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叹息一声,沈无言又是痛饮一杯,苦笑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只愿此言词语能应验。”
本就不在预料的一次酒宴,却未曾想到会这般大吐真言,即便眼前这位曾同处一室的老友也许有些变化,但终究不能影响那份友情。
他知道沈无言的一切阴谋权变,他不说。沈无言也知道对方的那些蜕变,沈无言也不说。想来这便是二人最好的存在方式,至少如今二人都是这般想的。
第175章 学贯百年的一场谈话()
酒宴持续到下午,直到天色渐暗。
沈无言将王世贞送走之后,还未来得及回到住处,又被另外一个人拦住。
那人一身破旧长袍,腰间佩戴一柄长剑,看起来倒有几分武林人士打扮。
京城不准带弓箭进入,但刀剑之类的却是默许,虽说大明尚文,不至于似汉唐时那般沿街便会有一场决斗,但对于武士也礼遇有加。
至少在经历过俺答入侵以及倭人作乱以来,明人对于武士大为改观,民间甚至还有习武之人,更有甚者还有些许文人熟读圣贤书时,还不忘练习御射之术。
所以如今眼前此人虽说腰悬佩剑出现在京城,却依旧没有什么引人注目。
倒是沈无言看到这人,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向着对方抱拳,惊奇道:“呦,这不是……邵大侠,倒是有些时日未曾见过了。”
此人便是几年前在苏州的邵芳,当年他带着沈无言来到京城,之后便再也未曾出现过,虽说他是裕王的人,而今裕王已然是大明皇帝,邵芳依旧未曾有过丝毫变化。
“大侠却是称不上。”邵芳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回过一礼,才道:“有些年未曾相见,如今得到召见,竟然还能再次地遇到沈公子。”
说是偶遇,沈无言才不会相信是偶遇,毕竟此人向来神出鬼没,若是想要躲避自己,即便迎面而来,依旧能做到避而不见。
此人身为当年裕王的手下,而今高拱离去,他可谓是皇帝在京城的唯一亲信。
倒也并非皇帝对其他三位讲官不信任,实在是因为剩下的那三位讲官虽说已然入阁,但性子不是软弱,就是不愿惹事。
如今在群臣一再攻势之下,皇帝也只能装听不见,以来免去被这些饱读诗书的文人们非议。
不过这邵芳显然也无法帮助皇帝对抗群臣,而如今在徐阶刚致士,他便出现在京城,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将要负责一个人的复出。
“想来邵大侠并未是为了来遇见在下,而是想要打听打听那位离开的徐阁老的动向……”看着邵芳脸上没什么变化,沈无言愈发确认自己的想法,于是继续道:“徐阁老的确是累了,此次离去也就真的是走了。”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回道:“说这些又有何用,他虽有大才……但人不能尽其才,终究还是白费,凭他一己之力,又能做得了多大的事。”
沈无言摇头苦笑道:“莫非你觉得高先生回来就能人尽其才?这大明的官场早就成了一种固化模式,无论是杨廷和也好,严嵩也好……终究不过凭着自己的感觉来行事,以自己心中的那番道德观来约束众人。”
“一个正直的人若是以自己的道德观来约束众人,那么自然是好的……徐阁老纵子抢夺民田,这些可都是我这些年亲眼所见。”邵芳沉声道:“原本也以为徐阁老是一位人臣,可惜了……”
沈无言不由苦笑道:“大抵也不过是家庭教育的原因,当然不乏有他个人因素在其中,只是你这非黑即白的世界观,实在需要改改,否则会被人利用……高先生或许不贪财,但他贪权,未来还是会死在这条路上。”
邵芳听着沈无言的言语,迟疑一阵,他虽未如朝为官,但对这官场变化早就了如指掌,对那身居要位的每个人都细心观察过,所谓眼见为实便是如此。
他见证过徐阶的儿子们抢占民田,见过徐阶贪墨受贿,于是便觉得徐阶位极人臣便是奸臣当道。
“高先生纵然是为权,但终究还是为了天下百姓……却还是不一样……”
说到着,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显然对自己的这番话也颇为不自信,许久之后,才沉声道:“无论如何如今徐阁老走了,高先生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拱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性子强硬,而当今皇帝又疲弱,自然需要他这样的人来辅佐,且二人相处多年,也互相了解,却是要比徐阶又合适许多。
