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都是聪明人,鸠山寿行自然明白沈春丽担心什么。想起自己引以为骄傲、忠心耿耿的暗杀小队,他索性往草甸上一坐,两手兜着后脑勺,不无炫耀地道:
“不必多虑,他们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暴露我的行踪。你也听见了,拉面馆爆炸,三个兄弟牺牲,但他根本没顾忌个人安危,一直守在这儿等我们。刚才的古文什么意思?我不大懂。”
或许真的多虑?沈春丽犹豫一下没再坚持,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暴露他的行踪!听起来有点玄乎,但她深深了解,日本鬼子中的狂热军国主义分子,确实非同一般,有点死士的味道。
“《史记》里的《田单列传》,”继续争论轰炸已经没有意义,而且经过刚才的停顿,沈春丽也不再有激情,索然无味地解释,“田单当时守即墨,面对强大的敌军,他故意道,我最怕的是燕军把俘虏的士兵割去鼻子,放在队伍的前列,再和我们交战,那即墨就必然被攻克。燕军听到这话,就照此施行。
即墨人看到齐国众多的降兵都被割去鼻子,人人义愤填膺,全力坚守城池,只怕被敌人捉住。田单又派人施反间计说:我很害怕燕国人挖了我们城外的祖坟,侮辱了我们的祖先,这可真是让人寒心的事。
燕军听说之后,又把即墨人的坟墓全部挖出,并把死尸焚烧殆尽。即墨人从城上看到此情此景,人人痛哭流涕,都请求出城拼杀,愤怒的情绪增涨十倍。最后,当然是田单获胜。”
见鸠山寿行很认真,沈春丽稍微平息一下,耐心地道
“仆人们所说的确实是俚语,但俚语透露的信息更准确。来这里这么些日子,虽然咱们没有上街,也接触了施盛仁家里的仆人,他们在轰炸面前退缩了吗?胆怯了吗?今天的场面足够大足够残酷,可你也看见了,人们斗志十足救人救火。我怀疑,轰炸,就像燕军不断针对即墨人采取的行动,等于帮对手进行全民总动员。”
为了客气,也碍于身份,沈春丽表达的很委婉,不过蕴含的道理却极为深刻,准确翻译过来应该这样说:
玩火者必*!历史上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侵略者想以残暴、恐怖的手段摧毁被侵略者抵抗的决心,简直是痴心妄想,结果只能适得其反。小鬼子此举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必将更大地激发中国人全民抗战的勇气,宁死不当亡国奴!
鸠山寿行当然听明白了,沉默良久才坦率地道:
“真知灼见,或许你回去后可以写篇论文。”
所谓论文,就是研究所的情报分析,在这里只能含糊表示,反正彼此心知肚明。总算把自己今天的失态遮掩过去!略感轻松的沈春丽淡淡一笑,半真半假地道:
“论文就算啦,如果先生将来问起来,我会把今晚咱们的对话重复一遍。先生本来就极为推崇: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站未下,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先生,当然是指佐佐木石根。本来不过是应付,哪知道鸠山寿行却认认真真地道:
“回去我们好好研究一番,联名完成这个报告,当然,以沈小姐为主,我狗尾续貂挂个名沾点光,行不行?”
分析重庆大轰炸的后果极其影响!这样的报告不但及时而且分量十足,绝对可以摆上东条英机的办公桌,鸠山寿行或许正在积累升官的资本,看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会掌管研究所。
分析战略一直是沈春丽的专业,她巴不得有机会,利用学术研究和情报分析为幌子,影响小鬼子的政策,合理合法地阻止这场大屠杀,闻听之下心中暗喜,故意谦虚地道:
“我现在太忙,以我为主恐没时间,再说,轰炸重庆经过天皇御准,是国家级战略决策,我出面分析也不妥。如果邱先生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搜集点资料。”
言下之意,可以写这份报告,但不列名字,功劳全归鸠山寿行。鸠山寿行大喜,乐滋滋地道:
“谢谢,我需要你刚才的观点。毕竟在研究所混日子,光玩嘴皮子枪把子不行,还得拿得起笔杆子,以后还请沈小姐多多指教。”
简直已经以研究所“大掌柜”自居啦!
