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都只能郁闷地在背后骂骂咧咧:“又他妈捡我们便宜。”
可如今轮到他们捡便宜了。
冲锋吹响了。
“三排跟我上!”
他跃出战壕,但他知道自己一定不是第一个。
愚字加强班的那十二兄弟,跑得太快了。他最喜欢看他们拔刀的瞬间,红缨飘飘,刀光闪闪。
白刃战!
滇军三师的人现在最怕这个。因为愚家兄弟把他们砍怕了。
他看见愚二又纵身跃起,一把石子飞了出去。身体落下来的时候,刀已经离背,一片寒光。他知道,滇军阵地上的指挥官一定完蛋了,“擒贼先擒王”似乎是愚二固定的逻辑。
他加快了奔跑的速度,滇军马上就要丧失战斗的勇气,变成丧家犬了。再不跑快点,就砍不了几个了。
他看见愚三五兄弟超过了他。他不由感慨,这五兄弟现在也是越跑越快了。
青帮八虎最喜欢白刃战,因为以前在青帮的时候,他们从没有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自从跟了二哥练气之后,感觉身体轻了很多,刀也锋利了很多。砍人好像砍西瓜一样。
庞有计叼着一根稻草,举着一把二撅头,在队伍后面慢慢跑。他不担心有人非议。
因为,每次上阵杀敌前,愚二都要说:“大哥、你带到老三他们慢慢来,他们的本事还不行,我怕伤到他们。我们几个跑快点。”
这话,连长、排长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也都默许了。所以,他无所谓。打仗嘛,保命最要紧。
靳无畏喜欢愚二,更喜欢庞有计。
虽然庞有计本事差点,胆子小点。但他的长处在于很会做人。三排在连里不招人嫉妒,有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庞有计。他没事就会去一排、二排串门,不时把愚二他们的缴获送送人。他做人肯服软,跟他打交道很轻松,很熨帖。所以他口碑好,人缘也好。
他最大的优点是专治愚二。
愚二是个有点愣头愣脑,又有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他打交道有点难,如果得不到他的认同,管你什么排长、连长、营长,就是旅长詹雨声来了,他也只会叼只烟,蹲在地上翻白眼,闷声发大财。
靳无畏还记得愚字加强班第一次参加白刃战的时候,愚二一直在凶猛地砍杀。可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一个滇兵扯住了裤腿:“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那个滇兵是被愚二砍倒的,他伤的很重,刀从脖子斜下,拉开了他的腹腔,拉开了他的肚皮,他已经没有了存活的希望。
愚二望着那个兵,呆住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兵,好像望着自己的残忍。
这种画面,靳无畏见过很多次。
很多喜欢琢磨事的新兵往往会被这样的画面打倒。
然后,在下一次的战斗中,用犹豫把自己葬送。
靳无畏很想去安慰安慰愚二,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叼着一根枯草的庞有计走到愚二身边,看了眼伤兵说:“他不行了,给他点慈悲,送他上西天。”
愚二愣了愣,随即抽出刀,一刀砍断了滇兵的脖子。
又到了冲锋的时候,靳无畏在愚二的眼睛中读出了犹豫,他的拳头一会握紧,一会松开,似乎不知道该怎样选择。
又是庞有计:“你爸爸不是跟你讲过,不要想太多吗?老子听说,滇军第三师的师长跟关永胜是拜把子兄弟,这里有好多都是关永胜以前的部下,都当过土匪。”
靳无畏看见愚二一跃而出,迅猛的像一只下山的猛虎。
靳无畏很佩服庞有计,他觉得这世间就是这么有趣,还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阳光真他妈的暖和,世界真他妈可怕,愚二躲在战壕里一手摸着,一手摸着脸,开始怀疑起了人生。
第十八回 青云塔不是一座塔()
川军新10师一旅一路高歌猛进,行进速度很快。
花城就在眼前,他们甚至能看见城头的旌旗在招展,听见城里不时响起的枪声,滇军已经打进了花城。他们却停止了前进。
因为在青云塔,滇军一只小部队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青云塔不是一座塔,是一个坡,更是一座山。
说它是坡,是因为它靠近花城的西向是个缓坡,地势缓的可以开垦梯田。说它是一座山,是因为它的东向陡峭,而且很不开阔。南向是绝壁,北向过不去。它名叫青云,是因为它的高,每天清晨,当云雾缭绕时,它就像云中的一座塔。
而它现在就横亘在通往花城的必经之路上。
滇军一个排坚守着它。
一旅毫无办法。
詹雨声知道老长官为什么把任务交给自己。虽然是老部下,但和二旅、三旅比起来,到底还是外来户啊。啃骨头当然自己先上。
一旅称一个旅,其实家底主要还是老三团。部队一路在行进,扩编并不是容易的事,新编的两个团大多是新兵,还不抗用。
一团长赵大海接到任务,就直接扔给了三营长赵大龙。
赵大龙郁闷到死,但他没有办法。一连上去了,不到一个小时,打得只剩一个排。二连上去了,不到半个小时,少了一个排。
终于轮到了三连。
三连长张长治迅速把部队带进了阵地,但他只趴窝,不进攻。他希望等到天黑之后,看看有没有机会。
花城就在眼前,愚二不明白为什么不进攻。
他找到张长治:“为啥不打啊?”
