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花甲之年的耿忠,一向温文尔雅,很少有暴怒的时候。但听了班超的话,耿忠渐渐恼了,老将军长须颤动,他端起案上爵饮了一口,好不容易将情绪平静下来。怪不得徐令班彪当年恨铁不成钢,此子着实是一段榆木疙瘩。可只要汝不是一根朽木,老夫便能让汝开窍!
他使出了杀手锏,断然打断班超的话,话说得没有丝毫可以讨价钱的余地,“大战之前,军中无戏言!忠征战一生,此或最后一次为皇上挂甲出征。班司马若带不了刑营,忠将亲执别部将印,建汉军铁甲精锐,率刑卒远征漠北,折戈陷阵。壮士末年,得效伏波马革裹尸,岂不快哉?!”
“铁甲营?”开什么玩笑。窦固万四千大军,只有刘莱校尉的汉军重骑营,人马皆被铁甲,难道两位都尉是想让别部也成为汉军铁甲营?!
班超闻言愣了一下,两位都尉大人竟然对刑卒如此看重?他不敢再争辩了,但心里还是感到窝火透了。面对顶头上司那飘逸的长须、铁青的脸庞和坚定的目光,想想老东西当年教化刑卒王艾,那可是殚精竭虑,不急不躁,下足了苦功夫,班超只好糊里糊涂地点点头。
当天夜,夜色沉醉。一弯明月高挂天上,月色苍冷如水。凉州大营建在旷野之上,最近的村落也在三十里外。这里春季化冻后便是优良栗田,冬季则是没有人烟的雪原。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广阔的雪原,苍凉的戈壁,寂静而忧郁。
班超心事重重地端坐冥水岸边,班驺、班秉不敢惊扰,便远远警卫。突然,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苍穹,一群泊在岸边荆棘和枯芦苇中的水鸟被惊飞,象夜色中的精灵,飞上苍穹。
“啾啾萤萤兮,天河星坠;
塞鸟纷纷兮,胡鹰猎猎;
橐城将倾噫,蓑草萋萋……”
此情此景,班超耳畔隐隐响起寒菸幽幽、悲凉的歌声。歌声不时萦绕在他脑际,寒冷的西北风,苍凉的戈壁,更让他体会到了西域人的亡国之痛。
从在呼衍历魔掌下救下寒菸起,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寒菸对他是多么依赖,他都视这个小不点如自己小女一般。说白了,就是当着亲闺女来爱护的。现在寒菸已经长大成人,他已经在暗暗操心,要给她找一个好婆家。
刀一般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过,班超未觉得冷。他一任河西沙漠上寒风的蹂躏,抬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似乎想从那里找到他要的答案。当年,窦融大人率河西军在河西这片土地上征战时,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曾经跟随左车师傅夜宿居延塞,听戍楼刁斗,看边关晓月。
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江山,山河依旧,不一样的是斗转星移、月是人非!
他记得居延塞的月亮是欢愉的,与眼前的月亮大不一样。当年,窦融大人就在那个同样大、圆、白的月亮下,以河西军一支孤旅,北战匈奴,东御隗嚣,南抗羌胡,向西还要照料西域各国。现在,窦大人与左车师傅都已功成身去,三十多年岁月悠悠,一切仿佛就在咋天。隔着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回望,皎美的月色不免带些清冷和凄凉。
黎明到来前,班超还是将主帅窦固和副帅耿忠的心事想明白了,也找到了破解眼前难题的钥匙!
当年,世人皆知窦融大人的十万河西军,战力冠天下。然而世人极少知道的是,河西十万大军,其核心是陶恭校尉的“重骑营”,也堪堪千六百人。
可就是这千六百人,却成为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的劲旅,成为河西军这股赤色洪流的先锋。攻城、掠营时,重骑营要当先登城、当先破营。两军对垒时,重骑营必当先陷阵,成为河西军锋利的矛头。难道窦氏二代掌门人窦固,也要习河西军前例,靠这些刑徒也弄出个什么铁甲重骑来?!
刘莱校尉的汉军重骑营,是万四千远征大军的核心部队,是窦固手中的杀手锏。他们人披铁甲,装备重,行动慢,冲杀时能如巨碾一般碾压敌阵。但因战马未披铁甲,以轻骑为主的匈奴人可以通过远程射杀、或近距刺杀战马,来破汉军重骑阵。
别部是一支要在敌后独立作战的孤军,如果弄成铁甲重骑,试想一下,这样一支恐怖的军队突然出现在敌阵后方,对全局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另外,人马皆披重甲,战马负重过甚,势必影响军队灵活性与耐力。但因别部全军配备优良的乌孙战马,便会使耐力和速度速度优势得到绝大部分保持。
班超恍然大悟,慢慢的便理出了头绪。
先允别部接受大贾权鱼的“资助”,三百卒配备良马、利器、精铁甲,后又允别部进入太华山练兵,与司马南的家兵血战一场。到了凉州大营后,又分配给别部待斩刑徒中的佼佼者共千七百余。接下来,恐怕又该权鱼出场了,定然又要“资助”别部,为这二千余人马配备良马、利器、铁甲!
