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水,开始手术。
仆妇将马翼曦一包小手术刀,用开水烧开凉透,马翼曦先一一切开秋曹十指,将其间的碎骨挑出,将脓包、烂肉,一一切除。然后洒上药粉,再一一疑缝好。然后又切开胸部皮层,将打断的肋骨轻轻接上,挑掉碎骨,再慢慢缝好包扎上。最后,又将两条腿上被铜针刺伤的地方一一切开,挑净碎骨,切除脓包、烂肉,再一一缝好,包扎上。
门板便是手术台,上面铺了垫子和白色的丝绢。手术一直到天亮前,才告完成。此时,血已经染红了台子。班超和窦戈不放心,便一直陪着。两个杀人无数的勇士,面对屠宰场一般的手术台,其心理受到的震撼,还是难以形容。
天亮了,秋曹全身被裹上白绢,仍在安静地睡着。而马翼曦却累得倒了下去,手都没洗,染满血的外衣都未脱,精神一垮,便一头睡了起来。冯菟带着红绡和几个仆妇,提着熬好的鸡汤匆匆忙忙赶来,命众人吃了朝食都去睡一会,由她亲自守候着秋曹。
一直到饷食时分,药劲慢慢过去,秋曹才慢慢醒了过来,虽然浑身疼痛令他微微哆嗦着,但神智却第一次那么清醒了,烧竟然也神奇地退了一点。冯菟急忙令仆妇叫起班超、窦戈与马翼曦。马翼曦检查了一遍,脸现兴奋神色,又从一个红色葫芦内倒出一些药,命仆妇和水灌下。
秋曹有很多话想对窦戈和班超说,但他失血过多,身子太虚弱,冯菟一口一口地喂食少许鸡汤后,他又慢慢睡了过去。
马翼曦又迈开了他招牌式的小方步,自信地对班超、窦戈禀报道,“右扶风身体强壮,顶过去了。只是多处骨裂,不能乱动,需静卧数月……”
班超、窦戈二人闻言,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当天后半夜,甘英、刘奕仁也归来了,并带来了华松的命令和司隶校尉部的兵符,令郎官窦戈为司隶校尉部别驾从事,迅速进入河西,剿灭氐池城林氏庄园,断了呼伦的归路,斩断北匈奴与潜藏大汉斥候之间的联系。并命窦戈剿灭林氏后,持节率本部出访高原各羌国,警告各羌王,“各国胆敢有异心,朝廷必严罚之!”
华松特别严令:“可调动沿途郡兵,如遇抵抗,杀无赦!”
窦戈不敢耽搁,连夜出发。出发前,二人来到秋曹的病房,恰好秋曹已经醒了,他叮嘱道,“林氏在河西,有商队数十个。将军此去河西,当警醒沿途各郡,严查各商队。凡林氏商队,一律由各郡扣押细察,勿放走一人!”
窦戈领命西上,拒守宋氏庄园的使命,落在班超一个人肩头!
朝廷的缓兵之计到底起了作用,整整十数日,等宋府防御体系已基本成形,连东西两门前坚固的瓮城都建成了,司马瑞才派人来宋府。原来,五陵原及周边都快搜索完毕了,也没有找到秋曹身影。九月十六日晌午前,司马瑞派管家来宋府,言第二日司马浮屠有大佛会,邀请宋太公夫妇与冯菟出席观礼。
宋府当家人冯菟接待了管家,并婉谢了司马瑞的好意。
管家离去后,冯菟想想觉得不同寻常,便硬着头皮来到前门旁边的前院,厅上班超召集屯长以上军官,刚部署完毕晚上的防御,便见到冯菟款款走了进来。从班超进入宋府自现在,已经十数日,冯菟因憎恨他那天在宋洪坟前的疯话,便一直故意躲着不见他。此刻见她进来,两人都格外生分,尴尬地互相点点头。
军侯、屯长们都友好地对冯菟点点头,华涂自侍与冯菟心理上更亲近一些,便故意道,“嫂夫人好,难为嫂嫂那日在坟前相救,弟兄们感激不尽,一直没有机会表达谢意啊!”
