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听到这里,身体一怔,随即又放松了下来,听毛烈说话。
“谁人不知,这海上贸易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于国而言,国内紧缺的商品可以通过贸易得来、国内过剩的东西可以贸易出去。就周边数国对我大明商品的渴求而言,大明完全可以通过贸易来获得巨大的收入,缓解因北方战事而带来的国库压力。”
“于民而言,我大明沿海许多地方的百姓靠海而生,生来就不懂耕种、只会下海打鱼。这些海边之民,都是好的水手,若是经过一番训练之后、就会是好的水兵战士。可是朝廷海禁、却是将这些海边之民的活路给断掉了!”
“毕竟这些百姓,就算是官府赠予其土地,他们也不会进行耕种,根本不能从土地中得到足够其生活的粮食。”
“张指挥身在定海卫,想必是知道到底为什么定海卫空占着一座不小的海岛,却没有屯田养兵的原因吧?”
张四维点了点头,随后叹了一口气道:“是呀,定海卫所在的舟山岛确实占地不小,可是却是招不到过来种地的农户。”
“附近的流民不是渔民就是匠户、工户,很少有农户,以致于定海卫从设立到今一百多年了,都是依靠着宁波府进行补给。”
“定海卫由于与宁波府只隔着金塘水道,补给还算顺畅。宁波外的另一个昌国卫就惨了些,由于距离较远,而且自从朝廷拆毁两桅以上的大船之后、补给相当困难,不得以撤回了陆地。”
毛烈接着说道:“这世上之事本来就是术业有专攻的。可是朝廷却是完全忽略了这一点,认为的男人都能去耕种、的女人都能去纺织!”
“这完完全全是违背了世间规律、违背了历史规律的行为!”
“民间那么多的所谓流民、海上如此多的所谓海寇,这些都是历历在目的事实,都是证明了朝廷错误做法的铁一般的证据!”
毛烈沉重而又不失激昂的话语,令身为朝廷官员的张四维和身为被朝廷视之为敌的海寇的萧显都是浑身一震!
“可是,咱们回过头来再想一下。难道这一百多年来,大明的这么多皇帝们都瞎了眼、看不到这些么?”
张四维和萧显都流露出来疑惑的表情。
“咱们来假设大明皇帝真的没有看到海洋贸易的好处。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可能有如下几个:一,以往的记载中,并没有关于海洋贸易利润的记录。二,朝廷在官方组织的海洋行动中没有得到足够的好处、甚至还亏了本。以永乐年间郑和七次下西洋为例。三,朝廷在开设市舶司、允许海洋贸易的过程中并没有看到足够的好处,却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坏处,所以对海洋贸易并不热心,甚至还在嘉靖二年的时候关闭了宁波市舶司、只留存了广州市舶司。四、皇帝受到了蒙骗,本来市舶司的税收不少,但是却被各级官员贪污之后,最终落入国库之中的并不多,导致皇帝以为开设市舶司并没有什么好处。”
“或许还有其他的原因,两位可以自己再想出一些来。不过,还请先听毛烈对以上的几个原因进行探讨分析。”
“首先,以往记录中没有海洋贸易的记录是不肯能存在的事情!无论是久远的汉唐时期还是近前的宋元时期,关于海洋贸易的记载就没有断绝过!不提南宋时期以海洋贸易作为国策、凭借着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支撑着南宋朝廷北抗辽金。光是蒙元前朝事情那遍及东西两洋、甚至抵达极西欧洲的各种商队,就能看到出来贸易的好处到底有多大!”
“所以,光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大明的皇帝们并不是不知道海洋贸易到底是个好事还是坏事。”
“再考虑到其他的几个原因,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大明洪武帝时期虽然立下了海禁的国策,但是并没有完全关闭了海洋贸易的通道,而是依然保留或者新设过市舶司。”
“洪武元年,于直隶太仓黄渡设立市舶司;后又恢复了浙江宁波、福建泉州、广东广州等几个市舶司。”
“之后的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市舶司几经关停复开,大明依然保留着宁波、广州两个市舶司、两个对外进行海洋贸易的门户,直到嘉靖二年因为日本争贡事件而关闭了宁波市舶司、只留下了一个广州市舶司。”
“由此可见,大明皇帝们并不是对海洋贸易持彻底的反对态度!”
“相反的,他们是非常清楚和明白海洋贸易的利润是有多大。”
“可是,我大明的皇帝们又为什么不甚至是反对海洋贸易、甚至以洪武帝所立的海禁国策为由限制海洋贸易呢?”
