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不愿受人恩惠,推托中闻班超关怀的语言,又从班超眼中读出了他的惊艳,终于羞涩、慌张地垂首,结结巴巴地道, “十天半月?兄长如何知道架房内有病人……谢兄长……大人,只是吾……吾不能要汝东西啊……吾不过落难民女,家贫无以为谢,二位兄长……如不嫌弃……吾男人不在……妾愿以身谢之……”
麦香低下头,声音如蚁,结结巴巴,手捏着衣角,脖子和耳朵如火烫一般,早绯红成一片。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点火就能着。她轻柔的语言却仿佛惊雷,让二刹时尴尬无言。一个刚强自尊如娇荷般清妍的年轻女人,不走到地狱门前,谁也不会以自己的身子谢人。班超知道她误解了,看着她姣好的身材,柔美的面庞,白晰的脖颈,他的心弦在颤抖,继而又被强烈的悲痛深深地揪紧了。
盆中炭火正旺,温暖如春。班超感到胸中燥热,便起身背手走到毡房窗前。
透过麻纱窗棂,只见寒风仍在摇动着榆林,远山皑皑,直插云天,仿佛丹青圣手描绘出的锦绣河山。冰天雪地,虽没有碧水连天、月上西楼和鸟儿鸣叫,却如诗如画,美不胜收,令他胸中瞬间洋溢起一股受命于天、收拾旧山河的豪情!
毡房外的围栏内,小姑与小奴二犬,就象到了自己家一般,正在围栏内耀武扬威地巡视着,马、驼、羊静静地啃着干草,熟视无睹。围栏内的两只猎犬已经不知去向,但邻近围栏内却有三条猎犬慢慢聚了过来,与小姑、寡妇二犬打打闹闹。二只土狗却一直躲在犬舍内,依然在瑟瑟哆嗦着。村内其余几条土狗都停止乱吠,安静得很。
真是物以类聚,班超轻声笑起来,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见自己的推托分明惹恼了“兄长”,麦香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伟岸的身影,现在又看“兄长”分明在笑,心里便如一只小鹿跳个不止,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班超转身,脸上带着坏笑,直视着麦香戏道,“麦香,吾与‘帐头’可是汝真正兄长,非为男女之事而来,阿妹对兄长不该说出‘以身相谢’话儿来。吾二人将要暂时离开伊吾庐,饷食尚未食,空着肚皮特来阿妹家做客,好讨一爵酒喝……”
麦香何其聪明,心事被人洞察,她先是羞愤不已、无地自容,紧咬贝齿忿忿无言。又闻他们要离开,且是来讨酒喝,便抬起红红的脸蛋,看了班超与权黍一一眼,尴尬万分中,只得自嘲地一笑。她不再推托,嘴里说着“谢过二位兄长”,便默默地收下礼物。
又走到毡房外向周围一招手,几名男女牧民便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麦香吩咐一顿,众牧民便忙活开了。在班超与权黍一眼中,麦香居高临下,分明是这个小部落的女主人,在牧民中有无尚权威!
班超与权黍一喝着香甜的奶茶,烤着火,两人会心地相视一笑!
歙渠不在家,二人也不好问其踪迹。酒菜很快便好了,一个年轻的女牧民跪着舀酒,麦香亲自陪二位兄长进食,三人一人一案。两个小孩儿与女仆果真一直呆在小毡内,一直未露头,甚至连那个婴儿也没有哭闹过。炖羊肉、咸粢面饼、浊酒,香气四溢。二人早饿了,便放开情怀,大快朵颐。
酒过三巡,权黍一问道,“千骑长屈趄屠,问过吾驼队事乎?”
班超想阻止已经晚了,对一个刚刚受到污辱的年轻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回忆受辱的过程更难堪的了。这话权黍一话刚说完,其实自己也后悔了。
舀酒的女牧民已经羞涩地低下头,麦香闻言,头也深深地低下,耳畔再一次绯红一片,咬牙低声道,“回禀兄长,彼……确实问过吾是否另有二位兄长……吾说……有,彼便暴怒打了吾……”
班超与权黍一一时无言以对,不知如何来安慰这个刚受过惩罚的女人,他选择着词汇,生怕再伤了她的心,“麦香,谢汝再为吾驼队遮掩……”
但麦香却旋即昂起美丽的脑袋,双目含泪,目光中分明迸发出屈辱的火焰。她看着二位兄长说道,“一个月前,汉军七名斥候被吊死,身子便吊在白杨河边木架上,十数日风吹日晒。吾男人歙渠不忍,夜晚带人收尸,埋在林中。第二天,此事被北匈奴人查出,歙渠和族人尽被抓走欲处死。”
“后来呢?”
