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阵,陈子昂突然正容言道:“自然是发奋攻读,专研学问,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某必定要再次来到长安,考取进士。”
陆瑾闻言,不禁欣然一笑,提起案上酒壶替陈子昂斟满了美酒,端起酒杯正容言道:“子昂兄能有此心,陆瑾实在佩服万分,这一杯酒权当陆瑾为你践行,愿兄平安返蜀,努力攻读,早日返回长安一抒心中所学。”
“好,多谢七郎吉言。”陈子昂笑了笑,端起酒杯言道,“待到在下再次来到长安之时,必定与七郎把酒言欢,还望七郎不要忘记陈子昂这个朋友。”
陆瑾含笑点头,两只酒杯哐啷的碰在了一起,酒汁四溅笑声阵阵,尽皆一饮而尽。
※※※
考校了陆瑾几人的才学后,武后罕见没有返回延英殿处理政事,屏退宫娥内侍,独自一人沿着太液池踽踽独行,漫步在了池畔草地上。
初夏时节杨柳依依,太液池水波光粼粼宛如碎玉般闪烁不止,更有无数水鸟游弋其中,相互追逐嬉戏。
站在池畔久久愣怔,武后心内涌出了一丝惆怅的感觉。
自从太子李贤修订注释《汉书》以来,他对吕后的评价就宛如刀子一般狠狠地刺入了武后的心脏。
吕后何人也?那可是汉朝开国皇后,在高祖刘邦驾崩后祸乱朝纲之人,临朝称制重用外戚,几乎让汉室江山为之倾覆,若非齐王刘襄拨乱反正发难于外,陈平、周勃响应于内,刘氏诸王群起誓杀诸吕,说不定便无汉朝四百年盛世了。
如今,李贤竟在《汉书》注释中以吕后乱国为由,指桑骂槐辱骂自己,根本不顾母子之情,如何不令武后气恼不已。
这次武后想要遴选人才修撰《孝经》,明里上是与李贤针锋相对,然而暗地之中,何尝没有想与李贤何解之意?她虽然贪恋权势,然而也知道天下乃是李唐皇朝的,自然不想与李贤在这般龌蹉倾轧。
如果李贤能够明白她的良苦用意端正行为,武后认为母子之间依旧有着相互和解的可能,然若李贤依旧宁顽不宁,想要与她斗出个你死我活,那么她当真就只有另谋他法了。
想及母子之间弄成这种模样,饶是武后的铁石心肠,此际也忍不住悲从中来,暗自喟叹不已。
正在武后暗自悲伤当儿,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响彻身后,竟是那么的熟悉。
武后头也不回,淡淡问道:“婉儿,你觉得今日那几人才学如何?可否委以重任?”
来者正是上官婉儿,她步履轻快地走近,见武后背对自己没有转身的意思,斟酌一番言道:“想必天后心头已有定计,婉儿浅薄之言,不提也罢。”
武后微笑转身,言道:“你这丫头现在也喜欢给朕打马虎眼了,浅薄之见?呵呵,何必如此谦虚也,说吧,朕想听一听。”
上官婉儿沉吟了一番,言道:“婉儿觉得,陆瑾、郭元振、解琬三人可以委以重任。”
“哦?“武后眉头一挑,言道,“说说你的理由。”
上官婉儿从容不迫地言道:“天后,陆瑾文采不容置疑,加之此人对孝道理解至深见解不俗,若能从事《孝经》修撰,必定能够达到不错效果,而郭元振和解琬两人,看似文采似乎不及陆瑾,然而贵在学文扎实,文章出众,与陆瑾正好能相铺相成。”
武后听得暗自点头,笑道:“朕记得婉儿你似乎对那陈子昂也寄予厚望,为何这次却不推荐他了?”
