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您且不要说话,我这就着人给您请大夫,几副汤药喝下去,保您还有多年的好日子!”王义顺深知自己的义兄即将不久于人世,但此刻,仍要执拗的说些好听的话,讨个好彩头。
“嗨,兄弟,你我都是习武之人,习武之人受伤自己医,多多少少都懂一些医理,我还能让你骗了?”“大刀张老爷”张源说道,“可惜的是,这些年,我躺在床上,摸不到我的单刀了。可惜的是,我这一辈子跟兄弟你没好够。可惜的是,前两年我拍着胸脯在你们翁婿面前说,要把小金镛出落成闻名的把式匠,可这些年卧床,连孩子的功夫都耽误了!”
“大哥您且别这么说。”王义顺说道,“一切都是这孩子的造化,他要命里是个好把式,他早晚也要绝艺加身。他若不是习武的命,那他这些年度过的书,也足够他将来安身立命的了!”
“小金镛!来!”“大刀张老爷”张源吃力的伸了伸手,招呼自己的记名徒弟。
“师傅,我在!”韩金镛此刻已经有些泣不成声,他强迫自己压抑悲声,跪在了“大刀张老爷”张源的床前。
“好孩子,别哭!是大姥爷我对不住你!咱俩虽有师徒之名,却无师徒之缘,更无师徒的福分。可惜了你这身好筋骨。”“大刀张老爷”张源说到这里,妄自叹了口气,说道,“孩子你记住,受人一字便为师,我这些年没教过你认字,没指点过你的拳脚,我不是你的师傅。可是,我虽不是你的师傅,仍是你的大姥爷。这些年你尽这些孝,怕是让你白白付出了!”
“师傅……”小金镛哭做一团。
这孩子有情有义,悲声大放之时,连王义顺和韩长恩,都有些难过。
“兄弟,从今天起,我把韩金镛正式托付给你了,你要替兄传艺,给这孩子好好下几年的功夫,把这些年孩子缺的课补上,让孩子不至于受同学的欺负,不至于在江湖上受欺负,却不知你能不能承担我这个任务啊?”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王义顺抱拳拱手,作揖说道,“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外孙!”
“不要把韩金镛当成外孙,当成外孙,便不愿让他吃苦,可不吃苦,又学不到真功夫。”“大刀张老爷”张源高声说道,他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加快了语速,“小金镛你听我说,你尚在年幼,只知读书的乐,习武的乐,却不知读书的苦,习武的苦。但只有吃苦,你才能学得真艺。”
“孩儿记下了,孩儿记下了!”韩金镛不住的磕头。
“兄弟,还记的我当年给你的拳谱么?那本‘宫廷谭腿’?”“大刀张老爷”张源问道。
“自是还记得!”王义顺点头称是,说道,“您说过,宫廷‘谭腿’。多是武学基础,指着它赢人,恐怕难胜高手。但你若是要用它来强身健体提升境界,自是可行的。这拳谱我一直留在身边,未曾湮没,更没有擅自习学。”
“嗯,这是我馈给你的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等给我发完丧,你便教授孩子这套‘谭腿’。记住,武学有这话,‘不怕多学,就怕白丁’,你教给孩子过多的高招,未必是好事,让他用这套‘谭腿’开蒙,将来这其中的益处,他会受用无穷……”话未说完,“大刀张老爷”张源开始剧烈的咳嗽,一股恶臭传来。
嗅到这气味,王义顺知道,自己的结拜大哥,命将该绝,正在排空自己。——此用西医理解,是人在将死之时,括约肌已经没办法再控制自己的便溺行为。
“大哥,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尽管说吧!”王义顺老英雄血泪两行,他掩面而泣,说道。
“我活着,即便卧床,算是个牵制,赵家那三兄弟还不敢为非作歹;我死后,他们三个却必要兴风作浪。”“大刀张老爷”张源气若游丝,他断断续续的说道,“可他们几人,毕竟是我的外亲。我要你们立下誓言,除非迫不得已,除非他们真到了罪不容诛的地步,否则,留他们一条活路。”
“这自是当然,他们既然是您的外亲,那边如同是我的外亲一样!”王义顺点点头,说道。
“不!假如他们真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我要你亲手杀了他们!”“大刀张老爷”张源说道,“小金镛,你也是,你也要听师傅的话,如果你外公没法子杀他们,你就要替你外公杀了他们……我要你,替师傅用家法……”