冯菟笑道,“吾命都是汝和别部营兄弟救的,说谢字干啥。在宋府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尽跟吾说!”到底是在自己的家园,冯菟一张嘴便摆开了当家人的架势。
班秉来布了茶,并恭请道,“婶婶请坐下用茶!”
“吾不坐了,一句话便走!”班秉的一句婶婶,让冯菟脸色绯红。她扭着身子低头看着墙壁,对班超说道,“今日司马瑞派管家来府,请吾一家至司马浮屠观赏佛会盛事,吾拒绝了……之前有佛事,也来请过,宋府从不参与,后来也就不请了。今日这是为何?吾寻思,这有点……不同寻常。”
班超正感到尴尬,见冯菟说起这事,便顿时忘了窘迫,正色道,“冯菟,汝感觉一点没错,司马瑞这是派人来察看动静哪。今夜或明后天,司马庄园必会攻打宋府。大战将起,汝且转告宋太公与宋老夫人,勿要害怕,有汉军数百人在宋府,宋府已成堡垒,有何惧哉?”
正在这时,两名庄丁抬着正在养病的秋曹走了进来。秋曹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但医工还是提着药匣跟在马翼曦后面。班超和冯菟赶紧迎了上来,班超道,“大人,庄园有吾防守,汝应该静养才是!”
秋曹气色已经稍好一点,马神仙果然是神医,秋曹身上的烧已经完全退了下去。但是双腿仍然肿涨不能行,双手十指和胸部都裹着一层一层麻布,不能动弹一点。
看到班超,秋曹焦急地道,“闻司马府来人,吾觉得今明两日便有大事。杨大人在彭城,东边吾不担忧。窦戈大人至河西,陇右、河西便也无虞。可司马南老奸巨滑,城腑深厚,手握重兵,别部区区三百卒,吾不放心哪!”
第一章 兵临城下()
班超蹲到秋曹担架前道,“大人放心,别部已经安排妥当……”
秋曹艰难地摆摆裹着纱布的手道,“仲升,汝未和司马南打过交道。彼一生从军,能谋善断,勇悍无比,非比常人哪!想一想,是否还有漏洞。城上有别部,吾不担心,对了,庄园中小河,水下可否钻人?!”
班秉禀报道,“华军侯已经命人用铜栅栏挡住,且河道两头有庄丁把守,万无一失,请大人放心!”
秋曹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却再也想不到什么漏洞,便说道,“吾便在此,陪汝坚守宋府!”说着,又对冯菟道,“谢宋夫人救命之恩,吾闻司马瑞是盯上汝了,一直骚扰宋府。这一回啊,让别部帮汝好好教训一下司马氏,也好出一口恶气!吾早闻汝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吾这班贤弟可一直想着汝,干吗这么生分?”
“大人客气了,妾先告退!”冯菟被说得满脸彤红,赶紧逃了出来。
班超却疾步追了出来,又叫住冯菟,二人在院内站住。院内仅有班秉、班驺二人,都扭头装着不看这里。班超看着她的眼睛小声道,“冯菟,吾下面的话,汝记住即可,不许争辩!”
“凭什么?”冯菟勇敢地抬起头,胸口“嘣嘣”地跳着,震得她耳鼓轰鸣。她直视着班超的眼睛,又说道,“好罢,汝说,我听着!”
班超点点头道,“今晚或最迟明后天开始,必有大战。司马瑞或难奈何宋府,可司马南在隗里手握雍营五百余劲卒,吾必须预防万一。吾在宋太公院内备有辎车四辆,从今晚始,汝带两子亦住老夫人处。如果城破,别部会派班秉、班驺带人保护汝一家平安突围至长安!”