上官婉儿言道:“婉儿举荐完全凭借一番公允之心,陈子昂诗文出众才华横溢,的确让婉儿为之敬佩,即便如今,婉儿也觉得此人乃是文学大才,然而陈子昂今日所提见解,却太过老气横秋,毫无新颖之见,所说所言全为书本里面的东西,所以不堪重用。”
“想得已经很多了。”武后满意地点点头,正容言道:“那好,就以陆瑾、郭元振、解琬三人负责《孝经》修撰,不过这三人互不隶属,只怕不容易拧在一块,须得找一人充当总撰才行。”
见武后说完兀自沉思,似乎在为谁人总撰思忖不止,上官婉儿头也不敢插话,静静等待武后决断。
及至想了半响,武后脸上犹豫之色尽扫,笑言道:“《孝经》一书兹事体大,朕也寄予厚望,这样,婉儿你才华横溢,见解独到,不如就让你担任《孝经》总撰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听到天后尽然属意自己,上官婉儿着实震惊不已,几乎是呆愣在了原地。
撰书本是一件青史留名之事,非才华出众之人不能担任,昔日刘袆之、元万顷之徒为武后撰写《列女传》、《臣轨》、《官僚新诫》、《乐书》、《少阳正范》等书,扬名于文林青史,以北门学士之身被视为士子巅峰。
如今,天后竟然将《孝经》交由自己总撰,如何不令上官婉儿又是震惊又觉意外,惶恐不安地言道:“天后,婉儿才疏学浅,何能担此重任,还请天后另选他人为妥。”
武后不为所动,轻叹言道:“婉儿啊,昔日朕从掖庭宫将你选中,让你负责制书草诏,便是看重了你的才华,这些年你虽跟在朕的身边,然而对于翰林院之事,也是用心不少,以至于刘祎之整日在朕的耳边唠叨,想让你来担任翰林院承旨,若非朕的身边离不开你,说不定就同意了。”
说到这里,武后俏脸神色不禁肃然:“世间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身为女子,即便是满腹学文,才华横溢,也只得沦为男子附庸,着实可叹也!如今,朕将这个撰书机会予你,除了是相信婉儿你的才学外,更为重要的是想让那些眼高于顶的大丈夫们看看,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离开了男子,女儿一样也能为官任事,撰书研学,婉儿,你可知朕的用意?”
一席话听得上官婉儿心思澎湃,急忙躬身言道:“婉儿明白,必定不负天后所托。”
武后轻笑颔首,目光注视着悠悠池水,不禁叹息言道:“婉儿,你需得记住,对于女子来讲,当下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女儿何能甘于寂寞也!”
上官婉儿听得一头雾水,然依旧点头称是。
及至许多年之后日月当空,女子争雄,待她回忆起武后这句话,才感五味陈杂泪流不止。
的确,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本章完)
第236章 太子困境()
一场连绵大雨将三川之地没进了茫茫阴霾之中。
所谓三川,乃是战国古地名,具体言之便是黄河、洛水、伊水三条河流所交汇的平原地带。
这片地域傲居中原腹地,西控关中,南下荆襄,东至齐鲁,北通并州,道路四通八达,其势、其行、其位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历来为中华文明繁衍地带,而东都洛阳,便是镶嵌在三川地面上的一枚璀璨明珠。
洛阳之名古而有之,东周曾在此地建都五百余年,及至东汉,古都洛阳被逆贼董卓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从此崤函帝王宅不复存在,唯留下一片断垣残壁空留后人扼腕。
如今的洛阳城乃是隋炀帝于大业元年开始修建而成的,其中西北为皇城以及宫城区,东北和南部是坊市居民区,共有一百零三坊,洛河至西向东穿城而过,全城通渠流水,处处通漕,可以直通大运河。
半个月前,高宗率领文武百官、,内侍宫娥数千人进入洛阳,与之同来的,还有文武百官家眷、士农工商庶民,浩浩荡荡竟有十万人之多,将原本就熙熙攘攘的洛阳城塞得更是满满当当,一时之间,宅邸飞涨,物价攀升,来往运输货物的漕船络绎不绝。
洛阳因大运河之便,可以坐食江南之粮,因为大唐朝廷历来就有粮慌之时,前往洛阳就食的习惯,前段时间为了提供西征大军用粮,几乎将关中地域的仓廪全部耗空,高宗皇帝也是迫于无奈,才作出了如此决定。
进入洛阳城后忙碌了整整半月,朝廷方才安定了下来,秩序也慢慢恢复了正常,各项事务开始有条不絮地推进着,一如京师长安。
有人忙碌有人闲愁,太子李贤可算作后者。
原本按照惯例,帝王离开京师,都会留下太子坐镇京师监国,这也是为了避免因帝王离去引起国本动荡之举。
然而此次却是有些例外,天皇天后竟是令太子一并前来洛阳,唯留下尚书左仆射刘仁轨为长安留守,坐镇中枢,不仅李贤深感郁闷,就连朝政中窃窃私语声亦是不少。
由此可见,李贤这个太子,似乎不太受天皇天后的待见。
李贤糟糕的原因除了此点,更为重要的是天皇天后对明崇俨宠信愈深,几乎达到了委以心腹的地步,而明崇俨这人也不知道是那根筋不对,专喜欢在圣驾前说他的坏话,挑战他的太子权威,自然令李贤更是怒火中烧,打定主意要将此獠碎尸万段,方能一泄心头之恨。