“抓了歙渠和族人,镇守使屈趄屠却来到吾家。原来这骚驴早就盯上吾姊妹二人,只因不敢逼反蒲类人,故一直未敢下手。这次便以欲绞死歙渠和众族人为借口,逼吾姊妹就范……还送了这个大毡房,每隔两三日,必来一趟……”
第四十一章 屯人之后()
说着,麦香低声啜泣起来,并含泪道,“兄长有所不知,做蒲类国女人,难哪!前世罪孽深重,便该此生来还,都不如一条狗,任人作践。还要强颜欢笑,生不如死。吾……早受够了,不为小妹与三个孩儿,拚得一死,亦要杀了这畜牲……”
班超不知如何安慰麦香,权黍一却脱口而出,“此贼该死,阿妹且稍忍耐,吾二人定让彼碎尸万段……”
麦香赶紧打断了权黍一的话,她含泪的一双秀目直视着班超,又咬牙说道,“太公是商贾,或不知过往……蒲类是小国,在匈奴人眼中是贱民,连牲畜都不如。汉都护撤走后,蒲类人苦日子便开始了。蒲类国曾是大国,有国民万余人。亡国后,国民尽遣阿恶之地,为匈奴东蒲类国国民,受尽百般奴役。”
“几十年来,蒲类国王城被夺,国民四散。留在伊吾和疏榆谷的蒲类旧民,不忍国失,再聚成国。在匈奴人眼里,蒲类男人叫‘牛’,一生出不尽的苦役,只到累死。女人叫‘马’,比奴隶低贱,随时可以污辱、宰杀……吾女弟先为屈趄屠霸占,后被屈趄屠送与呼衍王子胥皋,胥皋是野兽,阿妹故而致残。良人泣血隐忍,实为保蒲类国脉也!”
难道歙渠是蒲类国王子?
班超和权黍一都震惊地看着她,“不敢逼反蒲类人?国脉?”
女人面对班超和权黍一,看懂了他们目光中的疑问,便目光坚定地点点头,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班超震惊之余,顿时为蒲类人顽强不息的生存意志深深感动,便深深地给麦香鞠了一躬,然后又一字一句地叮嘱道,“吾有要事在身,要走了。记住吾言,汝与歙渠要熬下去,蒲类人再苦也要熬下去!相信吾,日会落山亦会每日升起。只要心不灰,便有盼头!驼队再至,吾会带医工来为汝妹诊治……”
麦香还着礼,她听懂了。这个聪明的蒲类国女人坚定地点点头,示意她记住了。又悄声道,“兄长的话吾已记住,吾会熬下去。吾家女仆,乃镇守使屈趄屠使女,名为嫁歙渠为妾,实是看管吾家与众族人……”
班超二人其实早就看明白了,便点点头。麦香见二人点头,便擦净脸上的泪,忽然笑起来。班超诧异,这女人笑起来是那么美,真似阳光般灿烂,似鲜花般娇艳。只听她自嘲道,“呀,光顾着诉苦,酒菜都忘了。二位兄长定要吃饱喝足,这样吾心里才能心安!”
说着,便陪着二位“兄长”连饮了几爵。
班超与权黍一闻言,便放开肚皮,不一会便酒足饭饱。毡房外,小姑、小奴也早就被牧民们喂饱了,懒洋洋地不想动弹。
班超又道,“绿洲上蒲类牧民有多少人?”
麦香道,“蒲类国民在伊吾庐有两千多,都住在犄角旮旯,每年几垧薄地收成,七成交镇守使府,牛羊需上交九成,春天时只能靠打猎或野菜充饥。今年冬,闻汉军欲征白山,匈奴人从山北来,扎营在城北。伊吾牧民,妇女十二三至四五十,均需轮流至军营侍寝。年少貌美者,需日御数十人,几个月来,已有十数人被糟蹋至死……”
班超闻言,遥望着窗外二三里外的伊吾庐城,杀心顿起。沉吟一会,他回过神来,对妇人点点头,又问道,“为何不见汝男人?”
麦香瞬间面露焦虑之色道,“也实在没法了,歙渠进山了。小妹年仅十四岁,让匈奴人害惨了,歙渠想去打鹿,取鹿茸……”
“歙渠?进山?汝男人亦是匈奴人耶?”班超问道。
麦香摇了摇头,理了一下发丝,道,“不是的兄长,吾是蒲类国人,男人名歙渠,非匈奴沮渠部也。吾祖上向在疏榆谷居住,那里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每到夏秋,牛羊成群,麦浪飘香。后匈奴人来了,国人四散,家园为匈奴人所占。到吾父王时,因怀念故土和过去时光,便为吾取各麦香……”
权黍一道,“此时大雪封山,丛林野兽众多,歙渠孤身进山不是很危险吗?再说,到春夏之交时节,雏鹿之鹿茸才会生长,六至八月才能取茸。冬季进山,即便猎到亦是老鹿,其角坚硬,全无用途……”
麦香又籁籁地滚落下泪珠,“小妹受尽摧残,血崩淋漓不止,才通知吾去拉人。为救小妹,歙渠顾不得命了……”
权黍一站起身正欲走到毡房外,忽见窗外围栏西边的榆树林内,出几只白色的脑袋一认便不见了。这不是犬,全身洁白,仅有鼻尖一团乌黑,分明是几只雪狼,于是惊叫道,“小心,林中有狼……”
班超与权黍一都走出毡房外,只见牧民们都在忙碌着,似乎也没有惊讶之色。而小姑与小奴二犬,牧民家的三只猎犬,都静静地坐着,一丝示警的味道都没有。
麦香也跟着走到毡房外,疲惫的脸上却露出欣慰、喜悦的笑容,“兄长,这群狼是来走亲戚的,不会害人。很多年了,它们隔一段就会来看望吾一家。”
班超和权黍一闻言,都惊讶地看着她。
果然,那几只可爱的小脑袋又在林边露出,还悠然地晃悠了一会,见围栏内有生人和几条猎犬,便又不情愿地隐进林内。两个年轻的女牧民则欢快地冲进林子,不一会拖回两只肥硕的岩羊来。
班超大感骇然,原来这群狼果真是来走亲戚的,还带着礼物!