冯菟闻言,先是心里有些失落,忽然鼻子一酸,泪便涌了出来。这一瞬间她忘记了对班超的恨,忘记了他在宋洪坟前的轻薄,竟然一把抓住班超的胳膊道,“那汝呢,难道二兄不和吾一起走么?”
班超抓着她的手握在掌心,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吾会带别部缠住司马南!汝放心,司马南纵有雍营五百卒、司马府家兵三千人,想吃掉别部亦没那么容易。到长安后,会有人专门送汝一家去弘农郡,吾会带别部到弘农郡与汝一家会合!”
冯菟点点头,抽出手,正想扭身走出院子。班超又制止住了她,并扭头叫道,“蠕蠕、蒲柳、芨羊听令!”
三女早就准备好了,提着环首刀从院内英姿飒爽地走了过来。班超道,“从即日起,汝十二名女卒要一步不离宋夫人,听宋夫人指挥,负责保护宋太公、宋老夫人与两个小公子。协助宋夫人召集城内妇女,煮饭、烧水、烧热兽油,助汉军守城!”
“吾等遵令!”
冯菟道,“不用了吧,守城更需要人。吾有二十余名护院,可以自保的……”
“大敌当前,吾说过不准争论!”班超摆摆手断然制止了冯菟,“这定然是一场恶战,两名小公子是宋洪兄一点余脉,吾既在宋兄坟前许过愿,就必保汝一家无虞!”
“罢了,汝还有脸胡言……”冯菟脸绯红一片,脱口叱道。
虽然班超仅说是为了保护两名小儿,但冯菟还是听出了他的话后之意。生死攸关之时,她的心里感到一阵温暖,感到很踏实,仿佛有无穷的力量。她看着班超坚定而充满关爱的目光,仿佛又到了五陵原上少年时,虽然她任性刁蛮,经常欺负这个土坷垃班老二,可当他一认真起来,她总是会认真地听。
冯菟还是接受了班超的好意,带着十二名汉军女卒,匆匆返回中院。
当天晚上,冯菟令宋府上下椎牛宰猪,犒劳别部与庄丁。等黑夜到来,冯菟惴惴不安地坐在闺楼内,早早便将两子哄好睡下。她在室内坐卧不安,到了二更时分,忽然大地似乎在隐隐震动,侍婢红娋突然惊呼了起来,“主母,快来看,不得了了……”
冯菟冲到窗台前,从三楼上向东看去,只见东边成国渠边,似有千军万马,都举着火把,正越过渠上的大石桥,远远地向宋府涌来。
“快,抱会儿、文儿至阿母院中……”冯菟象似火烧着了似的,从窗台边蹦了起来,冲进卧室,便抱起二儿宋文,红娋则抱起宋会,二人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来,众婢、小厮也都跟在身后,跑到隔壁宋夫人院中,战战兢兢地呆在一起。
大院四周的五座箭楼之上,宋太公贴身护卫边氆带着二十余名护院,忠诚地守候在外。蠕蠕带着十二名女卒,紧张地守卫在正房主厅前后。
宋太公年迈,身体又不好,早已经睡下。宋夫人帮冯菟料理两小儿睡下,对冯菟道,“菟儿勿要惊慌,吾那日便看出了,这班家后生乃大汉司马,英雄无敌,司马太公也就欺负吾乡下老实人家,不是班家后生对手……”
冯菟道,“阿母言之有理,二兄年少时便勇悍异常,三辅世子尽习击剑,然无人是其对手。现又为汉军司马,手下尽虎狼之辈,吾相信彼能守住宋家。吾是担心右扶风司马南哪,汉军名将,也是一狠主儿,此时又掌雍营,手握重兵……不过,阿母放心,二兄已在院内存好辎车,派来十余女汉卒护卫。但有不虞,会派人送吾一家先逃长安!”