邵芳此言,就连沈无言也需要承认,高拱的确要比徐阶要合适:“其实皇帝想要问我,大可召我入宫……本就没什么嫌隙,非要刻意觉得有什么深仇大恨,况且我还是他儿子的老师。”
话语却是有些突然,邵芳顿时被沈无言这突入起来的言语惊讶,毕竟那人是皇帝,却这般如若和一个平民百姓一般对话,却是有些无法适应。
沈无言也发觉自己似乎未曾注意说话分寸,于是忙解释道:“当年先皇在时有问题便召见我,如今我身为臣子……其实……”
自从上一次皇帝被群臣奏疏困扰之后,曾召见过一次沈无言问询,但沈无言很清楚,那并非是一次诚心的问询,只不过是一次试探。
试探自己是否对他忠诚,换句话来说,这位离经叛道的书生是否有异心,毕竟先皇遗诏之中的那些不容透漏的关于这书生的言语,他都看过,便不能不防。
不过对于沈无言来说,当年那位老人临死前的嘱托,自己多少还是在意的,不过如今这位新皇帝想方设法想要除掉自己,将自己立为敌对,也就只能远离。
更无须提为新皇排忧解难,这根本就是对方所不允许之事。
邵芳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道:“陛下对你还是有戒心的,如今你留在京城他不安,你离开京城他更不安……杀掉你,他却也不敢。”
“当真是纠结,真没想到我会让皇帝这般九五之尊烦心。”沈无言苦笑一声,转念一想,又喃喃道:“不过皇帝也是人,大抵还是能理解的。”
二人闲聊之际,又寻了一处茶馆坐下。
沈无言知晓邵芳素来清苦,找茶楼他未必会去,喝惯了清茶,再去喝那些好茶想来也喝不惯,这般路边小茶馆倒是更合适。
饮着清茶,邵芳望着将落的夕阳,不由苦叹道:“吏政不治,朝廷上下都是问题,可惜这朝堂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名眼人。”
此话说起来已然极其反动,毕竟大明立国已然百年之久,而今竟然妄加议论朝政,却是惹人非议。
只是自从阳明心学广为传播之后,这种想法便逐渐散播在诸多文人士子之中,无数哲人企图寻求新法,无论曾与沈无言共处国子监的李贽,还是如今正身处内阁韬光的张居正都是这般。
只是这话出自眼前这位江湖人士口中,沈无言不免又对其大为惊讶,毕竟自始皇统一以来,无论王朝如何更替,这朝廷一直都在按照这一顺序进行。
这些人中都是这般经历,也都熟读圣贤通晓经史,所以认为这样终究会是对的。他们没有沈无言这般那份见识,深谙走资走社的思想潮流。
当然总会有个别突出之人,如何心隐之流,但终究无法主导全局。
来大明已然多年,从最初的对诸多看不惯,甚至会大骂封建黑暗,但潜心进去便还是明白那句话,存在即合理。
苦笑一声,连连摆手道:“如今这朝令既存,那便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大明已然用德治多年,朝廷上下信奉四书经史,如果现在非要建设什么法制社会,却还是不现实。”
邵芳大抵能理解沈无言的一些言语,但还是极为模糊,在他的想法之中,只是因为看到太多黑暗处,所以希望能改变。
一介江湖人士能成为皇帝亲信,自然有他的道理,大抵初心也是希望自己能影响到未来帝国的继承人,以来改变这一现状。
远望这繁华街市,邵芳苦涩一笑:“虽说不懂沈公子的所谓法制社会,不过以德行来治理天下,终究还是有所欠缺……文官们嘴上的仁义道德,但私低下终究还是为一己私利以权谋私。”
沈无言点头应道:“人便是有两面性,一方面习读圣贤之道,却也想去效法圣贤之行,只是也是要吃饭的……若海瑞那般甘于清贫的官员大抵也不多。”
听着对面这书生的一字一句,邵芳逐渐明朗,那纠结于心中多年的困惑虽说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有所改观,甚至会愈发强烈,直到这大明王朝被取而代之,却依旧收获颇多。
眼前这书生不似与以往见过的那些满腹经纶的书生,但言表之事却又那般的新颖,即便曾经无限崇拜的高先生想来也不甚可及。
看着目光沉寂的邵芳,沈无言大概能感受到这名来自江湖的男子心中的悲叹,也许他没有高贵出身,无进士以及名动天下的文章,但比起那些扬言以天下为己任的官员们又诚恳的多。
“时代的变革终究是需要许多的契机,凭一己之力想要改变实在困难,存在即合理,你又何必介怀于此,管好自己的一日三餐,时常行侠仗义,却已然足矣。”
闲聊之际,天色渐晚,在一阵竟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只是在这街边的小茶馆里的一场简单谈话,竟然纵贯古今,甚至延伸至几百年之后的某些观点,只是依旧只能顺着这场呼之即来,随之又去的夏雨沉寂。