“对方火力太猛了!等天黑吧!”
“山上敌人很多嘛?”
“不多,一个排吧。”
“我们一个连,他们一个排干嘛不打啊?”
“都说了,他们火力太猛了。”
愚二不服气。火力猛?一个排能有多猛的火力?
他已经参加了三四次战斗。他能清晰地分别出每一种枪声。单打一像是爆米花,半天才能响一次,而且闷声不太响。老套筒像是炒黄豆,噼噼啪啪就几声。毛瑟好一点,最多就是炒蚕豆。手榴弹就是两半铁,引线长,接住可以再扔回去。
一个排能有多强的火力?
“连长,我上去看看。”愚二说完就窜了出去。
张长治没有拦他,他希望愚二能创造出奇迹。
奇迹好像真的发生了,猫着腰的愚二飞快地行进着,离敌人的阵地越来越近,却没有听到枪响的声音。愚八三兄弟激动了,他们也窜了出去。愚十一正要带着兄弟们跟上去,却被靳无畏一把拖住了:“别去,人家是要放近了打。”
枪响了。
愚二听见的是奇怪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
他一个后滚翻向山下滚去,他感觉到子弹将他身前的一片草皮都打上了天。
他听见了更奇怪的声音:“嘟嘟嘟……嘟嘟嘟……”
子弹向泼水一样地向他扫来。侧右后滚,左后空,侧左后鲤鱼跃,后滚……
愚八兄弟看见了愚二的连滚带跃,他们吓了一跳,也赶紧后滚。
愚二终于着地了,他手脚并用像猴子一样地往回跳,嗖地一下躲进了坑道。
“哎呀,我的妈耶!”愚二用手去摸脸,一手血,有点疼。上火辣辣地,用手一摸,又是一手血。
张长治和靳无畏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当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真怕愚二就此翘了辫子。
紧张之后,是轻松。他们看见愚二一手摸着,一手摸着脸,脸扭成了麻花。
他们听见愚十一说:“哎呦,好厉害,二哥都给打的直喊妈了。”
他们哈哈笑了起来。
制止别人的嘲笑是愚二天生的特长。
他的手在里使劲地抠着,一颗子弹,两颗子弹,三颗子弹。
“老子的好可怜哦,又开花了。”
“愚二,你受伤了!卫生员!卫生员!”
“没事,这不叫伤。”
愚二站起来,跳出壕沟,在壕沟后面的一颗大树上有一个空空的鸟巢。愚二摘下鸟巢,一边往回走,一边把鸟巢里的泥巴活着唾沫往上抹。
“愚班长,不卫生!”闻讯赶来的卫生员叫嚷着。
愚二不理他,他抓住张长治:“那啥枪啊?哒哒哒又嘟嘟嘟嘟嘟的?”
“哎!”张长治叹了口气:“轻机枪跟重机枪。”
“啥枪?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我们没有,你当然就没听说过了。”
“那以前打滇军也没见他们有啊。”
“有,只不过这枪贵得很,子弹也贵得很。你才上了几次战场,没见到也正常。”
“你现在晓得,他们为什么只在山上放一个排了吗?”靳无畏问。
愚二直摇头。
“一是山顶上,没得好大的地方的。人多了,也展不开。二呢,他们有重武器,一挺机枪就能覆盖小半个扇面,子弹差不多能打一千米,人多也没用。三呢,有了伤亡,可以随时补充。”
“那我们为什么不买点这样的枪呢?”
“都给你讲了我们川军穷。二旅、三旅以前是滇军,他们可能有,但是人家是主力,还不到出场的时候。”
“滇军为什么这么有钱?”