宋夫人抚摸着冯菟的秀发,忽然流泪道,“洪儿亡后,吾曾绝望过。幸好有汝顶住天,闺女,难为汝了。吾听说班家后生在洪儿坟前许愿,要替洪儿照顾汝……”
冯菟羞得躲进阿母怀中,“阿母,快别说了。吾恨彼轻狂,胡言乱语,来宋府后一直未给其好面孔!”
宋母却道,“菟儿,看看今日五陵原,世族林立,争斗不断。洪儿没了,汝拚死报信,宋家背靠班家,才熬过夏天那场大难。吾与汝翁俱俱已老迈,小孙尚幼,汝孤儿寡母熬不出头啊……班家是仁义人家,班家后生还念着少年时情分,汝听阿母一句,便从了罢。有班家后生在,便无人敢欺凌宋家,吾在地下也能安心……”
忽然,地动山摇的轰鸣声响起,城内外人喊马嘶,打断了这母女俩的悄悄话。
第二章 雷霆反击()
“主母,不得了……攻城了……”
红娋奔进内室,惊慌地道,被冯菟用目光制止,赶紧住嘴。可宋母还是听到了室外的轰鸣声,但老人家却手握便面,闭目养起神来。倒是冯菟不放心,悄然走出内室外,便带着女卒蠕蠕和几个小厮、侍婢奔上自己闺楼的三楼。
从楼上向外看去,只见城内灯火通明,轰鸣声中,城头已经销烟弥漫,汉军却静静地伏在城墙顶端的女儿墙后。而庄丁们也学着汉军的样子,紧贴一个个箭垛后。但他们因动作笨拙,躲避不及,被巨石时的惨叫声此起彼伏。冯菟与红娋主仆二人在楼上远远听着,都感到心惊肉跳。
城外则火把通明,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昼。司马庄园的庄丁和门客们似乎倾巢而来,将宋府围得水泄不通。四架抛车,正在将大石不时抛到城内城外,抛到城头之上的大量巨石,则将城头砸得烟尘四起,残破不堪,庄丁们死伤惨重,嚎叫、哀鸣一片!
再这样下去,夯土城墙定然会被砸垮,可城内汉军却一点动静没有,这让冯菟焦心如焚,这样防守肯定不行。她正想命红娋奔下楼去找班超问问怎么回事,忽见宋府正门骤然打开了,吊桥迅速放下,汉军只有数十人一支小队已经冒着乱石,已悄然冲出城去。当先一将,手执丈八长矟,身披红色大氅,一马当先,向司马瑞的抛车阵地凶猛冲杀过去!
此时的司马氏家兵们,多数还以为是豪族间的火拼呢。再说,宋府仅有近千家兵,且一直是司马氏家兵们的手下败将,他们根本就看不起羸弱的宋氏庄园,因此根本就未防着城内人胆敢出击。此时忽见数十骑竟然疾驰而来,前沿的士卒无不大惊,一时间众人竟然都愣住了。一阵慌乱后,这才纷纷张弓搭箭,攻击城中出来的小队。
虽然司马氏家兵人多势众,倾刻间便箭如雨下。可“宋府庄丁”们却有如神助,他们都是百战老卒,面对蝗虫般的矢石,丝毫也不惊慌,而是挥动长矛,不时将箭拍落,眨眼间便冲到抛车旁边。在司马氏家兵们的眼皮子底下,宋府“庄丁们”瞬间已挑断几辆抛车的绳索,并迅速点火烧将起来。
大火熊熊而起,司马瑞站在后方帅旗下,这个“大善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指挥氏族火拼的战场指挥官。他看着这支不知死活的宋府“庄丁”,怒不可遏地挥动令旗,准备一举吃掉他们。已经返过神来的庄丁和门客们,则遵令从两边围了上来,眼看便要围成铁桶。城内宋府木楼上的冯菟见状不禁大惊,急得直接叫喊出声,“快撤回来……快撤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