中国著名的军事理论家蒋百里在二十年代就已经预言,中日之战不可避免。一旦开战,中国将以衡阳、襄阳、洛阳为界,牺牲东部地区换取时间空间,而以广大的西部为大后方,与日军打消耗战。
结战场态势果然按照蒋百里的预料演变,却全然出乎日本鬼子的预料。战争全面爆发之前,狂妄的日本鬼子一直坚信,最少三个月最多半年就可以令中国投降。
最后日本鬼子想到了绝户计,利用空军对整个大后方进行轰炸,指望以此瓦解中国人的斗志。如今轰炸已经进行许久,此时鸠山寿行推出一份别致的战略评估报告,无论观点能否得到上面认可,其眼界之开阔绝对会令人惊讶。松井义雄费心费力抓捕张志平,与之相比显得太小儿科。
由此可见,鸠山寿行算得上人精!沈春丽正想拍几句马屁,正在这时,上面响起一声短促的呼哨,鸠山寿行一跃而起,拉起沈春丽就走,嘴里还惊喜地道:
“我的人来啦。”
如此冒失,执行特别任务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这些日子平静如水,并且天天在一起,为沈春丽近距离观察鸠山寿行提供了难得的机会。相比于粗线条的松井义雄,此人有知识有风度,而且心细如发,尤其善于把握场面。
张牙舞爪的松井义雄虽然出身豪门,但打小就接受军国主义训练,肯与士兵同甘共苦,行动时身先士卒,在基层绝对有号召力。鸠山寿行的出身没人知道,但沈春丽发现,无论生活也罢行事也罢他都有点花花公子气象,讲究穿戴讲究饮食不屑于操心琐碎事。
抓王哲,他得带着自己的暗杀小队;跳飞机那次,在火车站与风尘仆仆的暗杀小队汇合后,他连声问候都没有,把沈春丽和小泉次郎也丢一边,径直睡觉去啦。
这人身边离了跟班就变成残废,什么都干不了。
虽然他的人发出暗号,但非常之时也不能不防备。一动不如一静,早有准备的沈春丽一把按住他,示意他噤声,拔出手枪打开保险,紧盯着上面,低声道:
“我们在此等着。”
不大工夫有人从上面猫腰下来,距离五六米时再次发出短促的呼哨,然后才彻底现身,正是兰州拉面馆那人,手里并没有拿武器,虽然喘吁吁的但不慌张,见面没有多余的话:
“邱先生,跟我走。”
沈春丽再次按一按鸠山寿行,自己紧跟着,到马路上来人并没有停下脚步,伸手一指黑漆漆的前方,头也不回地道:
“汽车在那边,快!”
这样的行动完全不合常规,如果军统的人在那里张网以待,沈春丽和鸠山寿行就等于飞蛾扑火。但鸠山寿行对手下非常有信心,脚步都不打盹,走得比沈春丽还快,很快就和手下并肩。
跟在后面的沈春丽一边瞪大眼睛警觉地打量四周,一边无奈地摇摇头。兰州拉面馆刚刚被炸,里面的电台极有可能暴露,老板也就会成为军统追捕的对象。而她居然和鸠山寿行在此等候老半天,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狗屁,这样下去,不出事叫撞大运,出事叫活该!
第三十七章 开门揖盗()
看见汽车时沈春丽才不得不叹服,鸠山寿行并没有一味装大,自信确实有道理,来迎接居然是军车!司机穿着少尉制服,而副驾驶位置上坐的,居然是个扛少校军衔的副官!对于他口中的邱先生热情洋溢,连称均座有要事,无法亲自前来。
对话很简单,沈春丽也不知道所谓的均座是个什么东东,估计跟施盛仁一样,吃人饭不拉人屎,拿中国的俸禄帮日本人干活。她在心里愤怒地感慨:作为日军大佐、资深情报人员,鸠山寿行居然可以在重庆出入自如,而且乘坐高官的专车,小鬼子对国民党的渗透,简直匪夷所思,叫人哭笑不得,难怪国民党屡战屡败!
反过来说,如果国民党内部、尤其是高层,能够与前线奋勇杀敌的将士一心一意,同仇敌忾,中国也不至于败得的这么快,抗战也不至于进行的如此惨烈。刹那间,沈春丽深深敬佩日本鬼子举国上下一条心的民族精神,没有这一条,他们怎么敢兴风作浪?
鸠山寿行的手下并没有跟来,送他们上车后就像幽灵一样消失在夜色中。起初沈春丽还遗憾没有看到此人的脸,后来又自失地一笑,看见能怎么样?难道明天向国民党举报?
有挂着军牌的高官专车护送、有少校副官应付一切,汽车直奔重庆南山。不用说一路上的哨卡形同虚设,鸠山寿行简直像来此访问的外交官,不无得意地悄悄告诉沈春丽:
“我们去找郑元龙先生!”
过了没多久,汽车驶入一个戒备森严的街区,居然有不少路灯,稀稀拉拉的建筑彼此距离很远,但从外观和格局看相当豪奢,估计是达官贵人们的居住的地方,不但进出口有哨卡,马路上还不时有荷枪实弹的巡逻队。
最后汽车在一栋没有开灯的小楼面前停下,副官屁颠屁颠下车去跟门房沟通,也不知嘀咕些什么,很快小楼里的灯亮了,副官回来时眉开眼笑地帮鸠山寿行拉开车门:
“邱先生,我只能把您送到这儿,您请!”
