雀河)三角洲。黄沙弥漫的大漠气息已一扫而空,一丝好奇和兴奋的情绪开始在驼队弥漫着。
对于来自中原的刑卒们而言,这里是傅介子、赵破奴等书写过千古传奇的地方,这谜一样的沙漠绿洲小城令他们充满向往!
北河源自葱岭(注:今帕米尔高原)和昆仑山下的葱岭河(注:即今叶尔羌河),沿天山和库鲁克塔格山脉的南侧,延绵二千多公里,是整个西域的一条生命之河。蒲昌海是北河和南河(注:即今车尔臣河)的尾闾,葱岭、天山冰雪融化形成的涓流注入北河,南山(注:即今祁连山脉西段和阿尔金山)冰雪融化形成的涓流则注入南河。北河与南河到下游在蒲昌海西侧段便分出若干岔流,形成了面积广阔的三角洲。
在北河分出的若干条岔流中,又有两条较大的岔河交叉形成了一个奇妙、丰饶的小三角洲,而楼兰城便坐落在这个小三角洲中。此刻坐在战马上的班超与刑卒们所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是第一次来到楼兰绿洲,他瞬间决定,下鄯善国后定要迅速安排在这里屯田,为蒲类国搭建一座避难所!
驼队顺着商道扭头向西,顺北河西行数十里再扭头北上。河道边放眼所及,长满茂密的胡杨和红柳,芦苇、白草等各种草本植物。一片片农田内,青色的麦苗、栗苗在茁壮成长,成群的牛羊在草地上悠闲地啃食青草,一座座倚树而建的破烂民居坐落在胡杨林和榆树林中。
在北河以北,使团驼队穿过一座已经废弃的古城,从汉朝通向西域的古驼道穿古城而过。岁月沧桑,古城只剩下断垣残壁,北门外二三里处即是鄯善国的一个驿站,门楣上依稀可见用汉字隶书手写的“埒娄驿”三个大字。埒娄城曾是前汉孝武大帝时的楼兰都尉府所在地,当年汉军在此开渠屯田近万亩,屯田卒近两千人。可惜此时已砾石遍地,仅埒娄驿幸存。
北河两岸的民居一般均依托一棵棵巨大的胡杨而建,胡杨为房屋支架,以藤柳、红柳编织墙壁,以茅草、芦苇苫顶。这里的居民以黄肤汉人、羌人(注:实为古娄人)居多,蜷须深目高鼻的塞人较少。商道边田野中正在给春栗压苗的几名农夫抬起头瞅一眼,便又低首忙碌,表情漠然、司空见惯。拖着长长黄鼻涕的男童女童们跟随围观,两条黄色、三条黑色的土狗则夹着尾巴,远远地避开驼队。
穿越金色的胡杨林,驼队从巨大的木头浮桥上渡过北河,进入北河小三角洲。河边是一排木板搭建的伸到水中的小栈桥,士卒们牵着战马来到河边,破开薄冰,畅饮冰凉、甘咧、清甜的河水,再兴奋地捧水洗净粗糙的脸庞后,便让战马饮水。而役马和骆驼驼着重载,却安分守已地停在商道边,队形丝毫不乱。
金栗和四个小胡姬也冲到河边的栈桥上,甘英、刘奕仁早在冰面上砸开冰窟让她们戏水,咯咯咯的笑声感染着每一个人。只有伊兰与两个侍女裹紧身上的毡毯,瘐俏柔弱的身影孤寂落寞,百无聊赖地呆在驼马身旁。
班超陪着郭恂也走到河边,郭恂蹲着洗脸时,他抱锏伫立河边一块凸起的土堆上,心思重重地望着远处上游河面芦苇丛间一群正在嬉戏的白色水鸟出神,小姑与寡妇痛饮了一顿后温顺地蹲在他的脚边。顺着北河上行数百里便能到秦海(注:即今博斯腾湖)边的尉黎国,向北穿越尉黎国便是焉耆国。而北匈奴南呼衍部的西域都尉府正设在焉耆国王治南河城,从南河城出发的北匈奴使团此时或许也快到了楼兰城。
郭恂仔细地洗完脸,见只有赤萧独自走到河边饮水,他想叫班超一起来洗去疲惫,可回过头便一下子愣住了。
这是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阴历闰三月十七日,此时的班超正站在北河岸边伫目远眺,凝视着西方,天上是大团大团奔逐的白云,他怀抱重锏犹如一尊雕塑,融进了大地、蓝天和原野。刹那间,郭恂产生了错觉,他知道此番出使可是汉帝国的国家行动,是注定要写入正史的,而这尊塑像仿佛现在便已经融进了沧桑的简册中。
两千年后,北河早已经改称为孔雀河,正是因为班超当年曾经在此饮过马而被后人称为饮马河。遗憾的是,北河与南河在楼兰段已经干涸,鸟语花香、生机盎然的绿洲平原,早已经变成了库鲁克塔格大沙漠,成为生命的禁区!
驼队越过北河继续南下,前方渐渐出现一座土黄色的夯土城池身影,正是曾经的楼兰古国王治楼兰城(注:即今楼兰古城遗址)。驼队在孩子们的追随围观中走过田野、树林和一座座民居,此时天色已晚,胡焰和肖初月二人早已在城北门外一座宽敞的大客栈内包下其中一个院子,让使节团队歇息。而温柯和李同两支大驼队,自然也同住在此客栈中。
士卒们旅途疲惫,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便在这梦幻一般的楼兰绿洲上早早进入了梦乡。这里离楼兰城不过二三里远,这里是权鱼与胡焰约好的歇脚地点,可权鱼的人并未来接头。但客栈人来人往,整个晚上,班超和淳于蓟背上就始终有一股正被人悄悄窥视的冷飕飕感觉。
楼兰城是八方通衢之地,不管从伊吾庐还是焉耆国进入鄯善国,都必须经过楼兰城。虽然汉使团早出发了几天,但班超有强烈的感觉,人在山国的焉渑夫人精于秘战,定然会在楼兰城提前埋伏人马等着汉使团!