王义顺和韩金镛,到这个当下,都已经泣不能言。
“大刀张老爷”张源却双目望天。
此时此刻,他紫薇薇的脸庞,已经皱纹堆累,形容枯槁;他的脸上有几缕惨髯,扎扎愣愣,失去了往日的光芒。曾经斩残兵的那柄青龙偃月刀,此时就立在房门屋后,刀片光彩不再,锈迹斑驳。
“我本身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俺诸葛怎比得前辈的贤臣。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这“大刀张老爷”张源,突然用沙哑无力的嗓音,连唱带喊的,最后唱出几句《失空斩》的名段。
戏没唱完,他额头的皱纹,突然间松弛开。
一带老侠“大刀张老爷”张源,竟然撒手人世。
王义顺、韩长恩、韩金镛祖孙三人自有一阵悲声大作。
却听得,门外,悲声更甚。
“表舅啊,我们来晚啦!我们给您老磕头来啦!……舅姥爷啊,孙子看您来啦……”
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赵家三兄弟和他们兄弟仨唯一的子嗣赵德辉。
“王义顺,老贼!你给我出来,我问你!人是怎么没的!”赵俊彦站在门口,高声的喊道。
“对!王义顺,老贼,你给我出来,我们表舅是个英雄俊品人物,身板儿硬朗着呢,前两天看还能活到一百挂零了呢!说,你是怎么把我们表舅给折腾死的!”赵俊海也喊了起来。
声音之大,他们生怕,街坊四邻会听不见这咒骂。
第30章 大办白事()
上一秒,老英雄“大刀张老爷”张源已经故去;下一秒,老人的外甥赵氏三兄弟,已经在门口叫嚣。
如若真的是民间的“闹丧”,彰显自己的孝心,那便也罢;如果是无事生非,要把“大刀张老爷”张源的自然死亡,愣说成是为人所害,谎言重复了几千遍成了真理,那便凶险了。
想到这里,王义顺没敢忽略这赵俊彦、赵俊海、赵俊鹏三兄弟的叫嚣。这事儿更不能就这么平铺直叙的过去。
王义顺走出大门外,一张脸冷峻峻的,看着还在胡乱做戏的赵家三兄弟。尽管自己的双眼已经哭红,但还是用他那几十年行走江湖,骨子里带出来的杀意,看着这三个兄弟。
“闹什么闹?人已然去了,你们闹又能有什么用?”王义顺说道,“这些年我这老哥哥病了,不见你们来侍候,如今老人没了,你们来闹丧,又有何用?还不快紧着丧事办?我可告诉你们仨,我这老哥哥没儿没女,怹身后这丧事,就得交给你们外甥仨人!你们给我狠狠的花钱,狠狠的给我解心疼,办的差一点意思,我就把你们仨人活扒了皮!”
王义顺的声音,喊的比谁都响亮,声音传了很远很远。
他这么做,自有他自己的用意。
第一,作为老一辈的长辈,他这样呵斥赵氏三兄弟,可以树立起长辈的权威,让他们暂且不敢造次;第二,这样大声的呵斥,呵斥给外人听,让人家知道,这事儿不是真像这仨不孝子胡诌的那样,“大刀张老爷”张源不是被结拜义弟王义顺害死,老人家是久卧病床自然死亡;第三,是把他们闹的原因定义为“闹丧”,也是给他们个台阶下,让外界听起来知道,“大刀张老爷”张源去世后,外甥三兄弟前来闹丧,自然也是他们给料理丧事。
这短短的呵斥,让赵氏三兄弟瞬间从嚎啕大哭的状态变成了低泣。
三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用眼神公推出赵俊彦,来和王义顺交流。
“我说,表舅舅,我们刚才闹得欢,您可别过意。我们无非是要循一循这乡下的‘老例儿’,闹丧热闹热闹,就像您说的,显一显我们的孝心!”赵俊彦说道。
“屁话,闹丧可以,再敢这样信口雌黄,我就撕烂你们哥儿仨的嘴!”王义顺知道这个节骨眼,他们是有意而为之这么喊,也暂且只能给他们个台阶下,“赶紧去,找办丧事的‘大了’,主持办这一棚丧事!”
“一切全按您的意思办!”赵俊彦听了王义顺的话,赶紧随声附和,不过,他可不是老老实实的照办,而是又回头和自己那表兄弟俩对了个眼神。
这一下,王义顺全明白了。
“哦!这哥儿仨是舍不得花钱,认为这舅舅是外亲,点点卯就行,没打算掏钱!”王义顺心里想,嘴里可没说出来。
“我跟你们仨人说!”王义顺伸手指指点点,“这棚丧事,你们仨得给我这老哥哥,料理的风风光光的,差一点意思都不成!”
