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参谋神色焦急大步冲进厅,没见到旅长,遂直奔偏房,一把扯开试图拦阻的卫兵,撞门而入。
有女人惊叫响起,被窝里的旅长大人睁开惺忪睡眼,正酝酿着朝擅闯禁地的家伙大发雷霆。
“鬼子来了!西南方向,至少一个中队,现在不到五里!”
“什嘛?”旅长傻了,楞了三秒钟,腾地从被窝里跳了出来,慌得穿不上裤子:“西南?怎么可能?要来也该是东边啊!你确定?还站这干什么?去安排啊?”
“王团长已经在做撤出准备了。”这句话其实只是一半,另外半句是:就等您一位了。但不能说。
这时一个士兵跑进了门外的厅,楞了楞神又冲到了这扇敞开的偏房门口外,习惯性地想朝梁参谋开口,忽然注意到正在屋里穿裤子的旅长,遂改为朝旅长道:“西面发现敌人,好像是治安军,可能有一个营,已经不远啦!”
这话说得旅长大人好不容易提起来的裤子又掉了。
又一个士兵冲进了厅,止步后同样改为奔到这个偏房门外:“王团长已经带领所部向北出村。”
这裤子算是提不上了,旅长索性不提了:“我还没下令呢他就敢走?”
“王团长说……他要做突围先锋为全旅杀开一条血路。”
真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梁参谋很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不是不敢笑,就是笑不出来,无奈中做了个深呼吸:“旅座,我出去安排殿后,你抓紧时间带队伍往北出发。”
“好好!快去!现在我任命你暂代新团团长。”
这个所谓新团,其实是已经被打得几乎没了编制的那个团,团长团副全没了,乱七八糟收拢在一起大约二百人。王团长自己的余部大约三百多人,旅直属残部约百人,这些就是目前全旅的兵力分布。
这时候成了团长了,高升了,到底算荣耀还是悲催?
……
村子里早已鸡飞狗跳仓惶一片,一个八路军,站在村里的某个墙角边,倚靠着一个冰冷的磨盘,疲惫地喘息着,静静看着一个个无魂的灰色身影凌乱飘过,显得格格不入。
他曾经,是其中一员,现在,他成了路人,与其说是他在看无魂,不如说是无魂的灰色身影们麻木地忽视他,证明他的不存在。他没有所谓感触,也没有所谓深思,只是觉得风很冷,刺骨地冷,心里莫名地难过,却不知道为何难过,也不知道是为谁难过。天空,灰蒙蒙的;那细狭眼底,也灰蒙蒙的;所以,整个世界,看起来都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斑驳冰冷的墙。
后来,他离开了墙角,不紧不慢走向他呆过的那个炊事班院子,走之前,那里也许还能捡些剩下的热饭呢,保持体力才是一切的根本。
推开破门,狼藉的院子里火未灭,缭绕着余烟,铁锅被带走了,但是旁边的地上洒落着一些黏糊糊的粥米,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升腾着水汽显示余温尚在。不过,一个邋遢兵正蹲在火边的地上,用脏手一把把地把地面上倒洒的粥米划拉进他的铁饭盒,根本不顾沾了沙子带了泥。看来,临危不乱的大有人在。
“交出一半,否则你走不出这个门!”胡义终于拽出了他的m1932,子弹上膛关保险。现在情况不同了,这已经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对方也已经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兵,这是没有法则约束的灰色边缘地带。
正在捡粥米的家伙闻声回头,歪戴的破帽子下,是大狗那张无良的肮脏脸,他诧异地盯着胡义看两秒,又用余光瞥了一眼他那支摆在附近地面上的枪:“好歹你得找个盛器让我给你倒一半。”
“用不着,把你的饭盒放下,我才会考虑给你留一半。”
胡义手里的枪只是自然地垂拎着,并没把枪口指过来,但是他毫不犹豫关闭保险这个小动作被大狗看在了眼里,让大狗闻到了一股硝烟味儿,这不是恐吓。就算对方没抬起枪口,也没机会反抗了。
“有病吧你?这点事至于吗?”
“好像……有人这样问过你吧?你说呢?”站在荒野的时候,胡义虽然没回头,也曾有一瞬感受到了背后的冰冷杀机。
“当时我只是想赚点路费。钱财身外物,你特么就这么放不下么?”
