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恭仁暗叹了一声,多少升起些怜悯之意,其实更多的则是兔死狐悲的伤感罢了。
要知道,李神通当日在长安时,在贵族子弟当中,被人许为有侠气,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呢。
当时大家都年轻,交从往来不会想太多,杨恭仁和李神通是喝过酒,也一道逛过青楼的,可时光荏苒,天下剧变,他们这些人流离四方,再见之时,竟是这样一个场面
杨恭仁牵起嘴角,自嘲一笑,此时此景,多有感慨,难道自己也老了吗?
他李氏不念君臣之义,兄弟之情,狼子野心,和其他反贼又有何区别?李渊率大兵南下长安时,手上没少沾了杨氏子弟的鲜血,杨氏留在长安的妻儿老小,皆在刀锋之下,也没见人家手下留情。
今日也算报应不爽,竟让李寿这厮落在了他的手上,哼,扬大啊扬大,你可不能心慈手软,不然异日汉王下了长安,你哪里还举得动刀斧,为族人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目光渐转森然
此时李神通正好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见牢门之外站了一人,惊了惊,顺手揉揉眼睛看了过来,正对上杨恭仁的目光,不由打了个冷战,一下就坐了起来。
杨恭仁呵呵一笑,拱手道了一声,“一别多年,贤弟可还安好?”
李神通再次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清来人之后,楞仲半晌,估计也和杨恭仁一样,在那颇为遥远的记忆中徜徉了一会,才将杨恭仁年轻时的身影从其中给拽出来。
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些惊喜,近两年的时光,好像过去了千秋万载,他的意志明显不如人家刘政会,从云端掉下来之后便被扔在这角落里面,几乎无人问津。
他先是狂躁了一段时间,然后便陷入了无边的沮丧之中,再难自拔,没办法,这一下摔的太狠,把人给摔蒙了。
当然了,自从天下大乱到现在,贵族们的遭遇千奇百怪,李神通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缩影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什么。
就像站在牢门外面的杨恭仁,吃的苦头绝对不比李神通少了,可人家硬生生的挺过来了。
所以说,人这一辈子,不论贵贱,无分老幼,一时得意容易,可要一辈子站在上风处,却是千难万难好吧,有那么多的打脸党在,你还想一辈子得意?做梦去吧。
所以人们便有了乐极生悲,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语,其实说的都是一个道理,能一生活的顺风顺水的人根本不存在。
因为苦难才能让人成长,“容易”的日子过的久了,你一定会在某个时间栽上个大跟头,这才符合自然规律。
有些人在苦难当中另避蹊径,走了出来,比如杨恭仁,有些人则在苦难中垮了下来,比如李神通,从精神到肉体,皆已陷入谷底,而且是不太可能翻身的那种。
两个自小相识的关西贵族隔着牢门默默对视,咫尺之近,又仿如有天涯之远。
李神通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惊喜,能在这里遇到熟人,真的是很不容易,可转瞬间,他的目光便暗淡了下来,显然智商重新占据了高地。
杨氏,李氏为姻亲之族,在这百多年当中,相互牵扯,在很多时候互为表里,分割不开,可时至今日,两家的仇恨比外人却也要更深。
长安城中杨氏子孙的哀嚎求告声,并未过去多久,甚至在耳边犹有余响于是,李神通的神色间,便渐渐染上了些慌乱和恐惧。
杨恭仁垂下眸子,轻轻敲了敲铁栅栏,立即有人上前,打开了牢门,杨恭仁迈步而入,里面的李神通缓缓起身,深施一礼。
嘶哑的声音有如垂死的夜枭,“原来是杨兄到了,看来,吾之死期近矣,杨兄是来给俺送行的吗?”
关西人向来直接,当然这是跟其他地方的贵族相比而言,杨恭仁闻言,笑容真实了许多,心里道了一句,李大郎虽有落魄,可到底还算没丢了关西人的脸面。
关西人顾盼自雄多年,就算互为仇敌,却也不愿看见同类有如犬豕的狼狈模样,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嘛。
“贤弟啊,今日你我故交乍一相见,不谈前情往事也就罢了,也不能轻易论及生死吧?”
