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怎么说?”韩金镛问道。
“您瞅瞭敌楼上这一队,我们初入行伍追随提督爷的时候,一共有百十来人,均是幼年拜师习武,虽不甚有名气,但也都是成名一方。”这领头的精兵说道,“可是如今呢?百十来人,战死之人客死他乡,倒也落了个报国的英名;有的人因为顶撞了上司,被先斩后奏,连个全尸也没有;我们这一批幸存下来的人算是混出来了,可又能怎么样呢?仍旧不是这个样子,对上峰有不满,纵然知道他们的决策是错的,是拿我们当炮灰,也是敢怒不敢言,要不然一顿板子着实要吃,皮肉之苦也是要受。我们都是三十郎当岁的人了,上阵杀敌是好手,官场阿谀却一窍不通,到头来功劳不算少,功名却无甚,连个媳妇也没有娶,不靠这一口猫尿、一口烟膏麻痹自己,又能怎样呢?”
这领头的精兵一番话,竟然说得韩金镛无言以对。
聂士成麾下的兵丁,均属武卫前军,好歹也算朝廷最精锐的部队。如果这个部队中的人马,权且是这个态度,那其他军队中的兵丁,又该是个什么心境呢?
这些问题,韩金镛想也不敢想。
“哥儿几个,不说这烦心的事情了!你们行伍中人,想来是多有苦劳,鲜有功劳,劳军慰军的资财,更是罕能到你们手中,我韩金镛别的帮不了你们,至少能让你们今夜睡个安稳觉。”韩金镛知道多说无妨,只好说道,“干脆这样,反正我也睡不着,今夜,我在瞭敌楼替你们值夜,你们乐意喝酒便喝酒,乐意抽烟便抽烟,乐意打个瞌睡就打个瞌睡,如有敌情,我替你们警醒!”
“哎哟,少侠客!”这一对精兵纷纷摆手拒绝,“哪敢劳您大驾,若让提督爷知道了,还不得扒了我们的皮!”
“你们不说,我不说,还有谁说?我不告状,你们不交待,还有谁知道?”韩金镛说道,“不过丑话说在前面,今夜如果真有敌情,我发出预警,你们却没有尽数醒来,可别怪我。纵然是提督爷看你们劳苦,扰了你们,我也不会答应。”
“军情当先,这个道理我们倒也懂!”精兵们见韩金镛体恤,口中尽数是道情不尽的感激。
话说至此,诸公可能要问,韩金镛真的是要给这些聂士成麾下的精兵以恩典么?或者说,韩金镛是要拉拢这队精兵?
皆不是!
事实上,韩金镛见聂士成口中的“精兵”权且如此,吸烟膏、嗜酒,便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多事的夏夜,这如此重要的岗位,交给他们把守,韩金镛着实的放不下心。
这伙子精兵在瞭敌楼上或是静静的喝酒,或是吸上两口烟,慢慢的都消停了下来,只有韩金镛,站在栏杆之内,向外面无尽的夜色远眺。
这夜,晦暗的深沉。这夜,静谧的反常。
天津卫多水系、河沟、滩涂,纵然在武清杨村,地势稍高一些,盛夏时节的深夜,也应该是知了聒噪、夏虫低鸣,听取蛙声一片的光景。
可现下,别说知了、蟋蟀、蛤蟆鸣叫了,纵然是风吹树叶的哗哗声,都显得如此突兀。
手搭栏杆,韩金镛微闭二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萦绕着一股盛夏独有的,热腾腾的腥臊之气。
回头望,几个“精兵”已然沉沉睡去。
韩金镛叫醒了四五人。
几个精兵见韩金镛呼唤,不敢怠慢,赶忙起身。
韩金镛却命他们,尽可能不要惊动旁人。
韩金镛命令众人,手擎已经熄灭的火把,多浇上些油脂,然后,韩金镛用炙烤烟枪的油灯,将火把点燃。
火把熊熊燃烧,照亮了周遭。瞭敌楼上还在睡去的精兵,被这光线惊醒,兀自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听我的命令,火把向营外扔,能抛多远抛多远!”韩金镛低声命令。
四五支火把,划出四五道又高又远的抛物线,向营区外的木拒马落去。
火把掉落在地,众人看得清晰,那木拒马的旁边,已然低伏了一队队服装统一的兵丁。他们肩上背着洋枪,个个儿精神矍铄,想必只等一声令下,便要向营区内偷袭进攻,不是阴险的毛子兵,却又是谁。
“有人要来偷袭!”韩金镛低吟,只等话出唇之际,瞭敌楼上的精兵,已然尽数惊醒,片刻之间,以敲铜锣为号的警报四起。
营区外,却已经炮声隆隆。一枚枚炮弹,已经自远方轰向了聂士成的营区之内。
“快醒醒啊,毛子兵前来偷袭啦!”瞭敌楼上,韩金镛死命喊着。
一枚炮弹,此刻不偏不倚,郑重简陋的瞭敌楼底座,爆裂声四起,瞭敌楼瞬间便被炸得粉粉碎。
楼板上的众人,被高高的抛到空中。
韩金镛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片落叶似的,向地面飘落。
