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蓟手按剑柄,如一尊雕塑。如果郭恂果真敢斩杀中军众将,淳于蓟将以下犯上,解除他的武装。郭恂如此放肆,众刑卒虽然已经忍无可忍,但没人敢公开对抗汉大使。可小姑与寡妇实在受不了了,它们毛发倒竖,嗓子眼里低吼着,从骆驼上纵身扑下,冲到众将面前,呜呜低吼着,挡住郭恂施暴!
“畜牲,汝亦敢违令……”郭恂大怒,嘴里大骂着,连抽了小姑与寡妇数鞭子,但小姑与寡妇怒视着他,昂首挺胸,一步不退。
班超回过神来,他策马冲了过来,抬手捏住郭恂的鞭梢,并温言道,“小姑、寡妇护主,大使勿与战犬一般见识!”又转身对众人怒道,“敢违大汉使节令者,军法无情!”
说着,跳下马抚摸了一下小姑、寡妇厚厚的毛发,抚慰毕又对郭恂道,“大使言之有理,沙匪中有巡哨小队,便断不能留他。但兵法云穷寇勿追,乱石山地形复杂,且天光已黯淡。中军众将早有破敌之计,驼队宜就地宿营,饱食后夜晚再作他图!”
“你……”
班超名为维护大汉使节权威,可只不过是婉转一些罢了,其命令却是与众将完全相同。郭恂心里恼怒,班超这不软不硬的话,分明是折了他正使的权威。待要发作,一想到适才大战时班超和众将之勇,还是很不甘地下马,再不敢再多言了。
后方驼队群中,伊兰频频摇头,自言自语道,“迂腐蠢儒一个,有能耐自己去杀一个吾看看……”
金栗刚才被郭恂惩罚了一顿,这个假小子心里还记着仇呢。这会闻言便恨恨地道,“别看不能上阵,对自己人打起来那叫一个狠,手一点不软,哼!”
驼队迅速扎营,刑卒们打着火把开始喂食战马、骆驼,金栗与伊兰带着两个侍女,帮着兵曹吴彦准备夜食。胡焰和肖初月将五名俘虏带到一个沙包后审训,沙包另一边不时传来乞求、哀嚎和惨叫声。不一回儿,二人又将俘虏带了回来交给前军看管。这些俘虏耳朵都倒大霉了,每个人右耳朵都断成上下两截,血流不止。
田虑笑骂道,“断耳老贼,汝这分明是报复!”原来,当年胡焰就是被匈奴人逮住后将右耳朵割断成上下两截,从正面看犹如一道陡峭的峡谷山口,从而得了江湖名号断耳贼!
胡焰未理会田虑,他走到班超、淳于蓟身边悄声禀报,“焉渑夫人(注:南呼衍部西域都尉呼衍獗夫人)率五百精骑,隐藏在山国(注:吐鲁番县西南、库鲁格塔格山脉中)东边山中,如吾使团行踪暴露,彼一日即至此处,数日即至楼兰城,故而吾使团今夜只能在乱石山夜宿。另在此劫道的是……”
“何人?”
胡焰贴着二人小声道,“眴第、呴黎壶!”
“此贼未亡?!”班超大感意外,“身陷千万年冰穴中,彼竟然能逃出?”班超惊讶,其实胡焰和肖初月刚听说也大惊。眴第和呴黎壶刚才隐身众匪中未被认出,否则众将定然不会让其有机会逃进茫茫沙漠中!
中军众将也都听到了,众人一齐围了过来,蒙榆小声对班超请战道,“司马,末将请领数人巡哨沙漠,找到眴第、呴黎壶二匪,为周什长与众弟兄报仇后,再至鄯善国与司马汇合!”
淳于蓟见班超不言,知其心里在挣扎,便断然道,“勿坏出使大计,待下鄯善国后再寻找二贼不迟!”