“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滇军在清末的时候,就跟法国人打过仗,而且他们还打赢了,打得法国的什么总统都下了台。他们缴获了不少法国人的武器,所以很早就知道枪的厉害。于是,他们很早就有了改善武器,装备部队的传统,又离法国的那些殖民地很近,弄武器的门路也比我们多。”
“其实,这打仗啊,很多时候打的就是装备,要不然,我们川军会给滇军、黔军欺负这么多年?”张长治接口道。
“你还没见过大炮,你要是见到了,你就知道啥是王道了。”靳无畏说。
“滇军有没有大炮?”
“有,我们也有。只不过我们的大多数是土炮,人家是钢炮。”
愚二听得张口结舌,他一直以为,打仗一靠勇敢,二靠智慧。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打仗打的是装备。
他本来已经开始以为,自己的石头不比枪差。不,是比枪还要厉害。他的武功可以帮助行走天下。
现在,他真的开始,严重地怀疑起了自己的人生。
第十九回 上天无门下地无路()
夜已经很深了,深的草丛里的虫子都停止了鸣叫。
一排一手持藤牌,一手提着枪开始了进攻。他们找不到钢板,只能用藤牌为盾。他们没有大炮,只能希望夜色,能帮助他们逼近敌壕。
愚二他们躲在战壕里,着冲锋的吹响。
没有冲锋,因为一排很快就被敌人发现了。机枪在黑夜里吐出火舌,到处都是手榴弹的爆炸声。
愚二已经知道,滇军的手榴弹跟他们的手榴弹也不一样,他们的土造的,爆炸后,很多时候只是两片铁。人家的是正规的,爆炸后,杀伤力论半径。
一排死伤惨重。
营部召开了紧急作战会议,因为师部下了严令:“就是死光了,明天正午之前,也必须拿下青云塔。因为花城已经撑不住了。千军万马不能被一个青云塔堵得死死的。”
师部甚至破天荒的给他们调了两挺重机枪。
旅部传达了命令:“哪个营第一个冲上山顶,营长升团长、连长升营长,排长升连长。士兵,没死的每人10个大洋。”
营长们立了生死状,决死的时候到了。
就是用尸体堆,也要堆过去,保留实力者将被就地枪决。
一营将率先冲锋,死光了,就是二营,再死光了,到三营。
天一亮,就是冲锋角吹响的时候。
连长张长治召集了的排级干部:“喝了这碗壮士酒,喝了这碗生死酒,死了的黄泉路上再相逢。活着得,想起的时候,坟头之上点柱清香再饮酒。”
庞有计不想去冲锋,愚二都给打的直叫妈,他上去,估计连妈都没时间叫。
愚二教会了他一个道理,武器有时候不比功夫来的实际。比如长枪,在近身战的时候,还不如烧火棍。他觉得机枪、重机枪,也属于长枪,应该是一个道理。至于,手榴弹,近身后,炸我就是炸你。
关键的问题,是怎么让愚二他们能够近身。他想了很久,他想起了那个卞秋生。他们出其不意地从绝壁上爬了上来。对,出其不意地爬上去。
“连长,先不要着急喝啥子生死酒嘛。我带到愚班再去看一下。”
庞有计的英勇让张长治一愣。
因为在生死大事上,庞有计从来都是向后缩的。
张长治不禁有些感动:“你有想法?”
“不知道行不行?试一下嘛?”
“说来听听。”
“不想说,你让我试一下再说嘛。我们死光了,你们再去死。”
庞有计的悲壮让张长治缺点掉下泪。
“好,那叫靳排长和你一起,多带点人。”
“人多反而麻烦,我们自己去。”
庞有计有自己的打算,那绝壁谁知道爬得上去,爬不上去。万一不行,就带着兄弟们跑路吧,送死的事,他庞有计不干。
月色星光,凉风阵阵。
月亮的清辉下,隐约可见草的枯黄,山的陡峭。
“黑麻麻的。”
“看都看不见,怎么爬啊?”
“老子觉得有点像是去送死哦。”
“老二,富贵险中求,自古英雄行险道。”
“二哥,不要去,大哥是喊你去送死。”愚三嚷嚷道。
“就是,就是……”愚七说。
“老二要不去,天亮了,连长就要喊我们闷到头往上冲,大家都要死。要不然,我们现在就跑,跑回黑水去。”庞有计说。
愚二抬头又望了望,光线可以看清一个手臂的位置。他觉得不把握,可这关系到兄弟们的生死。
更何况,他实在想爬上去看看那机枪和重机枪到底什么样。更的是如果赢了,至少他不必再怀疑人生。
他抠着岩石缝摸索着,一点一点向上攀爬。
愚八骂了声:“妈的,又带着老子玩命。”
愚九说:“一会卡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就安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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