“只有一个原因了,那就是朝廷并没有从海洋贸易中得到足够的好处!”
“从以往的记载中得知,大明朝廷国库并没有因为市舶司的存在而得到更多的银两。毛烈猜想:大明的皇帝或许曾经因为这个现象而对市舶司官员们产生过怀疑,以致于在永乐年间,永乐皇帝派郑和前后七次下西洋,来对海洋贸易的利润进行验证。毕竟光是一个下海寻找建文帝行踪的说法并不能证明七次下西洋举动的必要性。”
“只不过,这个由朝廷官方组织的、耗费了巨量人力物力的海洋贸易行为,导致的结果却是没有收到多少贸易利润、反而导致了国库的空虚,甚至于到现在还有部分官员的俸禄是用当年七次下西洋时带回来的香料等物进行抵充。”
“因此,大明的皇帝们无法证明市舶司官员所上报的海洋贸易利润微少说法的真假性,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可是,海洋贸易的暴利性却是民间众所周知的、真真实实存在着的。”
“那么,为什么到了朝廷国库中的银钱是那么的少呢?”
“原因便只有一个,朝廷中上上下下的官员们已经抱成了一团,团结起来欺瞒皇帝!甚至于,连皇帝宠信的太监、锦衣卫、东西两厂都已经与官员们勾结在了一起。皇帝已经完全不能得知到完全真实的情报了。”
“事实上,朝廷中出身沿海一带的官员们,可以说是没有一家能与海洋私贸脱离了关系。”
“毕竟,海洋贸易本来就是一件利润丰厚的买卖,再加上私下贸易、减少了市舶司关税的抽成,他们的利润更是惊人!”
“以致于他们对朝廷重新官方开放市舶司、将海洋贸易的层面重新纳入官方轨道的意图并不赞同甚至还有可能反对。”
“而刚好大明朝又有着洪武时期立下的海禁国策,正好可以被他们用来作为反对重开公开海贸的借口、挡箭牌!”
“而大明的皇帝,在不能证明海洋贸易丰厚利润的情况下,对重开海贸本来就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又有着祖训在前,也就不能冒着巨大的骂名而强制要求重开海贸了。”
“综上所述,毛烈对张指挥口中所说的,有官员们计划集体上书要求重开海贸的说法并不相信。”
“毕竟,如今的大明朝堂之中,出身于江南一带的官员们势力庞大!而且,位高权重的官员们绝大多数是出身江南沿海、家里几乎都与私贸有关。他们是不可能让海贸公开化、将他们自己家中的这些违法私贸的事情摆到台面上来的!”
“张指挥所说,徐阶徐少保也在建议重开海贸的官员之列的说法在毛烈看来并不可靠。要知道,徐少保家中可是在华亭县占了十八万亩的土地进行种棉织布的生意,海洋私贸的规模更是不小呢!他怎么可能自揭其短、把自己的把柄放到皇帝的手里呢?”
“毛烈言于至此,还请两位自酌吧。”
张四维的表情扭曲了许久,最终还是长叹了一口气,轻轻捶了船板,开口说道:“唉!听了毛公子此言,四维日后再也不敢对朝廷抱有什么期望了!”
“正如毛公子所言,这江南一带出身的官员,都是私贸猖獗、获利丰厚。四维为官这么多年,倒深知公子所言属实的。”
“本来,四维还对朝廷重开海贸、造福百姓有所期盼,但是听了毛公子之言后,却是心冷异常,不敢再抱什么非分之想了!日后,四维做好自己的定海卫指挥、尽力保全定海卫附近百姓的性命就好了!”
萧显却是重重地对着船板一拳,恨恨地说道:“贪官害民、庸官误国!百姓的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尽头啊!”
毛烈心中凄然,也是轻叹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百姓的苦,苦在了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少数几个人的身上。却是不知古来圣贤少之又少。将在积极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的结果,到头来只能是肥了对方、苦了自己!”
“唯一的出路,只能是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轻信他人,只有在反复验证其人的可靠性之后,再去考虑要不要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其身上。”
61 八成把握()
一句话说的张、萧两人表情低沉、无言以对。
不过,毛烈却又开始说道:“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世上的生命本来就应该在这天地间自由自在的。”
“不过,凡事都有个规律,人也不能例外。”
“每个人都有其生存的权力,也有其需求安全感的权力。但是,每个人都要非常清楚地知道,的权力,背后都有其责任或者是代价!”