第176章 愤世嫉俗的猴子()
谈话不知何时而终止,只知道邵芳走时还下着雨,并未撑伞,却依旧走的洒脱,只是沈无言却知道在他那外表洒脱下,内心却始终不平静。
他若这朝廷乃至世间的许多人一般,渴望改变那些自己见到的黑暗,只是人力始终有限,最终只能侧身西往常呲孑。
无论那双睿智的双眼能看到这世间多少黑暗,却也敌不过那千百年的积淀,仅凭这一时之力是无法做到的。
此时的邵芳就像是几年前的沈无言一般,因为自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因为时间以及时空问题,他可以隐约预知这人这朝廷的未来会往何种境地发展。
于是他想要凭借自己去改变,将这世间改造成自己希望的那摸样,所以他早先几年便来京城,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施展到极致。
最终徐文长依旧入狱,依旧心智丧乱,自残将死,这看似已然有了转机,总会在某个转角又回到原定的那条线继续进行。
不过说起来,沈无言又要比邵芳更悲哀一些。
邵芳并不知道这苍茫大地终究会如何,所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一直都在寻求那条路,越走越远。
而今的沈无言却早就知道会有那条路,只是如今的机制使然,这庞大的机器依旧那般的坚强,即便你看到某些位置已然锈迹斑斑,将会有一场巨大灾难。
只是使用机器的人始终相信这机器维护维护还能用,若是换成另外一种机器,那么熟悉这些机器上的工人无所适从,终究祸患将会更大。
沈无言看到比何心隐李贽邵芳更多的未来,所以他最终只能将那消极的思想告知他们,让他们不如回家种田归隐于世。
茶早就换做了酒,听着瓢泼大雨,看着那茫茫苍天,沈无言忽然觉得自己是那般的空洞。
他忽然十分渴望最初在苏州时的那份宁静,开一间小店,做着小生意,时不时的能与月儿婉儿外出游玩,或许窝在院子里看看书,搞搞小发明却也不错。
将来还能给孩子讲讲遥远欧洲那位保尔的故事,又或者寒冬之中,遥望橱窗之中圣诞夜,擦亮最后一根火柴的小姑娘。
不过想来沈天君这孩子应该无法理解这些,那便有沈浪小李飞刀行侠仗义却也不错。
喝着酒,沈无言忽然痴痴的笑了起来,酒量本就差一些,加之北方酒烈,他早就觉得头晕目眩,只是这种感觉却那般的享受。
“我要这天遮不住我的眼……”雨愈发瓢泼,沈无言已然提着酒壶走出小摊子远去。
几年来的压抑积郁胸腹,而今随着与送走徐阶接着又是王世贞,最终随着与邵芳一叙,尽数宣泄而出,即便当时那般泰然。
“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大明天下未来如何又与我何干……终究不过被酋长奴役,满口仁义道德,终究不如南山挑夫……”
只见他在雨中摇摇晃晃,一步一滑的,当真是令人担忧。
小店之内大多都聚集着南来北往的客商,此时望着那远去的书生却也忍不住嘲笑,毕竟这般斯文人能这般放荡,却是难得的笑话。
“你看那人好像一条狗。”
小店之中不知何处发来一阵嘲笑之声,随即便有人不住附和,随之便爆发出一连串的嘲弄,最终竟然连嘲笑的是谁都说不清道不明。
倒是小店两角对坐的两人一直在饮酒,而对于店内喧闹置若罔闻,直到店内稍显寂静之际,坐在偏南角的那儒袍打扮的中年人苦涩的一笑。
“真像是一只愤世嫉俗的猴子……”
听得这中年人的轻声言语,对坐的那名同样儒袍,但明显整洁许多的男子缓缓走到这中年人身边,微微一抱拳,道:“见过吴先生。”
那吴先生却是有些好奇,不由侧目看向那男子,许久之后才惊讶道:“竟然是张阁老……在下却是没想到能再次地遇见阁老,当真是有幸。”
张居正连连摆手轻笑,随即坐在吴先生对面,淡淡道:“吴先生又何必讽刺在下……”
吴先生顿时面露委屈,低叹道:“张阁老这倒是冤枉在下了,我这区区平民老百姓,能见到当朝阁老,岂不是有幸?”
张居正脸上露出玩味笑意,随即点头道:“孙猴子见到托塔天王尚且不觉有什么有幸,吴先生只是见到区区在下何至于有幸?”
吴先生却又是一愣,片刻之后才苦涩一笑,淡然道:“孙猴子自然不敢当……至少在下没有刚才那人那般有魄力。”
张居正摇了摇头,他知道对方之所以这般说,其实也是在称赞离去的沈无言,暗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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