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尚书叹了一口气,可惜了,苏安容身为女儿身,更可惜,她的敌人是自己。
他摆摆手道,“让她说吧。”
一滴冰冷的春雨,悄无声息的落入嫩绿的枝叶上,晶莹的色泽盘旋一圈,滑落地面没入泥土。
紧跟着,霏霏细雨渐渐笼罩大地,空气中弥散起泥土的气息。
人们毫不在意这轻柔的细雨,他们聚精会神的竖起耳朵,看向台中央已经被定罪的苏安容。
“凌云国法令,凡是行刑都需陈述罪状,方才大人似乎忘了这件事。”
苏安容清丽脸上,弯起一个自嘲的笑。
这个笑容是那样清冷绝丽,像是绽放在雪山之巅的雪莲,美得令人心惊。
人群们听此,迟疑半刻,发现苏安容说的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顿时轰然大笑。
这个少女甚是有趣,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杀人不见血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官员出了一个大洋相!
直接,果断,犀利,赤果果的打脸啊!
肥胖的官员脸上涨成猪肝色,他做官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上犯人指出他审讯上的漏洞。
一般的犯人被押上刑场的时候,不是哭嚎不停,就是奋力喊冤,当然也有静默绝望的,可是像苏安容这么冷静又镇定的,却是独独的一个!
朝廷命官肥胖的脸有些抽搐,他对这个少女竟然生出一丝敬畏之心。
他一脸肃然,有些愤怒的说道,“岂有此理,来人念罪状!”
“慢!”苏安容的声音再次响起,精致的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浅笑,温柔,睿智,寒冷。
“又怎么了?”朝廷命官不耐烦的问道,双腿烦躁的抖动着。
“民女有个请求,请让民女自己来说。”苏安容缓缓说道,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场上显得格外清晰。
“好!让她说!”
“让她说!让她说!”
群众们再一次沸腾,人们都很想看看这个独特的罪妃,到底还能说出什么惊天的话。
“大胆!”一声震耳欲聋的惊堂木敲响,朝廷命官肥胖的脸已经由红涨成了紫色。
不过,刚才的事情,他好不容易树立的威望早就一扫而光,群众们热烈的呐喊声很快又将他的渺小的喊声给淹没。
“尚书大人,这,这要如何办?”朝廷命官记得一头是汗,搓着手,忐忑的问道。
“无妨,让她说。”李尚书古井无波,如今木已成舟,想必那苏安容就算再聪慧,也无法扭转局势。
“大人,那女子牙尖嘴利,还不知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朝廷命官有些担心的说道。
李尚书冷冷的斜了朝廷命官一眼,压低了声音道,“莫非你还怕了一个罪犯不成?”
朝廷命官吓得一抖,脸上骤然无色,赶紧恭敬的说道,“一切都听大人的。”
他正襟危坐,努力摆出威严的模样,喝道,
“好!苏安容,本官就给你一个自我反省罪过的机会。”
苏安容笑脸微敛,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倏地抬眸,一片锐利,整个天地仿佛遍布一层窒息的紧绷
“谢大人。”
“民女苏安容,身为董氏之女,共犯下七宗罪。”
“第一罪过,民女不应该存在于世间。”
第96章:水亦载舟,亦能覆舟()
“若不是当初身为江南名门千金的母亲,执意下嫁给身无分文,一无所有的苏远庭,那么今日的悲剧根本就不会有机会发生。”
“第二罪,民女出生后,不应该从商,更不应该协助母亲经营家族当铺,将苏记当铺经营的有声有色。”
“苏记当铺生意兴旺后,导致苏远庭头一件事便是彻底遗忘母亲和女儿,将原本是丫鬟的柳氏,迎娶成为二姨娘。”
苏安容的声音清冷如刀,锐利的在苏远庭的心头上剜肉。
苏远庭的脸色白了又青,脑海中早已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
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遇上一个娉婷娴雅的千金,他救了误跌入水的她,一见钟情。
当年,温柔娴雅的她,当年,为了嫁他,放弃荣华富贵,甚至连父母都不要的她。
苏远庭有一瞬,心如刀绞,疼的几乎忘了呼吸。
是啊,他才是那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男人。
众人听得醍醐灌顶,原来这期间竟然还有这等曲折故事,怎么和他们设想的截然相反!
人们的脸上都满是震惊,二姨娘听得恨得磨牙,恨不得冲上去撕烂苏安容的嘴。
“第三罪,民女身为嫡女,不应该太过善良,宽容。”
“因为民女和母亲的退让,这十几年,过着奴婢不如的日子,整日被二姨娘指着鼻子,凌辱欺负。”
“第四罪,民女不应该管理家族账目。”
“若不是民女记下家族账目,就不会发现二姨娘监守自盗,并盗取家族银两在陈家巷子里养了一个小白脸。”
“若不是民女揭穿二姨娘的本面目,她便不会心生恨意,设下毒计,将娘亲活活逼死。”
轰隆!