仇恨在众将心中燃烧,蒙榆、周令、肖初月、班秉、班驺闻对手是眴第、呴黎壶,还是一齐请战。班超想起温文尔雅的周福,一身孩子气的大男孩吴芗,武陵山山大王高俞,温仁睿智的权黍一,顽皮的小奴和胭脂……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他脑际飘过,可他们却已经永远葬身在北山口上。
他瞬间热泪盈眶,虽未允众将所请,却也不敢伤了众将的心。他望着北方黯淡的夜空,轻声但却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权黍一大人、周福什长、吴芗、黄淳、方允、安琦、洪五狗、嘉萁、资寅、保鸿晗、杨霖、郑昶、高俞、小姑和胭脂,尔等英灵不远,眴第、呴黎壶二贼已逃出生天。今班超对天铭誓,此生定斩此二贼,以彼狗头,祭奠吾众弟兄在天之灵……”
众将还想再坚请,郭恂怕班超变卦,便说道,“出使乃国家大事,岂能儿戏。班司马以出使为重,令本使钦佩!”郭恂自然也知道班超曾率麾下一什人侦测白山敌情且刑卒全部阵亡,但这是别部的家事,他此时更关心的是出使鄯善国。使团刚走出百里风区进入白龙堆区域,匈奴人便派兵拦截,这后面还不知有多凶险呢。他虽然恨这些武夫粗鲁,可现在看,鄯善国也如龙潭虎穴一般,还真就离不开他们。
可他实在不该多嘴,这确实是别部的家事。他不知道的是,众将不能追踪眴第、呴黎壶两个仇人,本是对班超有一肚子怨气。此时,便将心里的怨忿全记在他的头上。尤其是急性子的班驺,指节捏得骨嘣骨嘣地响,似乎恨不得一把捏断他白晰的长脖子。
远处忽传来哭泣、哀求、嚎叫之声,终于打破了眼前的尴尬。班超与众将大感诧异,淳于蓟、胡焰等人便过去看看,不一会哀嚎声偃旗息鼓,淳于蓟和胡焰恹恹地走了回来。原来,前军士卒们见班超不允追杀仇人,便带着满腔怒火,在沙里挖了大坑,正在活埋俘虏,沙子都快埋到屁股了,幸好二人赶到,这几个倒霉蛋才幸免一死!
第二十六章 秘袭古墓()
淳于蓟不以为然地说,“陈灰假仁假义,既怜悯俘虏便不该割断其耳。汝纵使赦免匈奴人,沙漠广袤,无边无际,身体健全尚且难活,北虏肢体有伤,还不是死得更痛苦么!”
“军候,你吾皆文明人,不能滥杀,大使觉得是吧?割耳是用刑,那不一样!”胡焰不以为然地道,“明日放之,全看天意,让尔自生自灭去吧……”其实,此时怒火填膺的胡焰便是要让匈奴人在沙漠绝地死得更痛苦、更孤单、更绝望!
郭恂却赞许地道,“胡军侯所言有理!”
这一插曲转移了众将的情绪,班超未理会这些琐事,淳于蓟和胡焰自然会处理好一切。俘虏有伤,驼队无法带他们走,杀俘自然残忍,可不杀其实比杀还要残忍。这里是生命禁区,没有食物、没有水源,这些伤虏势必要饿死在黄沙之中,这就是沙漠征战让人的忌惮、残酷和无语之处。
他此时在心中权衡着,汉使团虽然击破溃兵,但并未暴露身份。月亮躲进云层中,班秉、班驺已经潜上乱石山侦测敌情,他决心吃掉这股匪徒,驼队便在这座乱石山上宿营。焉渑夫人主管西域都尉府外刺营,是杨仁、权鱼、窦戈的老对手,如果汉使团大胜后连夜南下,她手下的斥侯们必会判断这支驼队便是汉使团!
夜渐渐深了,月亮不时从西天的云层中露出身影,刺探匪情的班驺、班秉已经返回,一边啃着肉脯夜食,一边道,“禀报尕叔……大使,三座大石堡,匪众约四五十人。被圈在围栏内之驼队,约有二三十人。隐秘袭击,可一鼓而下之!”
