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身处两千年前的两汉时代,既无法、也没有时间去洞察他见到的奇异事物。因为,越过白龙堆继续北上不久,一座飘在天上的雪山已遥遥可见,同时驼队又进入了又一个凶险的地理区域,即哈顺百里风区。
沙漠之凶险,班超已领教一二。走出白龙堆时,他回首望着无垠流沙,不禁感慨万千。从出玉门关进入沙漠始,一直到伊吾,一千四五百里荒漠,无处补充水源。数千年来,商旅在西域与中土间往来不绝,该经历何等艰难险阻啊!
风越来越大,犹如千军万马,挟着黄沙,自北向南,呼啸而去。有时又如浓烟四起,裹着弥漫的沙尘,奔腾而来,又奔腾远去。驼队顶风而行,每一阵风砸在人身上,既如刀子般寒冷,也如重锤一般沉重。稍不小心,人便会被吹落驼下、马下,如车轮一般翻滚着远去!
由于沙漠戈壁特殊的地理环境,这样的百里风区在西域不止一处。刑卒们只能牵着驼、马,如走在风箱中一般,战战兢兢地顶风艰难行走!
出了白龙堆不久,北方高高耸立的白山,便遥遥相望。又如天边的一抹白云一般,雪山从东往西,高居云端,无边无际。权黍一欣喜的声音响起,“太公,再有百余里便至伊吾绿洲……”
这声音似乎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意味,班超自己也有一股幸免于难的侥幸感觉。驼队继续北上,所谓望山跑死马,北方那白色的白山遥遥在望,可驼队又走了整整一天,才终于进入伊吾庐沙漠绿洲。
“嗷……嗷……”当苍茫戈壁中远天那一小团褐色丛林终于扑面而来时,刑卒们都沙哑着嗓子,自发地爆发出一阵沙哑的欢呼声!
从新年第二天出玉门关时起,驼队已经在沙漠中行走了近二十天。途中又被延误了两日行程,尽管后来想补上,但等走出沙漠进入绿洲,还是已经正月二十了。
走出茫茫戈壁,走出死亡之海,骤然出现的匈奴人,又让刑卒们感受到进入敌占区的恐怖感!
几支戴着翻毛皮帽、身穿翻毛皮袍、腰持弯刀的北匈奴呼衍部巡哨小队,吵吵嚷嚷、威风八面地穿梭在沙漠与绿洲的相接处,一一搜查着进出伊吾绿洲的每一支驼队、每一支越过沙漠而来的人马。
一支自楼兰城北上的小部族,共十一口人,只因没有当地北匈奴监税官出具的符传(注:汉代的通关文牒叫符传,明清为关照,现代则为护照)便被羁押为奴。族中三名年轻男子因反抗被巡哨士卒斩首,尸体便扔在商道边。一群黑色的乌鸦,正在吵嚷着争食尸体。
班超率驼队经过这里时,乌鸦们旁若无人地抢食、打架,对驼队熟视无睹。刑卒们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沙漠戈壁上的凶险迅即被抛诸脑后!
从接近绿洲起,驼队便受到了数次检查。权黍一经常行走在楼兰城与伊吾庐城之间,对这些巡哨小队应付裕如,出具符传,小使贿赂,驼队总算有惊无险,一一过关。
当那一团充满希望的褐色终于到来时,刑卒们这才看明白,这是大团大团的胡杨林、沙柳、荆棘和干枯的芦苇。一条沙漠中的小河,河面已经封冻,铺满了黄色的沙子,但冰面下的河水仍清晰可见。在小河的东面,一座建筑在黄土高台之上的沙漠古城堡(注:即今艾斯克霞尔古城堡),巍峨肃立。
这里是绿洲的边缘地带,小河两边的大沙漠上,狂风肆虐着,犹如千军万马在奔腾,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掠过古堡和河岸边的丛林,呼啸着奔腾南去。
这里的地貌虽然奇特,却与白龙堆又大不一样。疏松的岩层被风剥蚀成形状各异、千奇百怪的景观,有的似殿堂、城堡,有的如龟兔、狮虎,形象万千,造型别致,横卧在平坦广袤的戈壁翰海上。
在风蚀地貌中,古城堡位于一座突兀的沙岩顶端,坐南朝北,由二座古堡和十余座房屋组成,修建在几丈高的岩体上。每一古堡长约十余丈,高约三四丈。古堡为土坯建筑,上下二层,墙体上箭孔、雉堞肃然,令刚刚走出沙漠的人们望而生畏。
第二十三章 初识麦香()
城堡中驻扎着二十余名匈奴骑卒,河道边的驼道上则设立了关卡,北匈奴的关尉带着士卒们,在这里检查货物,查验驼队的附传,并加盖关防(注:即关尉的官印凭证)。眺望古堡,让史家之后班超惊叹不已。从进入莫贺延碛大沙漠开始,类似的古堡残迹已经有数十处,有的则已经完全湮没在无垠的沙海中,只露出痕迹,这完全颠覆了他对西域历史的认识。
驼队顺利通过匈奴人的关卡,顺着即将干涸的小河继续北上!