苏安容的话,比天边的闷雷更加来得凶猛,听得人们的眼神都亮了起来。
原来这桩案情竟然还有这样的隐情!
一个放弃一切下嫁的千金小姐,不但遇上了一个负心人,这个负心人娶的还是如此一个心如蛇蝎的妇人!
最可恶的是,那柳氏不但挖空自家财产,居然还拿夫君的钱在外面养了个小白脸?!
二姨娘的脸阴得可以杀人,她已经忍不住跳了起来,可是却又被衙役给押了下去。
“这可是真的?!”苏远庭苍老的脸上,震怒无比的质问道。
“我……”二姨娘何曾见过这般凶狠的苏老爷,顿时吓得双腿都软了,脑子里一片浆糊。
苏远庭一下子明白真相,气得喷出一口血,拎住了二姨娘的领子,上前便是啪啪啪三个响亮的巴掌!
“你!你竟然敢打我!你这个老不死的!老娘拿你的钱又如何,老娘跟了你一辈子,也不如跟李郎一炷香的时辰快活!”
二姨娘也暴跳如雷,极怒之下,说漏了嘴。
可是,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苏远庭的脸扭曲成一团,双眼中都是杀人的怒火。
“我要杀了你这个荡/妇!”苏远庭疯了一般冲上去,掐住了二姨娘的脖子,二人扭打做一团。
事实真相,已经一目了然,苏安容几乎不用列举任何证据,二姨娘便自乱了阵脚。
“好个心如蛇蝎,又如此不要脸的姨娘!”
“那少女定然是冤枉的!”
“亏得那个姨娘刚才还哭得那么厉害,原来全部是装出来的啊!恶心人!”
众人都有一种被戏弄欺骗的感觉,怒火熊熊燃烧起来,唾骂声,指责声,喊冤放了苏安容的声音,排山倒海的响彻天际。
朝廷命官打乱阵脚,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渗出,背脊上却是冷汗直冒。
他这次看都不敢去看李尚书的脸了,原本只是走走流程的审讯,现在却完全背叛了初衷,弄得他下不了台。
“肃静!肃静!”
朝廷命官竭力的喝道,好不容易在暂时稳住了局势。
可是,人们安静下来的真正原因,并非是畏惧他的威严,而是看到了台中央的少女,坚定的双眼中,有泪花涌现。
她似乎还有话,要说。
苏安容的嗓子的确哽咽了,因为失去母亲的痛楚,因为对父亲的心寒。
她沙哑了嗓子,继续说道,“第五罪,民女不应该太过轻视二姨娘的毒辣。”
“若不是民女设想不周到,王二就不会被收买,当着所有人的面诬陷母亲通奸。”
朝廷命官听到这里,知道绝对不能继续让苏安容说下去,他喝道,“够了!今日已经定罪,来人行刑刺字!”
“让她说!让她说,让她说!”
群情激奋,众口一词的喝道,声音比惊雷更加震人心魄,威力强大。
李尚书第一次皱了眉头,浑浊的狐狸眼中尽是不满,这次算是彻底砸了锅。
司徒无邪妖孽的凤眼眯了起来,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好个苏安容,今日令他开眼了!
水亦载舟,亦能覆舟,能够做到这一步,实在难能可贵。
朝廷命官实在难以控制局势,更不能强迫行刑,只得无奈愤怒的由着苏安容继续说下去。
苏安容感激的看向众人,继续道,“第六罪,民女不应该太过善良,相信苏远庭还有良知。”
“若不是民女相信苏远庭对母亲还有一丝一毫的感激和真心,就不会在母亲被诬陷通奸一夜白发后,还当着她的面写下休书。”
“第七罪,民女不应该还存有一丝的侥幸,和孝心。”
“所以才会被苏远庭以一百两的贱价卖给李尚书做小妾。”
话已至此,众人心如明镜,叹息声此起彼伏。
台上少女的聪慧,坚强深深的打动了在场的每个人,甚至有些妇人都不由得红了眼睛,哀婉的擦起眼泪。
不过豆蔻的少女,却要经历这般痛苦的折磨,如今还被诬陷,实在太可怜!
“苏安容,你虽然巧舌如簧,却无法更改铁一般的事实。”
朝廷命官强硬的站了起来,他知道若是此刻不抓紧行刑,那么便要出大事了!