“是是是!但听舅舅您的!”赵俊彦不敢造次,他知道这王义顺身负绝艺,自然不好惹,只好应承。
“俗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自然我这老哥哥,在赵家那一支,没有侄子来给打幡、守陵、摔罐,那你们这兄弟三人,便要给他这么做。”王义顺说道。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都着落在我们三个人身上,我们照您老的意思办!”赵俊彦说。
“屁话,这怎么是我的意思?这是你们小辈应该做的?你们要不做,我就去找你娘,我倒要问问你娘,怹是怎么教育你的?怹是怎么教育你们哥儿仨的!”王义顺假意呵斥。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们小一辈,需要在这丧事中,尽一尽孝心。您放心,三亲六故我们负责通知,远亲近邻好友我们负责给送信儿,让大家都来行礼告别,让我舅舅风风光光的走!”赵俊彦听闻王义顺搬出了自己的母亲,更是不敢造次,他只能如是说道。
“当然了,我结拜的大哥走了,我这当兄弟的,不能光说不做!”王义顺深知这哥儿仨心里的小算盘,于是说道,“干脆这样,这棚‘白事’究竟花多少钱,我心里没底,心里没数,你们就往多处花,花的越多,越结我的心疼。丧事办完后,你们拿着账单子找我来,咱们二一添作五,我出一半,你们哥儿仨出一半,你们看这样行么?”
赵俊彦、赵俊海、赵俊鹏兄弟三人,一听老英雄说出这话,心里有了底,他们仿佛看到了赚钱的道道又来了,于是格外卖力的哭道:“舅舅啊……您老走早啦……您这身本事还没找到传人啊……”
王义顺浑是知道,这三兄弟哭的是假情假意,可是听到他们哭丧时的话语,仍然感到惋惜。不觉间,老英雄的眼圈儿又红了。
却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王义顺老英雄离乡已久,真没有什么熟稔的朋友。但把这外联沟通的事情,交给兄弟三人,不出两个时辰,灵棚已经搭造完毕。灵棚门口贴着白纸,左边的白纸写着“‘大刀张老爷’张源治丧”,右边的白纸写着“恕报不周”。
赵俊彦的壮丁们,得了主子的命令,拿着拜帖,向各家好友亲朋去送信。不多时,灵棚门口,摆满了花圈、挽联、幛子、纸牌,邻近的亲友均来吊唁,天津卫里的亲朋也克日启程。
赵俊海特地上了趟杨柳青,从“多福楼”请来了当家的厨师们,在“大刀张老爷”张源宅子的门口,用帆布搭起了伙房,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供应流水席,吃的是有干有稀、有荤有素、有酒有肉,早晨有豆浆、油条、大饼,中午晚上两顿管酒,夜宵还有稀粥馒头咸菜。
一干前来治丧的闲杂人等,在吃饭之余,还在不开饭的时候,支起了牌桌,打麻将、推牌九、斗纸牌、掷骰子……各色的赌局,办的也是热热闹闹红红火火。
老英雄看到这一幕幕,知道都是些表面的文章,于是又喊过了赵家哥儿仨,命令道:“该请的师傅呢?我大哥走了,得让师傅来给念经接引!”
“这是自然,舅舅您放心,早就安排好啦!”赵俊彦不敢迟疑,赶忙行礼说道,“迎七经、二七经、三七经,搁到七七四十九天,禅、道、藩、尼轮班来,北京佛教会居士林的居士来给我舅舅转咒,今儿念的是‘接三经’,和尚您看,都坐好啦!”
王义顺一看,可不么!六张八仙桌子,摆成一横排,两边和尚们都坐满了,有吹管子的、有吹笙的、有打九阴锣的、还有敲铜镲、铜钹的。中央位置坐定的那个和尚,头戴五佛冠,他唱“焰口”,撒小馒头、撒糖、撒铜钱、撒米。
他们身前立着个牌位,上书“清封登仕郎张太公讳源”,说的且正是自己的结拜大哥。
再嘈杂、再热闹,也消不去内心的萧瑟。王义顺知道现在该有的场面都有了,他点点头,走进屋里。
屋里却没有门口的喧嚣。
“大刀张老爷”张源的尸首,此刻就还停在床上,装裹虽然已经穿好,但还没到“入殓”的时辰。
往身上看,此时的“大刀张老爷”张源,穿的是全身道服掐金边,整部《金刚经》陀罗经被,漂白布的高筒水袜子,蓝呢子盘金线厚底儿福字履。
“唉,大哥,我把场面做到这一步,也算不枉咱哥俩这大半辈子的交情啊!”王义顺不说话不哽咽,一说话两行泪,他赶忙拂袖擦去,“要说啊,大哥,你这活着时住的房子,不过而已,去世后睡的这口‘财’(棺材),还真是不错。这也是托了你仨外甥的福,他们哥儿仨从北京前门外打磨厂万益祥木场买的货,您这口‘财’,用的是正经的金丝楠挂阴沉里儿,三道大漆,挂金边儿,头顶福字,脚踩莲花,您的名讳是正经儿用白油漆写的宋体的大字……”
王义顺自言自语,自是无法再说下去,他只能低声垂泣。
“外公,我师傅已然下世了,您老再悲伤,怹也没法子复生。还望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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