忽然,架子房内传出些微动静,女人阻止不及,一个女牧民跑进木架子房内,不一会又伸出头小声叫道,“主母,哑巴口渴,要喝马奶……”
麦香只好向班超和权黍一道一声“兄长请稍待!”正说着,一个女牧民已经从大毡房内舀了一瓢热马奶端出来。麦香接过手中,便弯腰端进木架子房内。
班超至木架子房门前蹲下身子,一股久病榻前那种难闻的气味儿扑鼻而来。只见里面地方很紧窄,靠墙堆着无数杂物,中间生着一个火盆,地面榻上一个身高体长、头上用布缠着伤口、正昏睡中的男子,身上盖着厚厚的羊皮毡被,正张开干裂的嘴唇,嘴巴发出“巴……巴……”的声响。
一个年轻的女牧民也跟着躬身走了进去。
第四十二章 那是座山()
麦香先将瓢放到女牧民手中,然后坐到榻上,与另一位女牧民一起,费力地将男子大脑袋搬起放到自己腿上,这才又接过瓢喂马奶。
三个身材挺拔的胡女在榻上男子面前,便显得纤细了些。昏迷的男子体形硕大,身长足有丈三。虽然仍在昏迷中,眼睛牢牢闭着,可当瓢碰到嘴唇时,他就象未睁开眼睛的婴儿一般,却主动张开大嘴巴,咕噜咕噜地喝着热马奶。
班超忍不住笑了,麦香与两名女牧民相视一眼,也咯咯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喝完了,男子还意犹未尽地巴拉巴拉嘴唇。麦香与女牧民将男子放下躺好,又拉过羊皮毡被将其小心地盖上,还掖好被角。最后,又往盆中加了几块炭,这才与女牧民一起走出木架子房。走在最后的女牧民则又小心地将木架子房门前的木板盖好,还在门前堆上一些杂物。
看着她们母爱爆发,倾心照顾着这个昏迷男子,班超已经大约知道了大汉的身份。
看着班超和权黍一问询的目光,麦香道,“妾本不想让兄长知道,此人其实是交河城汉军屯田卒后人。汉军欲征白山,此人便来到伊吾,因在沙漠上斩杀了两个匈奴士卒,被匈奴人打晕后吊在山林内欲喂狼,恰好被歙渠带人打猎时发现救回。现已昏睡半月,未曾醒过……”
班超闻言肃然起敬,扭头看了一眼马架子屋,顶上和四周堆着干草,顶上有红泥,既不漏风,里面又生着火盆保暖,心里这才坦然了些。他又担忧地问道,“汝救汉军后人,就不怕匈奴人找到祸及汝全村么?”
麦香遥望着仿佛飘在天上的洁白的白山,咬牙点点头道,“吾不怕,吾与吾男人早想明白了,不过一死罢了。普天之下,也只有汉军敢杀匈奴人。吾是蒲类人后代,焉能见死不救?大汉有了一个好皇帝,汉军快来了,蒲类人又有了盼头,吾何惧之有……”
班超又看了一眼恭恭敬敬侍候在一旁的几位男女牧民,他们都坚定地点点头。但他还是担心,“匿于此处不妥,容易被镇守使发现,这样太危险了?”
麦香低首小声道,“唉,因女仆告密,早为镇守使发现。只是吾以死相逼,彼这才默许了,未再声张……”
面对这个被镇守使霸占的胡女,班超已经坚信,这是一群他可能利用的力量。他们冒险掩埋汉军斥侯尸体,主动营救汉军屯田卒的后人,也让班超对这夫妻二人、对蒲类国民,更增添了一份崇敬。
但同时,班超又为他们的安全深深地担忧。镇守使贪恋女色,可张望及其手下斥侯,嗅觉如狗一般灵敏,如何逃脱得了他们的眼睛?
此时,牧民们已经送走雪狼,返回围栏内。冬天天黑得早,謩色已经笼罩丛林和大地,班超和权黍一告别麦香和众牧民,匆匆忙忙离开这个小村落。
望着雾霭中渐渐远去的高大背影,麦香想起他坚定的目光,仿佛是要告诉她什么。又想起了他说的话,“再苦也要活下去,相信吾,日会落山亦会升起!”
“兄长……”麦香泪水溢满双眼。
其实,早在驼队刚来那天,她就隐隐感觉到这个汉人男子和他的驼队不同寻常。歙渠带着手下人为汉军斥侯收敛尸首,差点被匈奴士卒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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