所谓千古艰难唯一死,李神通自然是不想死的,他此时垂下眼帘,掩盖住泛起的惊喜,努力的保持着关西贵族的架子,做束手邀客状,可他脸上的肌肉却因为激动不由自主的抽动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可怕,像个精神病人。
杨恭仁也没再多说什么,抬腿便上了床榻,与李神通相对盘膝而坐。
其实这个时候,杨恭仁心里已经笃定非常,同时呢,也又暗叹了一声,人啊,真的是不能比呢。
那刘政会不过是匈奴儿之后,籍籍无名之辈,在牢中关了许久,之前略略看了两眼,却是给了他一种身在囚中,如安静室的感觉,如果没看错的话,此人那人心志坚凝,不论才学如何,只这一点,就足堪敬重。
相比之下,李神通不过一凡人尔,摇尾乞怜乃早晚间事。
当年大家聚在一处的时候,意气风发,都言天下英雄,当以关西群雄为尊,可今日再看,几如笑谈,关西人狼狈起来,那才叫个真正的狼狈。
“贤弟死到临头,还不自知吧?”
杨恭仁咂摸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了这种非常俗套的开头,语出惊人,必有所图,这个道理很浅显,可很多时候,却还能屡屡奏效,各人的愚蠢和聪明,在其中都能体现一二。
而在这囚室之中,谁聪明,谁又愚蠢简直是一目了然。
杨恭仁这一生都颇为坎坷,年轻时因为家族之累没得到什么重用,中年时又经历了江都之乱,流落于魏县时又差点被饿死。
这些经历过后,而又能侥幸活下来,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何况是一个贵族了。
所以杨恭仁的骨头是很硬的,这种硬朗还带着些弹性,五十多岁的关西杨氏子,其实已经蜕变成了世间最为难缠的那类人物。
而李神通嘛,这人其实不用多说,还是那句话,若非有李渊那样一位堂兄,以其人才干,心智,都不足与世间英杰相提并论。
李神通抬起头,眸光闪烁着恐惧的光,之前他自己以生死来说话,人家告诉你没事,咱是来叙旧的,可一转眼,就进入了翻脸的节奏,让李神通有点懵。
杨恭仁顿了顿,又道:“贤弟与刘政会等暗通消息,已为汉王所知,人证物证俱在,汉王震怒非常,令我前来相问,两家争雄,战阵之上你死我活也就罢了,可如今贤弟已为败军之将,阶下之囚,却还心存侥幸,真以为关西李氏之人杀不得吗?”
哐啷一声,牢门重又关闭,杨恭仁回头瞧了瞧,他知道事情多数是成了,只是他却没有半点得意之情。
这事做的颇为恶毒,李渊留在晋地的那点好名声,到了今日本就已经不剩多少,经此一事,必会烟消云散
李杨两姓本已反目成仇,倒也不差添上一桩恩怨,可悠悠众口传扬之下,人们很可能不会去说汉王如何如何,只会说他杨恭仁怎样怎样。
李氏那样的大阀根深蒂固,即便有一天汉王能入主长安,也必不会对李氏斩草除根,所以这事还有的掰扯,也不知今日种下的因果,将来会让李杨两姓子弟流下多少鲜血。
确实人老了就是想的太多
可当杨恭仁出了晋阳大牢的牢门,将陷入混乱的大牢抛在身后。
杨恭仁心中的快意便不由自主的泛了起来,李渊那厮贼头贼脑挖了杨氏的墙角,今天也只能算是稍有回报而已,有一天他杨恭仁若能回去长安,就算是汉王将他杨恭仁当做了一把刀,去杀个血流成河,他也心甘情愿。
说到底,李杨两家仇恨已深,已然无法化解,他之前想的那些,无非是因为本身性情作祟,不够凶狠毒辣罢了。
第二天,李神通亲笔高发刘政会等的文章便摆在了李破的案头上,李破略略看了看,微微一笑,便令人发往中书。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将此事的发生过程略略调整一下,就变成了李神通首发的模样。
就像杨恭仁想的那般,做的有些阴毒,而经此一事,想来也不会再有人上赶着给贤明的李渊献媚了吧?