自从进入楼兰地界起,甘英与刘奕仁便有了特殊福利,连晚上睡觉也不得离开伊兰左右。伊兰、金栗几女原来住的是大间,也是客栈最好的房间。甘英、刘奕仁的房间便在她们隔壁,稍小一些。可夜深后几女已经睡下,淳于蓟却传令几女悄然起身,住进二将房间。
这间房本来就小,现在一下住进这么多人,便显得拥挤了些。婢女们兴冲冲地在中间用毡布拉起一个布帘。帘内榻上,两位公主、两位侍女与四名小胡女只能横着挤在一起睡。而帘外门口,便是甘英、刘奕仁二人打的地铺。临睡前,金栗还不忘示威性地对二将道,“不准偷看,否则眼抠掉!”
小胡姬们闻言都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自豪,可甘英、刘奕仁却已经鼾声如雷!
五更天起了一阵风,甘英、刘奕仁醒了。室外先是隔壁、后是房顶上隐隐传来了刀剑相接之声,远处院中的狗已经狂吠了起来。几女都醒了,战战兢兢地裹着毡被挤成一团。伊兰带着哭腔小声道,“没完没了,这是追杀吾的……”
但甘英、刘奕仁抱着剑坐在地铺上巍然不动,只要有人敢推开房门,他们会毫不留情地击杀之。但一夜无事,他们与几个胡女一样,便一直坐到天明。
楼兰绿洲上的房屋墙壁均采用木骨墙,四周是柱子,上有上梁,下有地袱,中间有红柳枝穿插,外墙和内墙均附有生土,屋顶大多有芦苇和生土做成坡面,与中原屋顶大体相同。天黑乎乎的朦朦胧胧一片,在客栈屋顶倾斜的坡面上,周令和淳于蓟趴在茅草上一动不动。伏在淳于蓟身边的小姑,突然嗓子眼深处,发出丝丝的报警声。
第一章 客栈遇刺()
“咕咕噜噜——”“汪汪——”
此时约三更天气,天微微地起风了,身下的茅草发出簌簌声响,天上传来几声清脆的夜鸟声,旁边村落中迅速又传出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声。淳于蓟看得清楚,先是有东西轻轻掷进下方的院中,两条看门狗很快便中招了卧地不动。
紧接着,六个黑影象猫一样无声无息地两两一对翻进院子,他们贴着墙壁无声无息,鬼鬼祟祟,动作熟悉老到。见客栈院中没有动静,这才慢慢接近伊兰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前。
接着,四人在贴着墙跟警戒,二人先是撅着腚趴在门上用竹筒向屋内吹烟,趴在屋顶上黑暗中的淳于蓟都能嗅到丝丝药香味儿。略过了一会,这两人便抽刀拨开门闩进入室内。或许发现室内空空如也,他们很快又惊慌地从室内跳出。或许是发现已经暴露,六人无一丝停顿便想窜到围墙边欲翻墙逃走!
但晚了,周令如一只大鸟一般已从房顶飘下挡住去路,胡焰、蒙榆、肖初月、班秉、班驺悄声窜出屋,将六人死死围了起来。六贼大惊,短暂交手后有四人被斩杀,剩下两人飕地便窜上了廊桥,再翻上屋顶欲夺路奔逃。胡焰、蒙榆等人直接跃上屋顶挡住去路,一番打斗迅速在屋顶展开,见已经逃不掉,二人竟然一一抹了脖子。
六名飞贼已经猎杀,可淳于蓟抱着剑一直站在屋顶未动,对付这些小蟊贼根本就不需要他动手。胡焰、蒙榆等人刚将地面四具尸首藏匿进屋内,店家与仆人们终于才敢走出屋子。肖初月、周令巧舌如簧,告诉店家客栈遭贼了,现镖师已经出去追了。店家和伙计骂骂咧咧地巡视一番,又去睡了,肖初月等人才又将屋顶两具尸首从屋顶搬进屋内。
班超走过来只是看了一眼,便淡淡地下令“悄然埋掉!”然后便返回自己室内去了。众将遵令,在三间屋内炕下地面各掘开一个深洞。与伊吾庐一样,楼兰绿洲上的房屋也很小,挖这样三个坑可不容易。坑终于挖成了,每坑内二具尸体屈身蜷曲,与兵器一起勉强挤在其中,再细心填实。
这些人身着楼兰本地男子袍装,且襦衣较新,焉渑夫人的斥侯自焉耆来,相隔也有几百里,也可能换上本地装束。班超无法确定这到底是焉渑派来的为北匈奴使团打前站的人马,还是左贤王派来追杀伊兰的斥侯。但有一点他能肯定,他们是冲着女人来的,这些人或许想证实胡姬中是否有伊兰,或许是想通过找到伊兰进而查到汉使团的踪迹。
淳于蓟走进班超室内,见班超正对着羊皮图蹙眉沉思,知道班超在想什么,于是便谏道,“司马,按理今夜吾驼队便应悄然启程,可吾以为现在走正暴露了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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