站在窗棂前注视着外面细雨击窗,李贤心情如同那阴沉沉的天空般,实在糟透了。
一名俊俏柔美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纤纤身段如同女子,行进李贤身旁,轻声开口道:“殿下,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李贤转过身来轻轻点头,望着俊俏男子的目光中有着一份炙热爱恋,微笑言道:“道生,幸苦你了。”
“能为太子殿下效力,乃是道生的荣幸。”俊俏男子淡淡一笑,温顺而又柔和。
片刻之后,一辆四面垂帘的高大马车出了太子东宫,沿着宽阔宫道磷磷隆隆地驶出则天门,过得横跨洛水的天津桥后,拐入尚善坊之内。
尚善坊与皇城隔河相望,历来便是达官贵胄聚集之地,坊内繁华热闹中又带着一份高贵矜持,长街举目望去皆是高门大宅,彰显豪气与富贵。
马车轻捷的马蹄在青砖大道上砸得飞快,车厢内的李贤却是依靠软塌久久沉思,眉宇间有着一片挥之不去的忧愁。
进入一片高门大宅,马车并没有在门前车马场停留,而是绕过车马场顺着一条小路行至后院,停在一片茂密的竹林下。
脚步匆匆,一名白衣翩翩的英俊郎君穿过园圃行至竹林之内,望着那辆名贵高车以及端坐在高车上的持鞭驭手,他立即抱拳一拱,悦耳的嗓音已是轻轻响起:“崔若颜见过太子殿下。”
话音落点,车帘无风而动,有人当先从车厢内走了出来,却是一个面若女子的郎君,他对着崔若颜微微颔首,方才从中扶下了太子李贤,两人举止亲密无间。
见状,崔若颜黛眉微蹙,心里面掠过一丝鄙夷,她实在没想到如赵道生这般低贱下作的户奴,竟能得到太子李贤的宠信喜欢,且两人情比金坚,龌蹉男风闹得是满城风雨。
然而,这样的鄙夷也只在崔若颜心内存在了须臾,她深知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倘若她处于赵道生这般卑贱之位,说不定也只能选择在李贤身旁阿谀奉承。
如今,她贵为七宗堂河南道总事,麾下可动用的金银千万,粮秣无计,官道商路皆有雄厚的人脉,与李贤这个落魄太子不说平起平坐,也能对等而交,特别是对方还在有求于她的情况下,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更是水乳交融。
将李贤两人引至池畔凉亭落座,一名艳丽照人的侍女捧来消暑橘汁,崔若颜对着侍女微微颔首,后者领悟一笑,放下橘汁轻飘飘地走出凉亭,侍立等待。
的确,满面愁容的李贤,正需要一个可以述说密事的隐秘环境,如此三人恰到好处。
接过赵道生捧来的橘汁轻呷一口,李贤干涩的口中渐渐有了一丝润泽,声音却硬梆梆犹如磨刀石般粗砺:“若颜,我这个太子之位,只怕是危险了。”
崔若颜娥眉一挑,默默颔首表示知道,七宗堂代表的是七宗五姓在世俗中行使权力,人脉广泛投效者甚多,在朝廷之中更有不少门人故吏,朝廷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七宗堂的眼睛,身为七宗堂河南道总事,李贤的困境自然是非常清楚。
李贤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尽量让自己的口气舒缓平和一点:“若颜,你我乃是多年好友,在你面前我也不有所隐瞒,如今,天后对我成见愈深,几乎达到了偏听偏信的地步,明崇俨那厮也经常在天皇天后面前诋毁中伤我,你说说看,我该怎么办?”
布衣昨天不小心将腰闪了,只要一坐下就痛彻心扉,今天略有好转尝试写了一章,坐久了还是非常痛苦,这几天若有更新不及时,望大家能够谅解一下。
(本章完)
第237章 太子困境(下)()
崔若颜沉吟半响,字斟句酌地开口道:“殿下如今困局,实乃天后太过咄咄逼人之故,既然母子之间已势同水火,殿下就无须犹豫迟疑。”
李贤身子猛然前倾,眼眸中光彩阵阵:“你的意思,是否是与母后对着干?”
崔若颜点头言道:“殿下不妨想想看,明崇俨区区一个宠臣,有何等能力能够在天皇天后面前乱嚼舌根?如此行径,说不定还是天后暗中允诺安排,借机在天皇面前打击殿下你的威信,让天皇生出易储之心。”
崔若颜此话如同拨云见雾,李贤关心则乱,以前何曾想到这一点,登时神色大变,面色也是隐隐发青。
“如此,那本太子该如何是好?”李贤嗓音浑厚,隐隐有着一股森然之气。
崔若颜轻轻一叹,言道:“以若颜之见,殿下你的权势在武后面前,弱小得无异于三尺幼儿,倘若殿下你能够夺得监国之权,在周围凝聚一批效忠太子,反对武后干政的忠直臣子,说不定能有与武后一搏的机会。”
李贤深有同感地点头道:“这一点我也想过,也多次对父皇提及,然而父皇却没有下定决心,似乎……父皇非常顾忌母后,生怕我们两母子争权夺利,再起龌蹉。”
崔若颜微微冷笑道:“圣人此举,如同掩耳盗铃,权势面前只有胜负,何有母子?希冀冰炭同器而存,实乃天方夜谈,最后只会弄得两败俱伤。”
崔若颜此话过于犀利,直指高宗的不是,李贤虽然没有点头认可,然而在心中却觉得崔若颜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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