权黍一悄声禀报道,“这条小河叫白杨沟,它穿过伊吾庐城,一直通到白山下。张骞之前,千万年间,中原人不知西域,这座城堡不知何人所建,年代、名称亦不得而知,匈奴人称为‘沟头城’,取白杨沟小河末端之意。此城堡也是匈奴伊吾庐镇守使属下沙漠最南边之戍堡……”
班超点点头,记住了这一地方。别部进军伊吾庐时,必须设法绕过此城堡,但他对权黍一的话并不苟同。
张骞“凿通西域”前,汉人认为中原与西域完全断绝。班超现在则坚信,早在遥远的远古时代,莫贺延碛大沙漠或许曾经是一片绿色的世界,那分布在沙海上的这无数古堡,或许便是一个个城邦小国或游牧部族的防御设施。
顺着白杨沟越往北走,绿洲也越来越宽广,约二三十里后,白杨沟两岸的林子越来越密,沟内的水面也越来越大,约有二丈宽了。有的地段,厚厚的冰层上有牧民凿开的洞口。虽然已经再次封冻,但能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流水。
水,此时的刑卒们看到水,如同看到了生命、看到了希望。驼队在白杨河边短暂歇息一下,众人仿佛从死亡之旅重新回到了人间,他们砸开冰面,不顾严寒,用双手掬起清洌的河水,洗尽了脸上的沙尘,再让马、驼饮足水。
最后,刑卒们自己再狂饮一顿,驼队这才顺着奔流不息的白杨河,继续北上。离开沟头城堡约六七十里,驼队进入伊吾绿洲的中心地带。
白杨河在这里的河沟较深,两岸都是高高的黄土台,河边和黄土台上长着一丛一丛的大桑树和大榆树。河西岸是越来越茂密的大片大片的丛林,越是接近伊吾城,越是茂密,遮天蔽日。而东岸一团一团丛林间,是一马平川的庄稼地,此时都被积雪覆盖着。
无数牧民村落,毡房、马架子房、围栏、草垛,密集地散落在河两岸。
目的地伊吾庐城终于到了,迎接驼队的是皑皑的积雪,遍布整个绿洲的漫天“雪树”,星罗棋布的毡房,一座座围栏内无数牛羊和战战兢兢的牧民们。
生活在伊吾绿洲的牧民,原来主要是蒲类国民、来自楼兰城和车师前国的塞人、远徙而来的汉朝河西人和前汉时屯田卒后人。伊吾庐被北匈奴呼衍部占领后,这座绿洲之上的主人便变成为北匈奴人,现在匈奴牧民已经有几万人在这里越冬。
伊吾绿洲沿白山南麓东西延绵几百里,南北宽有七八十里,南与莫贺延碛死亡沙海相连,北至白山之下。如果再加上山北的疏榆谷草原,便是西域最大的沙漠绿洲。这里白山冰雪融化,溪水汇流形成多条沙漠河流,成为绿洲的血脉。而绿洲内则小溪纵横,水草丰沛,土地肥沃,是著名的放牧胜地。
白杨河,便是这无数源自白山的河流中较大的一条。虽是冬季,冰层下水流却奔流不息,一直流过绿洲。河两岸绿树成荫,丛林密布。柞树、槐树、松树、榆树、桑树,高大挺拔,枝繁叶茂。绿洲内则人丁旺盛,围栏内牛羊成群。
最有特点的是这里高高的草垛,顶上均是用红泥巴苫着。远远看,就象一个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年塞人。伊吾绿洲冬季无雨,受高耸入云的白山阻隔,两汉时代夏季时绿洲上雨水较勤,但用红泥苫顶,即便有雨,也不会漏。
来到伊吾庐后班超才明白,原来这种红泥密度较高,水无法渗透。
走在白杨河边,看着充满盎然生机的丛林,班超已经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两岸的丛林内,到处都是盘根错节、千奇百怪的大树,且绝大多数是数人才能合抱过来的老桑树、老榆树。这些千年密林,不正是很好的藏兵之所么?