第288章 放虎归山()
人从高处跌落,这感觉很奇妙。如果你有幸尝试过这种感觉的话,这种感觉会让你有一种说不出的逍遥。
如果用科学的方式,对这感觉加以解答,那一定是,人类克服了重力的制约,翱翔天际间的感觉。
但不要被这样的表象所欺骗。
至少,不要被韩金镛欺骗。
电光火石之间,那些或是吸饱了烟膏,正在迷蒙之中;或是喝足了酒水,正在沉醉之中的人儿们,正在享受前所未有的美妙。但韩金镛清醒的很。
他分明听到了,静谧之中那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他分明见到了,那弄弄夜色之中,星星点点的纽扣反射月光。
当他把火把重新点燃,扔向木拒马时,几乎出自于本能,那一口真气,便向自己的小腹、双腿处御去。
下一刻的反应,几乎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他听到了火炮声隆隆,当他看到了周遭的瞭敌楼,在毛子兵的炮轰中倒塌的同时,身体的本能反应,让他催动了双腿的力道,身子从瞭敌楼的二层一跃而出。
然后这一幕,便是出乎于常理的意料之外,却又是很合理的了。
韩金镛手擎“冰泉枪”、肩背“僧王刀”,只高喝了一声“快醒醒啊,毛子兵前来偷袭啦!”便一跃而下。几乎就在同时,炮火轰塌了瞭敌楼,十几名聂士成口中的“精兵”,或是被炮弹击中粉身碎骨,或是从几丈高的瞭敌楼跌落,被废墟掩埋,死于窒息。
韩金镛这凭空一跃,却跳入了木拒马丛中,跳入了毛子兵的伏兵群中。
毛子兵见惯了强悍之人,见惯了浑身是疙瘩肉的健壮之人,却丝毫没想到,这看似瘦削的小伙儿,竟然有如此的力道,一下子从几丈高的楼上跃下,借着惯性和重力,向前跃出了几十丈,落地时却丝毫未受其伤。
警觉惊悚的毛子兵,在那火把萤萤的火光中,把枪口对准了韩金镛,举枪便要扣动扳机……更多的毛子兵也举起枪,想要扣动扳机。
韩金镛刚从绝境脱身,便又要陷入另一个绝境,似乎等待他的,只有被乱弹穿身的厄运。
就在他准备闭目等死的时候,却有军官穿着的毛子兵长官,呵止住了众毛子兵。这呵斥声如此的严厉,以至于韩金镛虽不与他们的语言相通,仍知道这军官严谨身边的手下开枪。
万幸!
韩金镛再度睁开双眼,向四下观瞧,发现周身都已经被毛子兵围住,简单一想,便已然明晰,定然是这毛子兵的长官,冷静的分析了形势,怕众人一起向韩金镛开枪,子弹会误伤到自己人。
“乌拉拉拉……”韩金镛听这军官叨咕了许久,众兵丁却皆不敢开枪,知道自己这一夜显然是不会死于枪口,至于是不是会死于刺刀之下,却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且看,众毛子兵纷纷把三棱的军刺安装在枪口,然后如狼似虎一般,恶狠狠的瞪着韩金镛。
韩金镛反倒释然了。
“嘿嘿,不怕你们跟我贴身肉搏,就怕你们开枪。真要是肉搏,我杀死一个就够本,杀死两个便赚一条人命!”韩金镛想到这里,满是汗水的手心突然间变得干爽起来,他紧紧握着“冰泉枪”,只待身边那一伙子毛子兵向自己袭来,便见招拆招、见式破式,杀个你死我活。
“乌拉拉拉拉……”那毛子兵的军官,又高声的喊了一阵,十几个毛子兵,成为第一梯队,手擎着上好了刺刀的火枪,向韩金镛刺来。
韩金镛以手中锋利却又柔韧的冰泉枪为轴,枪尖深深插入了地上,手抓枪杆头,如同转陀螺一般,荡起了身子,只使出个“摧心脚”的架势,双手却攥紧了枪把,身体与地面平行。双脚御了十成的功力,韩金镛狠狠的踹向四面八方。
脚尖、脚掌、脚后跟纷纷踹中了毛子兵的前胸、两肋。
没听到枪响、没见到毛子兵的冲杀,韩金镛只听到了胸骨、肋骨断裂的声音,待得他双手松开,双脚重新踏在地面,却见之前向他冲锋这十几个毛子兵,纷纷倒地,是否毙命现在不得而知,至少,这些毛子兵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身边空了一拳,打斗的范围更大了。
有毛子兵端着火枪,此刀的刀尖对准了韩金镛的更嗓咽喉,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那恶狠狠的表情,那额头鼓起的青筋,那浑身带劲的肌肉,似乎想一军刺扎下去,便将韩金镛碎尸万段。
韩金镛却不以为意。
毕竟,虽然年岁不大,但他见惯了恶狠狠的敌人,更见惯了站在对立面,把他碎尸万段的敌手。
冰泉枪的枪尖插在地上,一时难以抽出,韩金镛果断拔出臂膀背着的“僧王刀”。
韩金镛微微让过那军刺的枪尖,刀锋却已经对准了冲来的毛子兵的脖子。