一直主战的郭恂此时却退缩了,“班司马,本使刚才细细观察过,这三座石堡,居高临下,甚是坚固。且夜晚月色晦暗,匪据险固守,旦夕难下矣。吾等使命为出使,宜乘敌仓皇之际,连夜远离此处,方为上策!”
经适才一战,郭恂对班超及部下的战斗力已经惊叹、信服,因此,已经不再用命令口吻。刚才还命士卒们攻击石山,此时看看朦朦胧胧的天宇,沙漠空旷,驼队在狂风中显得极为孤单,于是便对攻击坚固的石堡,觉得凶多吉少,这么快便改变了主意。
“大使此言差矣!”众将不屑理会,胡焰却驳斥郭恂道,“匈奴人仓皇而逃,是畏吾勇。挟威以灭之,正当其时。若吾驼队走开,匈奴人仍将屠戮过往汉朝商队,受害者,吾大汉也……”
“放肆……汝莫非忘了使团使命,速到驩泥城,乃是上策……”郭恂气极,但也不再敢用鞭子教训胡焰。
“陈灰休得无理!”班超喝住胡焰,同时对众人厉声道,“从此时始,驼队众军再有违大使钧令者,本司马定然重罚,绝不轻饶!”
众人都黯然无语,无一人出声。郭恂情知班超说的是过年话,外面听着舒坦,可里子全是假把式。但心里虽恨,也无可奈何。这些索命魔头勇悍无比,一场大战,斩杀数十名匈奴溃兵,可自己却轻伤一个都没有。况且都与班超贴着心,自己不过一外人,你还能怎的?
此时,四野已经一片寂静。一阵寒风吹过,班超打了一个寒颤。
刑卒们夜食已毕,都围在班超、淳于蓟身边,淳于蓟部署道,“命中军保护大使与两位公主,看护骆驼,并防守正面。前军从左、后军从右,兼顾其后,包围三座石堡。只鼓噪佯攻,不得至弓箭射程之内。匪徒若欲逃之,则格杀勿论!”
胡焰又补充道,“各军谨遵军令,远远射杀,不要俘虏!”
郭恂闻淳于蓟“格杀勿论”“不要俘虏”几字,不禁背部阵阵寒冷。黑暗中他看着这个从来不会笑的男人,这个班超的生死兄弟,他现在已经看明白了,淳于蓟是一个如此厉害的人物。如果说班超是别部的灵魂,他便是别部的核心之一,怪不得窦固都尉要重赏他。
想想自己白天竟然抽了他几鞭子,此时不禁心里阵阵胆寒。众刑卒夜里假如要偷偷放自己血,恐怕谁都不会救。想到这里,便紧紧地蹭在班超身边。
田虑率领前军小队向前行进了二三里,突然右转,控制了石堡右侧。而华涂和梁宝麟则率中军小队和后军小队,快速奔向古堡后方,将左侧和后方控制住。众人摇旗呐喊,果然石山上飕飕弦响,十几支箭零零落落地飞来,落在刑卒身前沙漠上。
此时离石堡足有六七百步远,能射出如此重箭,说明堡内的南呼衍部溃兵和巡哨骑卒非同小可,胡人擅骑射并非浪得虚名!