连李氏亲族都靠不住,还想让外人出力?这一击,显然是冲着李氏的名声去的,李破也没得意太久,他之后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李靖在长安若是卑躬屈膝,把李武他们都给卖了,顿时也有些不寒而栗了起来。
这年头,名声真的很重要啊,坏人名声,如杀人父母呢。
好在,又有好消息到来
第737章细作(五)()
一场风波在晋阳城中掀起了很多波澜。
其实没死几个人,狱官刘智升一家毫无意外的引颈就戮,这没什么好说的,中间人这个行当,有时候风险很高。
一些人牵连其中,纷纷获罪,可汉王并没有大开杀戒的意思,于是上百人被押解着流放去了北边。
李神通终于被放了出来,汉王允其在晋阳居住,可李神通曾经极力追求的所有的一切,都已离他而去。
他的事情已经传开,没有人会去想其中有什么细节,也不会去怜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落在他身上的只有鄙夷和蔑视。
一个关西的大贵族落到如此身败名裂的地步,也是很少见的事情。
用苟且偷生来形容李神通的遭遇,一点也不为过,当然了,晋末以来的贵族们也确实缺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这里面深层次的原因也不必细说,事实上就是,在人们眼中,李神通用最为卑微的方式活了下来,顺势成了关西李渊一脉的不肖子弟,败坏了李氏声名。
换句话说,不管这个消息传到哪里,都让人们对李氏门风嗤之以鼻,这是门阀世族最不愿见到,也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形。
所以说,李破的目的大致上达成了。
而李神通的生死也就变得不那么重要,其实按照李破本来的想法,这次是要杀上一个两个脑袋大点的家伙,毕竟大战在即,先拿人来祭旗,以示决心是很有必要的。
可最终,事情变得很顺利,李神通也就活了下来,走出晋阳大牢的他随即被安置在晋阳城中,住的地方离王氏主宅不远,由晋阳王氏和礼部一道负责监看之责。
实际上,李神通已经进入了生不如死的阶段,他的邻居就是兵部司库冯谦礼,这人也没有人头落地,和李神通一样,作为活着的样板昭示于人前,警告的意味很浓。
如此一来,汉王宽容之名更上层楼,比流下一地的鲜血好像更为成功。
只是这种事看在那些聪明人的眼中,却是无所遁形,君王那种虚伪到极点的面目在很多人心里一下便清晰了起来。
比如说如今的王氏阀主,礼部尚书王泽在听闻此事之后,就只面无表情的说了四个字,无耻之尤。
没有指名道姓,可骂的是谁各人自有猜测,知晓他心事的人都明白,这是将李神通,杨恭仁都兜进去了,至于里面是不是也包含汉王李破嗯,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而身在上党的裴世清过后听了,则摇头叹息,对左右近人道了一句,勿要多加揣摩,吾等与李唐已成大仇矣。
此事不大,影响却比较深远,汉王李破那刁钻的性情,借此明明白白的显示了出来,让很多人畏惧非常。
对于李破而言,这事已经了结,他心里还比较得意,其实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件事上他的处置多少有些不妥,目光趋于“短浅”。
因为作为一个王者,只图眼前利益,便很可能失之于长远,他破坏了当下的规则,在打击了关西李氏的名声之外,自己其实也没落得多少好处,纯碎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结果。
只是李破并没有细思其中得失,大战将起,哪有功夫理会太多?都想着将李神通的人头拿下来,以坚众人之心了,何论其余?
二月间,南边已是春风荡漾,芳草菲菲,而北地晋阳,依旧春寒料峭,草木伶仃。
一行人等沿着晋阳王氏的围墙迤逦而来,来到那颗枝丫参差的老树前面,李破驻马于其下,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纷纷散开。
李破翻身下马,仰头望了望,走上前去,拍了拍树干,呵呵一笑,转头对随在身后的王琦道:“当日我领兵南下晋阳不久,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只是与你交谈几句,却是雄心乍起,如今想起来,还没谢上一声呢。”
他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和一个小女子隔着墙斗上几句嘴,就能激起满腔雄心,那才太嗯,若真那般的话,和开玩笑有什么区别。
可当时的情形是,他刚刚率军进了晋阳大城,占了李渊的老巢,行为上很坚定,心里却在犯嘀咕,既不想就这么一脑袋扎进中原战乱的漩涡,又不想就此放过大好机会,其中还掺杂了该怎么对待突厥的纠结。
总的来说,那会他的脑袋是比较晕的,甚至开始埋怨李元吉那厮,如此轻易的就将晋阳这样的坚城扔给了他,可见其心中之犹豫。
而如何对待晋阳王氏大族的问题上,他同样有所顾忌,也就是说,许多事都还没理清,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自在。
可就是在这颗老树之下,他终于升起了与天下豪杰争雄逐鹿的念头,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之外,顺手开始处置晋阳门阀族类。
这是一种很难向外人诉说,甚至是回想起来,都觉着恍如隔世,无法道个分明的一件事。
所以闻听此言的王氏才女面色红润了起来,显然想起了当日之事,除了赞叹当初自己年幼无知,胆量非凡之外,恍惚间却也觉着时间也过的太快了些,那个好辩的小女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一个汉王府记室而已。
她羞涩中略显迷茫的抬起头,问了一句,“大王这谢从何来?”
李破不答,只回头轻轻抚了一下老树粗糙的树身,喃喃道:“时间过去很久了啊今日我已可庇护一方,只是不知能不能如你一般,化险为夷,常立不倒呢?”
老树沉默以对,注定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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