大片大片的茂密丛林之间,是大片平坦的农田,此时均被积雪覆盖。更让班超惊奇的是,这里的绿洲之下,隐藏着蛛网一般的地下暗井与暗渠(注:即坎儿井)。这些暗井与暗渠,将白山冰雪融化成的水输送到绿洲任何一个地方。
权黍一介绍说,这些暗渠都是前汉时汉军屯田士卒修筑的,在地下纵横交错,总长将延绵数百里,后来便一直被当地人沿用下来。
在离伊吾庐城约四五里的地方,白杨河左岸是更大的一片桑树、榆树林,黑森森的。这片丛林未被人破坏过,是一片原始森林,方圆足有几十里大小。在这座原始丛林的边缘,靠近驼道旁边,有一块高大的黄土平台,平台上的草地上是一个较为整齐的小村落。
村内有七八座大围栏,围栏内为数不多的牛羊、马驼等牲畜在静静地啃食干草。每个围栏内都有一座毡房,一至两个马架子房,一个吊着巨大木桶的高高木柱子,旁边还摆着一个大木盆,马架子边上往往吊着无数兽皮、猎物。围栏外则有无数草垛,高高地矗立着。围栏内正在劳作的男女,都是深目高鼻的塞人。
塞女们头戴尖尖的毡帽,腰上扎着大围裙,有的在挤牛奶、马奶、羊奶,有的在木桩旁边撅着腚搅奶,有的坐在毡房前带孩子、摇着铁锥(注:棍顶有铜锥头,转动起来可纺毛线)纺线。
男人们则有的在铡草,有的在拾掇马匹、骆驼,有的在搓绳、制箭。每一座围栏内都会有一至两条猎狗或看门狗,猎狗身份高贵,见人懒得理。见到生人便狂吠的,一般是看门的土狗。
第二十四章 塞人美女()
行走在古老商道上商旅、驼队,是草原和沙漠中的精灵,是来自远方国度的使者。游牧民族对远来的驼队十分友好,男人颔首致意,女人们会躬身遥祝万福。
这七八户牧民,除一户长着与汉人相似的面孔外,其余都是深目高鼻塞人。匈奴牧民冬天一般戴兽皮厚帽,而这个村子里的人们都戴着破烂的毡帽。男子毡帽多种多样,而女子一般编着发辫,再戴尖顶毡帽。
班超隐约觉得,这是一座蒲类国部族村落。围栏内相对较多的牛羊驼马还说明,村落里面的人们还是地位较高的蒲类国上层塞民。
在村落的中间,是一个较豪华的大围栏。围栏内有一大一小两座毡房,大毡房高大气派,显示出主人地位的尊崇。犬舍旁边,还有一排五间低矮的木架子房。一个身材高挑的女牧民,显然便是这座大毡房的主人。此时,她正与一个年轻的女仆,都戴着尖顶红色毡帽,正弯腰在围栏内挤马奶。
女主人是个不超过二十六七的年轻女人,长发挽在一起,俏丽地斜披在肩旁,淡眉清秀,红唇鲜艳。她身穿着红白相间的紧身翻领麻布长袍,足穿褐声高腰朱皮靴,腰臀弯曲成一道优美弧线。在刚从死亡戈壁走出的刑卒们眼里,很有点惊心动魄的味道。
班超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略微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翻领长袍剪切合身,身材凹凸有致,微微上扬的嘴角,勾勒出的淡淡笑意,雪自的脖颈露在外面,像是只优雅的白天鹅,强烈吸引着男人的目光。这个蒲类女人,与权鱼鱼邸内的小鱼儿、曼陀叶姊妹一样,俊俏撩人。
驼队穿村而过,走近这家牧民围栏前边时,围栏西边那片厚密得密不透风的千年桑榆林,令班超的心再一次颤动了一下。林子黑压压的,无边无际,重重叠叠,遮天蔽日。仿佛有无穷的秘密,在等待着他去探寻。
“驼队稍待!”班超虽然并不内急,但还是让驼队停了下来。他自己一个人跳下马,绕过大围栏,大步向丛林内走去。
围栏内有四条狗,门前两条看门狗对陌生人的闯入,乱吠几声,便呜呜地低鸣警告着。班超不加理会,只是向这两条看门狗瞅了一眼,目光相交,两条狗竟然哆嗦开了,可怜巴巴地夹起尾巴,战战兢兢地将脑袋深深地扎进窝中,只留着两只后腿在外,后腚瑟瑟发抖。
而两条猎犬却静静地坐在毡房前,百无聊赖地瞅了一眼班超,便又懒洋洋地望着远方的雪山,对围栏外的驼队似乎不屑一顾。
女仆只顾低头干活,女主人扭头向驼道上的驼队瞅了一眼,看了一眼正走进丛林的班超,又躬身施了礼,便聚精会神地开始搅起奶。
班超颔首还礼后,走过围栏边,进入林内深处,舒舒服服地滋了一大泡。
向丛林深处走了约有一二里远,只见密林深处尽是榆树、桑树,且都是数百年、上千年老树,奇形怪状,盘根错节,层层叠叠,延绵数十里。林间空间巨大,别部两千余人马,如果隐藏进这片林子,就如沧海一栗一般。只要封锁住边缘,并看住林边这几户人家,别部隐藏一天、甚至数天时间,都是绝不会有问题的。
需要说明一下,如果在两千年后的今天,你到新疆哈密的五堡乡自驾游,你会发现,这里的绿洲已经变成沿白杨沟一长溜,土地沙化,绿洲正在进一步缩小。可在二千年前后的两汉时代,白杨沟两岸却丛林茂密,水草丰沛,绿色延绵,农田和草原一望无际。只至隋唐之前,一直是整个伊吾绿洲(注:唐时称伊州)的中心地带。
班超走出林子,重新来到围栏边,只见栏内只有几匹马,数十只羊,三头奶牛,两峰骆驼,都在静静地吃着干草。两条土狗仍躲在狗舍内,只露着屁股,还在瑟瑟颤抖着。围栏内的两座毡房,小毡房与普通牧民无异。而大毡房却气派、华丽得很多,足有小毡房三个大。
班超走近这户人家的围栏,周围几户人家的围栏内,男人们、女人们都向这里观望。从他们警惕的目光,班超再一次觉得这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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