班超和淳于蓟、胡焰、蒙榆等将,俱脱去沉重的甲服,换上黑色的夜行衣,弃马伏地潜行,在朦胧暗淡的月光下慢慢接近石山。三座石堡在石山之上,班超看明白了,乱石堆确实是当年的城堡或坟墓,只是不知是何年代所留。三堡相距不过几十丈远,互为照应。这让班超有强烈感觉,他越来越觉得这或许是一座远古时代的墓葬群。
八人潜行至石山上,三座石堡,一模一样,顶上是尖的,下层则空间巨大。有两座底层内竟然偶尔亮一下烛光,在暗淡的沙漠夜晚,显得十分显眼。
石堡中间的沙地上,空间巨大,中间建着一个大大的石头围栏。或许是当年守墓人圈养马匹的地方,此时里面百十峰骆驼、几十匹战马被圈在其中。约二十余名商旅,也被捆着卧在围栏内。
“低贱汉狗,尽该杀之……”围栏外两名看护商队的匈奴士卒,正在骂骂咧咧地,不时用鞭子猛抽围栏内的商队众人泄恨。
班超和班驺、淳于蓟和班秉、胡焰和蒙榆三组,各负责一座石堡。肖初月和周令,则负责支援,并击杀堡外之敌,确保商旅安全。
匈奴人都将精力集中在石堡外侧的沙漠之上,三组同时悄悄接近并越过石堡,进入石堡背后的沙窝内。淳于蓟接近堡后石栏,匈奴溃卒并未发现。他甩手掷出两块石子,打落鞭子。在溃卒惊疑之间,“咔嚓”、“咔嚓”两声,瞬间将两人脖子拧断。
或许他们以为是匪徒火拼,影影绰绰的围栏内商队挤坐在沙上一阵骚动后,又归于平静。其中一个男人战战兢兢地示警道,“适才有匈奴人,已经悄然远遁……”
商队众人挤在一起,影影绰绰的光线下看不清说话是何人。但此人说的可是汉话,且声音怪怪的,分明有浓厚的汉朝河西口音,班超暗喜,看来这支商队的栗弋贾胡已侥幸逃过一命。
西天上的月亮忽然又钻出云层,乱石山上视线稍清晰了些。班超和班驺借助石头掩护慢慢接近石堡,在沙漠中看石堡觉得不大,可一接近才知道,这是用白色的岩石垒起的巨大的石头堡垒,残堡竟然有二三丈高,分为上下两层,十分坚固,高高兀立。不知经过多少年风化侵蚀,石块与斑驳的小山头已经融为一体,仿佛自然形成的山石一般,没有经验的旅者很可能以为便是一块矗石。
班驺绕过一块大石接近堡门,地面都是零散的白骨,他手抚洞口前堆着乱放的几块巨大的条石,堡内竟然传出奇怪的声音,难道有女人?班驺犹疑间,只见两名匈奴人骂骂咧咧、毫无防备地刚走出洞门,一边走还一边提着裤子。班驺看得分明,从条石后跃出,左右开弓,瞬间无声地斩杀二人。
尸首仆倒在白骨上的声音令堡内一阵骚动,一些人分明被惊动,已经从另一个门逃出,向月夜中的沙漠上遁去。班超持锏踩着地面的累累白骨已跃向堡内,班秉、班驺兄弟二人持剑随后跟进。
底层未来得及逃走的匈奴人约有七八个仓促间慌张迎战,只不过景象实在有些滑稽。有人竟然一手提着穷裤另一手持弯刀交战,有两卒干脆是光着屁股、赤着足以刀相迎。原来这些混蛋临死还不忘玩女人,未来得及逃走,这令班驺大怒,嘴里怒骂一声,“驴日的,下流……”一剑将一名光着屁股的士卒腰部斩为两段,反手又将另一名连弯刀都来不及拿的溃兵裆下一团赘物一剑削下。
这人瞬间成了太监,凄厉地惨嚎着蜷成一团,班秉大怒,激战中仍抽出空隙踢了弟弟一脚,嘴里大骂一声,“委琐……”跟着一剑结束了“太监”的性命。
班超三人放开手段,将匈奴人一一格杀,又顺着石阶冲向上层。此时,楼下动静早引起上层警觉,二层上冲下四五人,暗淡的光线中他们都未搞明白状况便被班超三人一一斩杀在石阶上。
三人冲上顶层,扑向顶上三名匈奴人。班超抱锏遥看另两座古堡,战斗也已经到了顶上。此时班秉、班驺逼向三名溃兵,班驺邪气浸淫,象看着已经无路可走的猎物,“呵呵,午后猖獗着呐,这回啊……不想死便跳下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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