好快的宝刀!好糟的脖子。
韩金镛刀锋横向一扫,只在那毛子兵的脖子初轻轻一抹。
刚刚还器宇轩昂的毛子兵,大气都没吭一声,便身首异处,脑袋掉落在一旁。
这杀戮,让韩金镛终身难忘。那失了头颅的毛子兵,端着枪尖仍然在向前冲。韩金镛躲过了枪尖,躲过了那无头的身躯,却躲不过颈部碗大的伤口,鲜血喷薄而出。
眨眼之间,韩金镛的脸上、身上、手上、刀上,都沾满了鲜血。
他顾不得许多了,心中只疑惑,为何援军还不到来,却高声喊喝着,用他那声嘶力竭的呼号,高声的震慑着敌军,道:“还有谁?还有谁不怕死?来啊!……”
眨眼之间,十几个毛子兵或是失去了战斗能力,或是被韩金镛斩首。这群毛子兵生于塞北关外西伯利亚的苦寒之地,向来以强壮噬血善战著称,不曾想今日被中国一书生模样的青年所伤,一时间踟蹰不前,不敢发起二度进攻,只是怔怔的围在聂士成的大营之外。
韩金镛身后,本方营区,终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的小军师哟,你打仗竟然不喊我,我来帮你喽……”说话之人,不是曹福地,却又是谁。
韩金镛听了这声音,微微回头抬眼望去。
身处毛子兵的包围,韩金镛看不清曹福地的招数,但他分明看到了,一个又一个毛子兵的身体,像是中了千钧的冲击力,如落叶一样飘在空中。
赤诚如曹福地,他显然是单枪匹马,但为了解韩金镛之围,却用了十二成功力。他冲杀在最前,一双铁砂掌轮动如飞,这才把毛子兵生生拍向了空中。
又一队人马,斜刺里从左后方杀出,不是聂士成组织的突击队,却又是谁?这一队人马都骑着战马,手中擎着的长矛,锋利异常,这一对骑兵,如同穿糖葫芦一般,用长矛刺穿了一个又一个毛子兵的躯体,再把他们的身体甩向空中。
还有一队人马,斜刺里从右后方杀出,这队人马的服饰不甚整齐,但口中念念有词,却整齐划一,只道“刀枪不入……刀枪不入……”不是义和拳却又是谁!
领头之人,没有这拳民的荒谬与无知,却也为了救自己的高足,杀入敌人阵中,一个手持单刀,一个亦以一双肉掌迎敌,用刀的是李存义,世人皆以“单刀李”称之;一个用肉掌,却被人尊称为“闪电手”,正是韩金镛八卦掌的授业恩师张占魁。
援军已至,韩金镛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毛子兵的包围中幸存,但至少知道,这一夜,敌人的偷袭之计是用不成了。
想到之类,韩金镛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却把这一股精神,全然用在了杀敌身上,更加不顾个人的安危。
一队又一队的毛子兵,顷刻挡在了自己的指挥官面前。
这不挡还好,一阻挡、一保护,韩金镛片刻之间便看穿这毛子兵的指挥官肯定是个人物。他僧王刀在手,刀片不横扫,却垂直着向前刺、立起刀刃向下剁,砍瓜切菜一般,杀去了挡在那毛子兵指挥官身前的虾兵蟹将。
顷刻间,又是几十条毛子兵的性命,葬送在韩金镛的宝刀之下。
这一下,毛子兵的指挥官吓呆了。
想必,这指挥官,也是个能征惯战之人,兴许他战败过八旗兵的金戈铁马,与关外强悍的汉人交过手,战绩显赫以至于对我泱泱中华轻视漠视,他断然没想到,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顷刻之间,竟然杀掉了自己手下几十名兵卒,一时间有些木讷。但这木讷只持续了片刻,他便看穿了形势,只高声向准备偷袭聂士成大营的兵丁高喊。
“阿土劈吃……阿土劈吃……”
他身边的毛子兵,竟然整齐划一的扭头向后退却。
“吃了苦头,想逃?”韩金镛见要来劫营偷袭的毛子兵有退兵之意,想要追上前砍杀,却突然听到,身后,通往京城的那一条铁轨,远远的响起了汽笛声。
“呜……”汽笛声由远及近,声音由小变大,韩金镛未见火车,先见了火车车头冒出的那一条浓重的蒸汽气柱。
“糟了……”韩金镛心想,“这必然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待我们上前砍杀的时候,火车承载着援军,向京城驶去,去驰援东郊民巷的那伙子洋人……”
想到这里,韩金镛不待向前,反身,向聂士成大营后方的铁轨跑去。
营区里,已经有武卫前军的兵将,点燃了土炮,时刻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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