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苏青有点火大。
“……”
“说话!”
“当兵就得信命。”
“凭什么!”
“……”
“说不上来了吗?”
本以为罗富贵没话说了,不料他垂了一会头,忽然又抬起来:“如果没了下辈子,那我就剩下爹娘给的这副身板了,看看那些死在沟里发臭的,炸成尸骨无存的,烂在路边喂蛆的,谁敢舍得那是自己,谁敢丢了这条命!……胡老大跟我说,当兵就得信命,早死了也是福气,下辈子能换好人家,能换好年景。冲锋,拼命,看着同袍灰飞烟灭了也不难过,敢把一身皮囊扔在水里火里,碎了也好,烂了也罢,没了躯壳还可以做鬼,只盼着来世不当兵!”
说到此,罗富贵停了停,似乎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异常的静。
“我知道胡老大想让我不害怕,可是没了他我还是害怕。我不识字,就是个浑人,我不明白你们那些个理想是啥,是不是和玉帝阎王一样大,我不明白为啥当了八路军就不许我再托生。不就是嫌我烧纸拜鬼了么,你们信不信我不管,我知道胡老大是和我一样的,我这人没啥出息,为他做不了啥。他要是还活着,我就给鬼烧纸,他要是死了,我就给他烧纸,他得罪的鬼多,如果他做了鬼,肯定少不了买路钱,我怕他万一给不起,被那些该死的给缠着,没法再托生。”
……
咔嗒
表壳轻快跳起,晶莹表盘映着细狭的眼。
坐在床边的胡义静静看着秒针一圈又一圈地转。
团长今天出院了,半小时前踏上了返回独立团的路。尽管小丫头十分不情愿,胡义仍然让她和团长一起返回了,同行的还有那个李响,胡义刚才送别回来。
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过后,李响果然开始被大部分人另眼看待了,师里为此再次派人过来了解情况,做他的思想工作,从头到尾他只是不停地说一句话:请求调到独立团,或者退伍。
“去送他们了?”一个高挑身影出现在门口。
胡义合上了怀表揣起来:“我觉得我没什么事了,当时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
“哎,别不识好歹啊!陈院长那是对你负责,再养几天才保险。”周晚萍说着话,晃荡进病房里来,到对面床边斜向坐下来。
胡义无奈笑笑:“这回……李响欠了你多少诊金?”
“什么意思?”
“别以为我不知道,师里的人是听了你的意见之后才放他走。”
“原来你说这个,他的情况我是实话实说,他确实不适合再回去,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无耻啊?”周晚萍笑嘻嘻地看着胡义回答。
“我怎么又成了无耻了?”
“你说呢?鸡鸣狗盗之徒!”
“……”
胡义无语,这话不该由她说吧?还敢翻出来提?败了!
“看什么看!没看够吗?欠了我的就得给我还回来。”
周晚萍忽然站起来,伸手去解胡义的衣领扣子,吓得胡义一愣本能地躲,却被她一把揪住了肩膀:“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躲什么躲,脱了上衣,我要拆绷带看伤。呵呵,吓你这个样儿。”
查了伤口,正在换新绷带,一阵脚步声后护士小刘走进了敞开的病房门口:“周姐,陈院长找你。”
“行了,先安心呆着吧你!”周晚萍对胡义说了这句话,将纱布递在小刘手里,示意她做完剩下的工作,起身出门。
……
院长办公室。
周晚萍进门:“陈院长,什么事?”
桌后的陈院长放下手里的事情抬起头:“告诉你个消息,你前段日子提出的那个想法,向前设立个野战医院,师里准备要落实了。”
“真的!”周晚萍闻言露出欣喜,直接到了桌对面坐下:“什么时候落实?”
“估计几天后就会来通知,初步拟定了两个位置,一个地方是小李村,一个地方是困马山,需要实地考察过后才能定下来。”
“有什么好考察的,当然是距离前线越近越好。”
看着周晚萍的急不可待,陈院长笑了笑:“越往前情况越复杂,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知足吧。我叫你来就是让你有个准备,考察选址的时候你这个未来的院长兼医生少不得要一起去一趟了。”
“呵呵,这还用说,我的地盘,当然得我做主!”
……
第196章 警卫员()
这个早上有云,无风,已经升起的太阳时而光芒万丈,时而躲进云霞。
吃过早饭后的胡义敞开了门,推开了窗,站在窗口闲适地看着天,外面的空气比病房里好多了。
院子里走来了高挑的周大医生,一身军装没穿白大褂,肩膀上倒背着一支步枪,双手中各拎一个挎包向这里走来。枪背得不规范,导致枪口不停地打着她的腿,挎包不太轻,拎在她手里看来很不舒适,左扭右晃看起来很可笑。
“看见了还不出来接一下吗?”