“我没时间听你说到鬼子进村。现在离你的饭盒远点,也离你的枪远点。”
胡义开始向前走,大狗放下手里的饭盒无奈退。
鬼子正在逼近,队伍正在仓惶出村,这二位还在这为争口热饭打酱油呢,这叫什么?似乎……用‘品味’二字更恰当,格调和档次,不是谁都能有的,也不是一定要在金碧辉煌中展现,就像胡义手里拎着的烤蓝m1932正被寒风吹着,或者大狗那支带有漂亮铭图的马四环正躺在脏污地面。
……
王团长带着他的人当先向北出村,这方向不是乱选的,旅长虽然草包,不代表所有人都是草包。西南方向有鬼子,西面有治安军,东面和北面情况未知,但是东面绝对不是好选择,越向东地域越开阔,离梅县也越近,如果不想打,只能蒙头向北。所以大狗带回了西面的消息之后,王团长果断开溜,已经落魄至此,旅长算个屁,跟他说带队突围开路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不吭声就走又能怎样?谁让他自己废物呢!
旅长匆匆拢起直属的百人多,也出村奔北了。这草包朝北的原因更简单,既然有人开路,当然跟着更安全,王团长朝哪他只能朝哪。虽然对王团长寒了心,也没勇气撕破脸,因为队伍已经没魂了,他自己同样也没魂了。苦难多日,他现在忽然觉得正在离开的这个村子像是世外桃源,像是天堂,这让他深深的后悔,后悔成为军人!荣为旅长,又怎样?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梁参谋匆匆拢起二百多残兵,临危受命当了团长,并没能有一丝一毫的喜悦,他早已不敢妄想国家民族,只是想让这支队伍避免覆灭,而支撑到底,尽一个军人的本分。
参谋的领章,是与众不同的,他不像普通军官那般两个领章同样,而是一边军衔章,一边竹节章。
在寒风里,望着北去的仓惶,梁参谋将他领口一边的竹节章扯了下来,只留下另一边的两杠一钉少校军衔章。垂下头,看着摆在手心里那金边红底两个金色竹节交叉图案的参谋章,苦笑,然后珍惜地揣进了上衣口袋。
“没时间安排了,全体混编为两个连,以各自从前番号为准,单号即为一连,双号即为二连。”
村北口的二百来个兵随即自觉分成两拨,没有人说话,很静,因为梁参谋是他们最为钦佩的长官,某些人还曾与他并肩战斗过,他是值得信赖的。
“很遗憾,我领的任务是殿后。要跑也不能这么跑,只是跑就不叫殿后了。目前已知鬼子在西南,西侧是治安军,我们还有时间,得打一阵来迟滞他们,现在跟我向西!”
……
第449章 放羊()
如果你身处冰冷,那么有温度的食物会使你感到幸福。捧在手里,那热从指间到掌心,通过手臂传递到你的心;吃进口中,那热仿佛能浸润你的五脏六腑,使你暂时忘记冬天。
任粘稠里掺了沙子,也混合了土,也无法阻挡胡义的狼吞,举着脏兮兮的铁饭盒,大口大口入腹,这不能嚼,只要嚼,会后悔的,不能让牙碜破坏这幸福感觉。
鉴于大狗的口水越来越长,眼神也越来越痛苦,胡义实践了他的诺言,只吞了一大半,然后将剩下一小半的饭盒递起来,示意他现在可以过来拿了。
“你不是说给我留一半吗?这特么才剩多少啦?”
“哦?嫌少?那算了。”
正准备收回递饭盒的手,便被大狗一把夺了过去,仰脖就灌。
做个深呼吸,暖和多了,连刚才那阴冷的心情都消散,随口吐出几块沙粒,这回该上路了。
那点粥底几口便被大狗灌没了,正在舔饭盒的他忽然问已经转身要离开的胡义:“你准备去哪?”
“回家。”
从小到大,他第一次说这个词,总是听别人这么说,现在他觉得暖和了,忽然也想这么说,于是故意这么说,并不是说给大狗听,而是说给他自己的。
很想知道说回家是怎样的感觉,现在说了,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笑了,并且笑得有点不自然,一点都不好看,可惜这个难得的笑容,背后的大狗是看不见的。
“你不干八路啦?我瞅着你也不像个八路!你家在哪?”
“北边。”胡义没停脚步,大步出了院门。
破烂院门在冷风中吱吱嘎嘎摇晃着,凌乱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脏兮兮的大狗一个还在捧着个已被舔干净的破饭盒。他呆呆的,更像是傻傻的,破歪帽子下的无神眼仍然在盯着已无人影的大门看。回家,他羡慕别人这么说,他也很想这么说,好像这么说……就会被人高看了。有家的人不多,还有什么话是比说回家更……令听者自惭的。比如现在,从来不愿难过的大狗,也难过了。
这个该死的世界!是个无处容身的世界!悲哀到连做个逃兵都不知道该去哪!已经做了逃兵了!还要老子怎么逃!还要怎么逃……
很怪,胡义那无心的两个字,让无良的大狗傻愣到了现在,寒风中那张肮脏的脸禁不住微微抽动着,像是压抑着什么,又像是要释放什么。他终于恶狠狠摔下了破饭盒,饭盒落地变形,还在翻滚,他又不依不饶地冲上去,恶狠狠地踩,用尽全力地踹,一脚又一脚,发疯般将那饭盒跺成了肮脏的铁皮,扁扁地嵌在泥里,脏得像他自己的脸一样。
无人观赏的孤独暴力之后,颓丧的大狗觉得好多了,他努力恢复平日的得意,指着镶嵌在地面上的倒霉作品,不忘嚣张道:“贱!老子见你一次灭你一次!你特么记着!”