原来,这也是一出大棋啊。没有皇上的授意,如此手笔,窦固、耿忠是做不了主的。而让敦煌郡来武装别部,如此精良装备,又会让全军感觉不公。毕竟,在短时间内让全军武装到牙齿,朝廷即便有钱,时间也来不及。而让一个西域商贾来“资助”别部,也就堵了众人的嘴,免除了许多口舌的麻烦。
第三十二章 教化刑卒()
班超已经不再抱怨,他的心里热血在沸腾!现在,他对这些无恶不作的刑卒,已经充满了期待!
在举国尚武、侠客剑士如林的大汉帝国,能占山为王、杀人越货的绝非平凡之辈。这些刑卒刀剑枪术超凡,马战步战样样精通,诸般兵器娴熟,他们缺的是严酷的军律,是对生的渴望,是关山万里、马上封侯的豪情壮志!
兵不在多,而在精。窦固是希望他班超能将这千七百刑卒,带成一支横空出世的铁甲重骑营,是希望别部的每一人都成为无敌勇士。别部堪堪只有两千余人,在窦固的一万四千铁骑中,只要有了这样一支无坚不摧的锐旅,那么北征大军还有攻不克的堡垒么?
班超反复咀嚼耿忠的话,“战场如绝地,惟强者生”,“惟无惧死者方能死而后生”,让他有一股恍然顿悟,不,是大彻大悟的感觉。世界也仿佛陡然宽大了起来,一直堵在眼前黑暗瞬间似乎有了光亮!
十万河西铁军,铁甲营不足两千人,却是游走于生死之间的一支铁甲劲旅。每战必置死地,每战必当先登城、或陷阵。要想生存下去,便只有视死如归,有我无敌。别部就要成为这样一支军队,在对手刀剑之下,不能一往无前而生,便只有裹足不前而死!
想明白了,班超迅速开始了行动。黑夜过去,当黎明到来之时,班超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他的大帐,豪情万丈地对班秉断喝道,“传军侯、屯长帐议!”
别部升帐,三曲军侯和屯长们心思重重地汇集到大帐。见司马满面春风,不禁都皱眉不解。
面对愁容满面的军侯、屯长们,班超背对帐壁上缣图,看着手下众将,面授机宜道,“千七百刑卒,是吾汉军宝贝,也是别部宝贝。给诸位十天时间,对,只有短短十天。十日之后,吾便要正式发兵械、器具,别部将正式成军,开始操演沙漠敌后征战之术!”
田虑愁道,“宝贝?这那是宝贝啊,分明是祸害,吾已被折腾得快要跳冥水也。司马,十日,大营能不被拆了,便谢天谢地……”
班超不理会田虑的牢骚,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只要不死人、不重伤,用什么方法,我只当没看见。吾只要诸位在最短时间内,让刑卒心服口服,能令行禁止,成为冲锋陷阵的勇士!传吾将令,刑卒能否留在军中,只有一个月训练时间。一个月后都尉祭旗出征时,如果刑卒不能训成,则退回各州府郡县牢狱,验明正身斩首!”
“司马……此言当真?”
“大敌当前,军无戏言!”
“谢司马!”三位军候和屯长们一齐高兴得从沙上蹦了起来。刑徒们无法玩天,早折腾得军侯屯长受够了,太华山三百士卒早就受够了,他们等着的就是这句话!
死罪刑徒是走到了死亡悬崖边的一群人,刑徒的世界,是一个黑暗的世界,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这个世界把自然界弱肉强食的法则,体现得淋漓尽致。起初,他们以地域为纽带,形成一个一个山头。很快,便以拳头和义气重新组合,形成了一个一个更大的“山头”。
游侠始自墨者,发展到前汉末,由于受到朝廷的接受,曾经成为特殊的社会群体。而到了东汉初,虽然受到朝廷打击,但他们仍是流离于法制之外的特殊人群。这些刑卒可不是普通的刑徒,他们的血液中便流动着游侠的血。
他们自视甚高,崇尚“义气”与“勇悍”,每一个人都身怀绝技,战力超群。在他们的世界中,对义薄云天的大侠,他们会崇拜、归附。而对他们认为的不义之人、不义之事,尤其是那些为富不仁者,侍强凌弱者,则从来留情,极其血腥!
他们崇尚“匪不和官斗”祖训,把三位军候和三百太华山士卒当成狱卒,当成“官府”。平时,“禀报官府”脱口便来,表面上恭恭敬敬,暗地里阳奉阴违。山头内则等级森严,山头之间水火不容,各山头常常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暗地里打得异常血腥。
不需要酷刑,要让这千七百牛人、猛人顺从、听召唤,你只有比他们更牛、更猛、更义气,只有令他们从不屑到恐惧、由恐惧到威服、由威服至信赖。大战在即,沉疴需猛药,别部没有时间象耿忠那样,通过润物细无声的感化,来教化刑卒!