没心情听马屁嗑,也没必要等鸠山寿行给自己开门献殷勤,沈春丽自己下车,无意见发现鸠山寿行好像重赏了副官和司机一笔小费,两个无耻的家伙乐得像哈巴狗似的,如果有尾巴肯定能摇出花来。
还没等汽车离开,院里路灯都亮啦,穿着考究西装大衣、拎着手杖大踏步走来,瞧脸色就知道他不爽,相当不爽。在大门台阶上站定,居高临下扫了鸠山寿行,看起来准备的不是下马威,而是开门揖盗,拿手杖指指小楼:
“请!”
既没称呼也没寒暄,就一个字!简直太不给面子啦。而且郑元龙毕竟也是客人,主人在哪?没想到鸠山寿行一点神色如常,扯扯衣领笑嘻嘻地道:
“深夜打扰,还请郑先生见谅。”
同时还没忘了招呼沈春丽,于是郑元龙在前,沈春丽居中,鸠山寿行随后,三个人互相不搭理,急匆匆进了小楼,而身后院子里的路灯随即熄灭。楼里面的陈设相当豪华,难怪传说是孔祥熙家的别业,果然名不虚传。几个睡眼惺忪的仆人垂手而立,等待招呼客人。
气派十足的郑元龙把手杖一挥,径直打发走了!至此沈春丽才明白,主人不在。郑元龙自己动手推开后门,原来别有洞天,小楼后面如花果山一般,悬崖瀑布齐全!
郑元龙再次带头走到后院中间巨大的养鱼池附近,瀑布噼里啪啦声音极大,可以掩护机密谈话,沈春丽正好奇地打量,鸠山寿行却主动开口:
“郑先生,我碰到了意外,冒昧打扰实属不得已。请谅解。”
言辞恳切态度谦卑,他善于玩这些。不曾想郑元龙却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刷一声回身,冷冰冰地道:
“鸠山先生,事可一不可再。带你进来,我做到了;带你出去,我也会做到。请你懂得收敛。”
鸠山寿行舔舔干裂的嘴唇,依旧不急不躁:
“郑先生,您岳父早已离开,相信您也知情。尊夫人在医院,接受最好的治疗,估计您也得到了消息。我绝对不会欺骗朋友,今晚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高桥康城和高桥洋子被扣押的屈辱,郑元龙本就十分不满,如今又听鸠山寿行提及朋友二字,不由得怒火中烧,冷哼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答应的我做到,我没答应的别逼我答应。您在重庆的一切活动我不会参与,原来就与佐佐木石根先生有过共识,现在出尔反尔你怎么解释?”
估计怕受连累,其实也可以理解,经山寿行毕竟是日本特务,果真被军统在孔祥熙的别墅里活捉,到时候郑元龙没法子跟主人解释。
鸠山寿行仍旧客客气气:
“确实是我的错,请郑先生谅解。”
说完上前深深鞠躬,郑元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扬手不打笑脸人,到这份上他也无可奈何,只好转换话题,语气照旧不善:
“原来说好,这次行程最多五天,如今早已过了期限。鸠山先生,我明人不做暗事,现在当面告诉您,后天必须启程。你和你的人准备好,我走;你和你的人没准备好,我也走。”
带着国民党负责战略规划的少将文韵叛逃,失去郑元龙的保护还得了?一路上怎么逃避检查?沈春丽吃了一惊,鸠山寿行还没见到文韵,一切细节都没商量,后天走怎么行?她刚想上前缓和气氛,郑元龙已经转身大踏步离去,丢来两句安排:
“你们住三楼,瀑布下面是防空洞。”
意思是如果碰到轰炸,可以在防空洞躲避。客人上门,好歹不济也招呼一下,如今连茶都没喝一口就被丢在后花园,太难堪了。而且这种安保严密的深宅大院,住进来确实保险,但鸠山寿行也失去了指挥外面的渠道,还怎么完成任务?
再说任何时候都不能低估郑元龙的强悍,他说后天走基本就不会更改。时间如此紧迫,能来得及与文韵达成协议吗?沈春丽有些着急,她也不知道现在任务进行到哪一步,悄悄望望鸠山寿行,希望他能稍微吐露一点情况,谁知鸠山寿行好整以暇地走到瀑布边,伸手试试溅落的水珠,浑不在意地道:
“沈小姐,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啦。”
大概觉察到沈春丽着急,又走近几步笑着道:
“后天启程,完全来得及。沈小姐别担心。”
神神秘秘故弄玄虚,沈春丽心里不由得有三分怒气,你不说我还不想问哪?天塌下来砸个儿大的,佐佐木石根将来追究责任,也是鸠山寿行顶着,关我屁事。
今天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两人的体力脑力已经消耗殆尽,实在没心情继续商量,默默回到楼里才发现,郑元龙根本没等他们,估计早躺自己床上做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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