“有的人,适合在官场之中得到其安全感,其付出的代价便是将其前途命运交付给其上司,除非这个人能够做到一国之王或者一国之皇。”
“有的人,适合在没有束缚的地方自由闯荡,但其付出的代价却是生命无法得到保障、随时可能会遇到野兽或者自然灾害而丧生。”
“无论什么样的方式,总会有相应的代价在等着他。正如华夏民族经典的阴阳理论一般,的事情都有其好的一面,也有其坏的一面。”
“有其有利的一面,就必然会有其不利的一面。”
“为人处世,最终还是要依靠着平衡二字!”
“在所面临的选择之中,寻找到这些选择的平衡点。在这个平衡点上,既可以发挥出各种选择的有利一面,又可以最大地避免其不利的一面。”
“当然,在这个平衡点上,是不可能达到有利最大化,也不能达到不利最小化。”
毛烈的这段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张、萧两个人却也是听得反应不一。
张四维好似是被毛烈先前的那句“命运所托非人”的话说得心烦气躁,在听完毛烈说话,看毛烈没有说下去的意图后,摆了摆手道:“你俩吧,我去看看弟兄们去!别让这帮小崽子们喝得分不清方向,把船开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毛烈一笑,自然明白这些经验水手们哪里会胡乱开船,去看他们只是张四维想要离开这个沉闷气氛的借口而已。
看到张四维的身影消失在了船尾的舱室中,萧显的双眼却是蓦地闪亮了起来,语气中带有一丝的期盼和紧张道:“毛公子的话有些深奥了。”
毛烈却是微微一笑,脸色中带着一丝的傲意:“听者有心。能听懂者自然会明白我的意思,听不懂者、我只当是对牛弹琴罢了。”
萧显顿时呼吸有些急促起来:“这么说来,毛公子确实是胸有成竹了?”
毛烈含笑看了看萧显,傲然点头道:“本来是没有太大的把握的,不过现在却是有了不小的把握!”
萧显追问道:“不小的把握?几成?”
毛烈将眼光投向了南方,轻声道:“至少八成!”
萧显呼吸一滞,随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八成的话,萧显先前的话会在毛公子真正出海之时进行兑现!”
“只要毛公子将毛庄迁移出来,”
然后,萧显一字一顿地说道:“萧显会当着妈祖之面立誓:萧显愿追随公子,达成公子的心中所愿!”
毛烈再笑,转过头来,眼睛炯炯地盯着萧显,也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
萧显激动地双手探出,紧紧地抓住了毛烈的双手:“公子放心,第七舵中的兄弟,都是萧显亲自挑选的,与萧某完全是一条心、值得公子信任。”
毛烈任由自己的双手被萧显抓着,回答道:“萧舵主也请放心。毛烈承诺给每一位七舵的兄弟们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
随后,两人将手放开,又转身朝向了大海,却并不说话。
只是,这两人的眼光之中呢,却是闪耀着亮丽的光芒,在海风的吹拂之中,迸射出令人雀跃的喜色。
回到舟山岛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可是,定海卫中,却并没有因为天色黑暗而沉寂下来。
二十多船的物资搬运下来之后,全定海卫的军兵们都热烈地欢呼了起来。
出发去战斗的军兵们有每人五两的银子,所以张四维将这些华亭县赠送的物资一大半作对留守军士们的犒赏。
这种做法自然是赢得了那些留守军士们的欢呼。而那些出战的军士们,因为有白花花的银子可拿,又是和那些留守的军士朝夕相处、同甘共苦过,也没有对自己指挥的这种做法表示不满。
在张四维大声宣布全卫大餐庆祝成功剿灭倭寇的胜利时,定海卫中的欢呼声达到了鼎沸。
而徽帮的弟兄们,也被定海卫的军士们拉上一起,开始了庆祝。定海卫的军士都是心中明白,要没有徽帮支援的船只,定海卫也不会一次性出动那么多兵士;也拉不回来这么多的物资。
弥补徽帮弟兄们,定海卫将缴获的倭寇武器,全部都送给了第七舵的弟兄们,虽然那些倭寇的武士刀要比定海卫军兵们手中的刀剑看起来更加的坚韧锋利。
毛烈和萧显,也没有逃脱被全定海卫官兵们敬酒的结局。
毛烈那神箭的名,也在那些出战兵士们的口中,迅速传遍了整个定海卫。
武人自然是佩服强者的,尤其是毛烈才刚刚冠礼,十五岁的年龄可是在场的将近两千人中最小的。所以,带着对强者的敬意、带着自己一大把年纪却比不上一个十五岁小孩的憋屈,定海卫各级军官们和一些性子跳脱的士兵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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