趴在窗口的胡义笑了笑没动:“我可以出院了?”
周晚萍进屋,将挎包和步枪往胡义的床上一扔,咣啷啷一阵响,然后坐在床边催促:“把你的破烂收拾一下,穿戴起来,赶紧的。”
“这么急着赶我走?”
“一会跟我出发。”
“跟你出发?”胡义还以为是可以出院了。
“别废话了,赶紧的。我要出去一趟,你跟班当警卫员。”
“大姐,不出院我就还是伤员,你们保卫科那么多人你找谁不行,轮得到我么?这太不仁义了吧?”
见胡义还趴在窗口懒洋洋地不愿动,周晚萍一抬脸:“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兵,我能让你在这住一辈子信不信?”
胡义终于离开了窗口来到床边,看了看被周晚萍送来的东西问:“我的背囊呢?”
“血浸的太多,洗不出来了,让我扔库房去了,东西都塞这俩包里了……还不快点!”
“遵命!”
胡义无奈坐下,重新系紧了鞋带,从包里翻出绑腿开始打,迅速而又仔细,像是在编制工艺品。
坐在旁边的周晚萍看着他手里的绑腿前后翻转,漂亮的轮廓正在快速成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绑腿:“哎,你这打法这么怪呢,怎么要两副?有空教教我。”
闷头忙碌的胡义没多想,顺嘴说:“你还是别学这个了,这打法显得小腿结实厚重,不适合你这女人,岂不毁了你那么好看的长腿。”
“……”
这句话让周晚萍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怪。
完成了绑腿,起身,拿起皮带,穿上了皮弹盒,刺刀鞘,皮背带,束起腰间上衣,扎紧;打开弹盒检查子弹,拎起雪亮刺刀对着光源晃了一眼刀刃,入鞘;规整外套褶皱。
盒子炮两把,一把有枪套另一把没有,当场把子弹全卸了,再一发发重新填满,啪嗒啪嗒清脆地发出声响,然后将装进枪套的那把挎背在右侧腰后,另一把打开保险塞进挎包;装了手雷和手榴弹的挎包斜挎在右侧,装了驳壳枪的挎包斜挎左侧,接着背上水壶。
呼出一口气,拎起那支三八大盖步枪,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了枪托上的新变化,眼中不由划过一抹淡淡的笑。两只小狗的图案边上又多出个东西,似乎一个三角形穿起了两个圆圈,小丫头又画上了那辆自行车。
扯着背带甩手将步枪背在肩膀后,最后拿起了军帽,干净整洁,被周晚萍洗过了,散发着肥皂的馨香。习惯性地挤了挤帽檐,让它变成自己喜欢的弧度,右手捏帽檐左手拢帽后,从前向后认真地戴上头顶。
至此,那个气质与众不同的挺拔军人再次映现在周晚萍的眼中,一如水边沙砾时的他,仿佛凤凰涅槃。
“怎么了?我……哪里不对劲?”胡义对着那双看得有点失神的眼睛问。
“呃……哦……没事,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喜欢帽檐弯弯的?还戴那么低?”
“这样更显得我不是人。”
这个答案出乎了周晚萍的意料,忍不住扑哧笑了。这小子居然会开玩笑了?没想到。
……
李响静静地坐在破桌子边上,呆呆地看着窗外院子里那棵生机勃勃的皂荚树,听着远处操场上传来的阵阵训练声。
离开了师里,到这好几天了,感觉和别的地方别的单位完全不一样。没想到九班是团直属的,没想到九班是自筹经费单独住处;没想到九班最小的兵居然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小丫头;更没想到的是九班居然如此懒散没约束,比住在医院还像住院。
天刚亮的时候,那个叫吴石头的傻子就起床了,把水缸打满,然后烧水,扫地,收拾院子,提着九班的所有饭盒去炊事班打回早饭摆在桌上,最后到院子里的井边去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傻笑着看那口井,再也没动过,他们说那口井是前些天他自己打的,还差点淹死在里面。
第二个起床的是刘坚强,不明白为什么都叫他‘流鼻涕’,看起来他不苟言笑倔强顽强,是个好战士,这个绰号根本与他截然相反,让李响想不通。刘坚强也是个伤员,说是当初腿被鬼子打穿了,现在基本痊愈,只是走起路来还稍微有点瘸。他起床后就到院子里去做操,跑步,吃了早饭后,又出去练习瞄准动作,练习刺杀,到现在还一个人默默练习着。
在吴石头刘坚强和李响三个人都吃过了早饭后,马良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睡眼惺忪地坐在床边上开始打绑腿,一打就是好长时间。不过他那绑腿的打法很别致,复杂,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李响没见过这样打绑腿的。马良得意地说全团只有两个人能这样打,他是唯一一个跟班长学会这样打绑腿的人。
用了八百年的时间打好了绑腿之后,马良也不急着去吃他那份那早已凉透的早饭,而是先去漱口,洗脸。他虽然起的不早,目前为止却是唯一一个洗脸的人。
此刻,马良正站在屋子里,不停地摆弄着他头上的帽子,刻意将帽檐挤压得卷曲起来,然后叫李响:“哎,秃子,秃子。”
李响实在不喜欢那丫头给自己取的这个形象外号,又不敢不认下,无奈地扭回头看马良:“什么事?”