喘着粗气,拾起地上的爱枪,还不忘用他身穿的脏军装把沾在枪身上的土擦了擦,才挂上肩膀后,大步走出这个狼藉的倒霉院子。
……
枪声响了,在村子以西二三里,毫无预兆,疾风骤雨般地开始喧嚣。
梁参谋没有选择边退边打的方式,而是主动向西出击,与敌接触。目前队伍的士气太差,如果边退边打,注定会变成只顾退,越退士气消耗越快,最终崩溃。
但是他不会为此盲目到不知斤两与鬼子对垒,所以选择了向西,与治安军交火,目的有二,一方面这可以让西南方向上的鬼子主力变向向西运动,同样可以起到整体迟滞敌人速度的作用;另一方面,要利用这次短暂的战斗,提振一次士气,跑了这么久,该听听枪响了,哪怕打不了多少敌人,也能唤醒老兵们的麻木神经,起到热身作用,不专业的治安军是个好陪练。
荒野里,两个连拉开成两条平行射击线,一条在前,一条在后,有心将敌人放近些打,但是开阔的环境很难隐蔽意图,治安军又是泥鳅型的,距离还没到四百米,他们便开始就地隐蔽了。鬼子目前给他们的任务是‘放羊’,只要目标没有向西逃脱,他们就不算失职,当然是怎么安全怎么打,明明是进攻方,兵力又是三四百人的一个满编营,心里的真正想法却是:有种的你来攻我啊,老子保证不退!退了是你养的!
这种情况下,梁参谋果断下令开火,无论如何也得把枪打响,隔着四百多米,双方交火,弹雨纷飞。一边是为了释放满腔怨气,一边是为了打给皇军听而奋力还击,这样一场无聊的火力远射,居然打得出奇的激烈,步枪机枪全响了,子弹呼啸如大风刮。
一个兵手里拖着步枪背带,爬在雪里,两手已经冻得发紫,顺着一条土坎后爬着,空气里的呼啸声听不出是近是远,土坎上各处偶尔冒起了土烟,噼噼啪啪被冲击着。他一直爬到了半跪在土坎后举望远镜向南观察的军官附近:“梁参谋,咱要在这靠到什么时候?这算个什么仗啊?”
“不算什么仗,只是让你们听听响。把枪打热了,还能暖暖手呢不是。”
虽然成了所谓团长,但是这些兵仍然习惯性的叫他梁参谋,他一直举着望远镜朝南看,而不是向西看战场,因为他在等鬼子出现在视野,那便是撤退的时候。
“梁参谋,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当讲!”望远镜放下了,梁参谋盯着那个兵:“如果你想从战场上爬出去,你尽可以爬,我可以不回头,当看不到你。可是如果你想说话,我告诉你,我不想听,也不希望任何人听。”
那兵垂下头,一拳捶在冷雪中:“真特么憋屈!”
“憋屈?我并不憋屈。我执行的不是旅长的命令,而军队的命令,也是我自己的命令。”
……
村子以北,二里外,一个八路迎风大步走,偶尔偏头,朝西方的枪声位置望,但是什么都望不到。
他身后十几米远,跟着一个邋遢兵,那是大狗,也是边走边偶尔朝西望。
他俩一直都没说话,只是顺路而已,胡义往北是为了回家,大狗往北是因为目前……往北最安全,好歹前头还有王团长开路呢,还有旅部呢,向东没底。这个胆大的兵痞当了逃兵也敢大摇大摆,根本不怕抓,都这种时候了,除了鬼子,谁有心思犯贱抓他?
也许是觉得旅途寂寞,大狗终于忍不住朝前嚷嚷:“哎,走那么快干屁,你也不怕老子不高兴了黑你一枪!”
可惜前面那位八路连头都懒得回,愣是把身后的混蛋当空气了,这种藐视让大狗想起了他失去的大半饭盒热粥,忍不住肺子里又是一阵疼:“哎呀这把你牛x的!今天要是不打你一枪我特么就不姓唐!”
止步,摘枪,拉栓,上膛,瞄准。
“你有完没完!”一张冷脸终于回了头,虽然卷曲帽檐下的眉眼看不太清晰,不过这回他显然不高兴了。
“少特么废话!把枪给我撂下怀表交出来!”大狗拉着射击架势,一直瞄着十几米远的八路,满脸嚣张。
“开枪,我就把怀表送给你!”胡义没兴趣再陪这胡搅蛮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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