今日一案,事关圣上尊严,也关乎李尚书的面子,若是定为冤案,那让皇上的脸往哪里放?让李尚书要丢多大面子?
这种自断前程的事情,他绝对不能去做!
“罪状已经陈述完,即刻行刑!”
朝廷命官的震怒,令行刑的刽子手不再敢有半点犹豫,再次将铁针烤得嗤嗤作响,尖利的针很快便成了刺眼的烈红。
愤怒的人群,扬起一片谴责声,内容惊人的统一,便是强烈要求放了台上命运悲惨的少女。
苏安容没有错,她虽然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伸冤一句,可是她的话都有效的一一被验证。
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够看得出,苏远庭的负心薄情,二姨娘柳氏的毒辣阴险,还有苏安容的无辜善良。
但是,不管众人如何愤慨,也无法改变一个现实。
那就是苏安容的确没有任何证据,她的聪颖在李尚书精心设计的陷阱中,显得无力。
雨,渐渐变大,落在地上绽出朵朵水花,朦胧了众人的视线。
世上有种种无奈,最大的便是无法改变即将发生的悲剧。
司徒无邪妖孽的凤眼顿然下沉,射出凌厉的光,这个尚书竟然敢来硬的!
他的双拳骤然捏紧,浑身戾气大涨,就在此时,夏慕白悄无声息的站在了他的身旁。
“大将军可要三思而后行,劫法场,可不是儿戏。”
夏慕白声音冷冷的说,如同利剑刺入司徒无邪的心脏,令他的双脚如同灌注了钢水。
忽然,司徒无邪的嘴角上扬,冷酷的笑道,“若是这个丑八怪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就太废物了些。”
夏慕白稍微一愣,对司徒无邪过大的口气,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台下,除了焦灼的众人,还有心如刀割的沈清澜,他在这个时候选择了转身离开。
他不忍心见到苏安容的面容被刺伤屈辱的字眼,他害怕自己无法兑现自己的承诺。
若是他真的高中,难道真的要娶一个面部有刺字的女子么?
他陷入了巨大的煎熬中。
台子中央,苏安容表情苍白而坦然。
或许,这一次她逃不过命运的劫难,可是至少为母亲洗清了冤屈。
真相,在所有人的心底,哪怕台上的朝廷命官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是毫无用处。
她从重活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在乎身体这个皮囊,所以哪怕真的刺字流放,她也毫无畏惧。
滚烫赤红的铁针一点点的靠近苏安容白皙的皮肤,他们准备在她的左眼下方刻下一个囚字。
滋!
终于,铁针烙在她的肌肤上,痛如骨骼。
苏安容闭上了眼睛,骤然抓紧了双手,咬牙承受灼烧的刺痛。
“住手!圣旨到!”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破细雨,纷至沓来。
领头的一匹白色骏马上,一个高贵优雅的青衣男子勒住骏马,大声喝道,“住手!”
灼热的痛骤然撤离,苏安容蓦然睁开眼,透过雨帘望去。
氤氲迷蒙的水气中,只见一拢青衣,高贵优雅的少年勒马而立。
她从未见过这般适合如画的男子,浑身弥漫着一股独特忧郁的特质,他眉眼耀目摄人,仿若天地之间最最贵的王者归来。
第97章:惊世冤案()
“你终于来了。”
苏安容情绪复杂,原来秦未泽意气风发的模样,这般震人心魄。
谁能够想得到,长安城外靠吃祭品长大的孱弱少年,如今能够这般优雅高贵。
苏安容看到秦未泽青衣上,独属于宰相门生的玄纹图案,生出安慰之感。
那天,她对他的话,并没有白说。
那块令牌,也终于发挥了最大的作用,甚至出乎苏安容预料的,救了她一命。
只是,她十分好奇,秦未泽如何拿到圣旨,前来救自己的。
李尚书不是拿她和苏远庭决裂之举,大做文章,要将她树立成败坏凌云国仁孝的典型,定然不会那么容易逆转皇上的决定。
不止是苏安容疑惑,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惊了。
这个审讯太过一波三折,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猜得到结局。
李尚书苍老的脸阴沉下来,他摸着鼻子,不动声色。
朝廷命官瞠目结舌,一时间不知道是应该下跪接旨,还是继续催促侩子手行刑。
司徒无邪的眼神警惕的看向秦未泽,想从脑子里找出这个人相关的情况,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京城中,何时有了这么一号人物。
夏慕白更是皱紧了双眉,对苏安容生出了巨大的兴趣,这个女子果然十分不简单。
已经渐渐走远的沈清澜,却错过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幕,他如今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努力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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