“给看看我这帽子正不正?”然后马良又转身:“衣服后没褶吧?”
“……”忙到现在居然还没忙完他的一身行头,李响无语。
“怎么样?”
“嗯……很好……非常好……那个……你为什么喜欢帽檐弯下来,还……戴那么低?”
“这样才更显得我像班长。”
李响满头黑线地点点头,原来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个人崇拜。
吱嘎一声床板响,李响一扭头,一个魁梧身躯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了,熊一样的九班班副罗富贵,第一眼见到他那副身板的时候就把李响看得心底直颤,这家伙块头太大了。
“你们两个缺德玩意,一大早上就叨咕叨咕还让不让人睡了?”
李响是新来的,对方又是班副,哪敢多说话,没做声。
马良一边轻拍着衣服上的褶皱,一边回道:“你能不能有点脸?这是早上吗?睁开你那熊眼看清楚喽,看看这什么时辰,让苏干事堵了两回被窝你还不长记性!赶紧起来。”
“姥姥的,堵就堵呗,债多不压身!反正前两回罚我抄的字还没抄完,再加多少无所谓!”
话落后噗通一声,那头迷迷糊糊的熊又躺下了。
门帘后的里间屋突然传出小红缨的声音:“说得好!咱俩睡到晌午饭再说,气死她!”
李响彻底无语,居然还喊好?貌似最厉害的就是这个小丫头,不止是在这个九班,在全团都敢无法无天。好像她和苏干事有仇,凡事拧着干,见了就横鼻子竖眼。
另外还有件事是李响不能理解的,自己到了九班第一天就被严肃教育,不许与二连人打招呼,不许给二连人好脸,一旦被发现犯此规矩就‘打立决’。
窗外的阳光渐渐钻进了云层,那个流鼻涕终于坐在皂荚树下歇息擦汗,李响看着这一切,更呆了。
……
巍巍群山,峭壁断崖,幽幽低谷,间或郁郁葱葱。
山涧里,慢悠悠地行进着一支队伍,三五个在前,三十来人隔了段距离随后。
一行人灰帽子灰军装,有的破了口子有的缝了补丁,灰绑腿破布鞋挂满了泥;其间有人扛了一挺捷克式轻机枪,余者皆是汉阳造,个个脸上带着疲惫和困倦,显然已经行进了很久。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是一身山里老乡打扮,手里拄着根粗树枝,另一手抹着额头的汗,停下来四下看了看,反身道:“叶排长,你看咱们休息一下咋样?哎,我这腿是真没劲儿了。”
身后那个一身脏破八路军装的人也停住,先是四下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天说:“阴了,可能会有雨,咱们最好找个适合过夜的地方再休息。”
老乡听了这话也抬头看天色,上午还晴着,现在已经阴了个透,想了想说:“一直朝前走的话,是困马山,稍远点。如果从这往南,有个小李村,不远。”
叶排长回头看了看队伍,认真考虑了一下对老乡道:“那就先去小李村看看吧,到那再做打算,希望这雨不会来得太早。”
“得嘞。”老乡重新开路,带着这支困倦的队伍改向南行。
……
第197章 来临与等待()
下午,雨终于落了。
这场雨不算大,也不太小,能听到附近的树叶被落雨打得沙沙响,能看到水蒙蒙一片,遮得远山不见,近处也不清晰。
一条崎岖的山间小路早已泥泞不堪,踩了高处会滑,踩了平处会陷,杂乱的脚印里是一片片的浑黄,十多个人影艰难地行进在雨中。
一身军装早已湿透,变成深灰色,紧贴在皮肤,清晰地显现出结实的脊梁,在后背上纵横交错地隆起几条水褶,随着行走动作扭曲着。
无论绑腿打成什么样,现在都是一个样,糊满了泥浆,让胡义心里很不爽。
突然一声惊呼,前面穿雨衣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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