这便是班超教给他的部下们的秘笈!
“诸位请记住,莫要玩大了。有一人例外,汝等切记断不可惹他,更不能动粗。此人姓宋名蓟,罪恶最深重,却不需要教化。很快诸位便能见识到,此人智勇双全,乃吾别部战将,汝等众人联手恐亦非其对手,故而勿要自讨没趣!”班超想起权鱼的话儿,又专门提醒各位军侯,且话说得决绝。
“宋蓟?!”三位军侯、屯长们齐声惊叹出声。他们眼前浮现起一个身长魁伟、长须遮面、目如寒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面魔鬼形象。这可是本营恶魔中之恶魔,身背二百多条人命,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司马竟然说不需要教化,这是什么道理?如果这样的恶魔都不需要教化,还有刑卒需要教化么?
但班超却不解释了,众人自然也不好追问。
果然,从这一天开始,东岸别部大营三百余太华山锐卒与一千七百刑人,变得无限神秘起来。班超给他的部下们下完这道命令,就躲进大帐之内,对着帐上挂着的《西域百胡图》与班秉、班驺二人制作的大沙盘,埋头于西域的山川地理之中,整整数日没有出过自己的中军大帐。
其实,根本就没用十天,营中气氛便为之一变。三位军侯和三百余名太华山训出来的兵油子早就憋着一口恶气。如果不是碍着严厉的军规,他们早就对狂妄的刑卒们下狠手、甚至死手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头恶魔,做好人时恶魔便躲到灵魂深处,做恶人时我们往往比恶人更恶毒!
田虑、华涂和梁宝麟三位军候,在离大营不远处的西部障内,搭起一座临时大帐,便开始“过堂”了。先是将各山头的“老大”和骨干们一一“请”来,然后步战、马战随你挑,空手、器械任你选,一个一个收拾,只到弄服了为止。
第三十三章 雷霆出手()
面对班超在太华山整整训练了三年的三百余锐卒,这些牛人、猛人开始还牛哄哄、兴冲冲、趾高气扬的,在他们眼中,除了官府的屠刀再没有什么能令他们畏惧。可他们多数人被带到西部障内,一场恶战下来,便象阳暴晒之下的寒瓜,彻底蔫了、软了!
不服不行啊,这三百太华山士卒都是什么人啊,整起人来让刑卒们生不如死。而且要整整折磨三天时间,三天内求死又不能,实在受不了了,便只有软了、从了。
那些平常不服管教的“刺头”,被一个一个“请”到西部障中,对这些人,太华山士卒们是摁倒便揍,对那些敢于反抗、不服输的,“只到揍出屎来!”蠕蠕等七女,自然不会错过出气机会。她们七人曾一涌而上,将一名功夫超群的淫棍揍得趴在地上半天动弹不得!
几天时间,惊天动地,生生用拳头就将一千七百余名刑卒绝大多数打服了。而太华山兵油子们的超群的步战和马上功夫,也让刑卒们大开眼界,从心里叹服、畏惧。原来这帮“官府”这么厉害,都牛逼不过人家,你还闹腾个屁啊,从了吧!
但事有例外,所谓天外有天,有些超级牛人,拳头比你更硬,无人能打得过他,你想靠拳头,是永远打不服的。
在这群豺狼虎豹中,那个叫宋蓟的人,班超曾专门关照过的恶魔,手段高超,罪恶深重。他是大贾宋温养子,故此时的名字是宋蓟,在带重罪铁枷的数十名高危死刑犯中,他是极度危险的要犯之一,手上有人命数百条。每天晚上,都要给他戴好钳、上好枷,众人才敢安眠。
宋蓟很温顺,这个大块头既不惹事,更不挑食,对军侯们的管教也从不顶嘴。他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山头”,更没有一个刑卒敢惹他。他很安静,不苟言笑,不与任何人说话、来往,一大团肮脏的大胡子上面,是一双毫无表情、冷漠绝望的眸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刑徒们畏惧,太华山的三百余兵油子们也没人敢主动招惹他。
刚开始刑徒们造反时,各山头打得不亦乐乎,但宋蓟孤处大帐一隅,闭目养神,安静如水,根本不加理会,或者是不屑理会。偶尔会从身上抠出吃得圆滚滚的虱子,扔进嘴里嚼得骨崩骨崩响。可就是怪了,没人敢在他身边打架。平时列队训练、当值、做饭,他规规矩矩,一丝不苟,让干吗便干吗,从不顶撞军侯或太华山士卒们。
三位军侯收拾刑徒们那几天,宋蓟却破天荒地主动来到西部障大帐外,抄着手静静地坐着,似在看热闹。
士卒们想押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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