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炭盆内,木炭燃烧发出“噼啪”声,羸羸弱弱的有些火光。
三人兀自都不再说话。
刘呈祥依旧蹲下身,窝在墙角保暖。曹福地从韩金镛手中抢回酒囊,咕咚咕咚的喝着酒。
韩金镛踱步,回到监牢的窗前,双目在月光下炯炯有神,却不知透过铁窗向外看着什么。
这一夜无书,直到次日天明。
早早的,便有狱卒前来送饭。送来的饭食有肉馅的饺子,有打卤的面条。
曹福地喝了整夜酒后,沉沉睡去,原本就腹内饥饿。被前来送饭的狱卒吵醒,他见了这吃食,顾不得没洗脸没漱口,蹲在地上抓起来便吃。这呼噜呼噜吃东西的声音吵醒了刘呈祥,刘呈祥让了让韩金镛,见韩金镛没有凑过来吃的意图,他自己也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两人,吃了三人份的饭,这才算用浑圆的肚囊驱走了冬夜的寒冷。
“我说,小军师,你真的就一口也不吃?”曹福地抹了抹油乎乎的嘴,问道。
“你们俩,吃饱了么?”韩金镛问道。
刘呈祥这才发现,一口早餐也没有给韩金镛留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
“少侠客,实在是不好意思,没给您剩下些什么!”刘呈祥说。
“不打紧,甭管是饿死鬼,还是饱死鬼,这黄泉上,我们终归还是作伴的。”韩金镛苦笑,摇摇头说道。
“一顿饭不列,怎么看出来聂士成是要杀我们?”刘呈祥说道,“更何况他昨晚有意无意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他并不想要杀我们!”
“我的兄弟,聂士成纵然是个英雄,可你也忒看重他了!他不过是个提督,官阶虽然不小,在天津卫算是一号人物,但朝廷里,比他官阶大的人比比皆是,有时候,军令的下达,人命的取舍,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韩金镛说道,“昨夜晚,那送我们进来的狱卒还说,这牢饭只是米饭和熬白菜,今天一早却换成了肉饺子、打卤面,这摆明了是送我们上路的饭菜。你看不穿这一层,是你不知道其中的门道,倒也正常。”
“他娘的,敢取老子的性命,老子这就打出去!”曹福地听了韩金镛的话,哇呀呀暴叫,可他这暴躁的情绪、暴躁的身躯、急切的精神,只持续了少时,突然间便瘫软下去,曹福地表情惊恐的看着韩金镛说道,“小军师,不好,这饺子和面条里有毒!”
“放心吧,聂士成不是下作的人,他不会真的毒死我们!”韩金镛说道,“我估计,他只是要把我们毒至无力反抗的状况。”
“那……那你还不赶快救咱们出去!”这饭菜,曹福地吃的最多,这阵子,他突然间便毒发,突然间便有气无力,只得瘫软着身子堆在一边,说道,“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再等等看吧,不知道这聂士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想跟他在堂上见一两面!”韩金镛说罢此话,只也如同戏子一般,身子往旁边一堆,瘫软在一旁。
有狱卒走进,在他们身边看了一眼,见三人皆是无力的状态,放心大胆的推开了牢门。
这狱卒,走到切近,重新给韩金镛、曹福地和刘呈祥的身子上绑,然后用黑布兜,套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三位英雄,别做无谓抵抗,听话、认命!”这狱卒说道,“如果我家聂大人真想要你们的命,就命我们下剧毒了。大人知道你们身上的能耐俊,所以只下了极少的蒙汗药,让你们使不出力量来。”
“他娘的,我做鬼也不会饶了你们……”曹福地纵然浑身无力,仍旧高声咒骂道。
“您要是喊叫,那可就得罪了!”这狱卒脸上带出些讨好的笑容,从怀中掏出块干净的手帕,堵在了曹福地的嘴里,然后,把目光对准韩金镛,说道,“您叫么?您要是叫嚷,我这里还有手帕!”
“这位大哥,我不叫,我认了!”韩金镛装作无力的状态,说道。
“那就好,您配合,我们也省事儿,咱都不给彼此添麻烦,这样最好!”这狱卒微微点头算是行礼,绑住韩金镛的绳子,就没有勒到最紧。
韩金镛、曹福地、刘呈祥三人,被狱卒、兵丁绑牢后,推推搡搡的带到中军帐。
黑布袋套头,看不清路,这一路磕磕绊绊,韩金镛走得格外不畅。
待得被人一脚踢在膝盖后方,一下子跪倒在地,被人摘去头上的布袋,韩金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中军帐,曹福地和刘呈祥也都跪倒在地,脸上的黑布袋同样被摘去。
聂士成、马玉昆并排坐在主将的位置,身边却站定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
“你看清了,杀你们毛子兵的,是这三人吗?”不等聂士成出声,马玉昆径直问道。
“没错,就是他们仨!”这毛子兵趾高气昂的答复。
“那就好办了!”马玉昆脸上微微露出些杀意,只命令道,“左右,来啊,把他们三人,打囚车、装木笼,带到天津卫南门外,在闹市枪决!”
第263章 死里逃生()
韩金镛没想到,自己真的一语成谶,那顿饺子、面条的牢饭,真的是给他们三人的“上路饭”。
马玉昆脸上露出杀意,向众兵丁下达死刑的命令后。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猛扑上前。
韩金镛没想到,下达枪决命令的,竟然是马玉昆。在他的脑海中,马玉昆应该是能和义和拳和平相处的,但现下显然已经成为诛杀自己的刽子手。
曹福地听到这“枪决”的命令,真想这就挣脱绳索逃脱开来。
可是,一把把冰冷的火枪,一杆杆冰冷的枪口,现在就怼在了他的后心。拉动枪栓的“噼噼啪啪”声,是指向死亡的警告,令曹福地再不敢造次。
“打囚车,装木笼,把他们押赴南门外,在闹市枪决!”马玉昆再次吆五喝六,对兵丁们喊道,“你们他妈的还在等什么?难道要违犯我的将令吗?”
“大帅……”就在黑布再次罩在韩金镛、曹福地和刘呈祥的脑袋上时,一个人高声叫嚷,快步跑进大帐,这人走起路来,“嗵嗵嗵嗵”的脚步声,一下子跪倒在马玉昆的面前,直说,“大帅,若论军功,您和聂大人,这两家提督名下,找不出像我一样第二个来。我用我的一身戎装,用我的一世功名,换他们仨的活命行么?只要不杀了他们,怎么打、怎么罚,我认了!”
这话说的情真意切,韩金镛、曹福地、刘呈祥三人纵然被黑布罩住了头颅,仍然知道,说话之人正是马玉昆手下的“巴图鲁”英吉尔。昨日,他还和曹福地、韩金镛在教军场上拼命,今日却来主动要卸掉一身戎装,替他们仨人求情,这份知己的劲头,让韩金镛和曹福地格外感动。
“你跟着捣什么乱?你知道他们闯下什么大祸了吗?”马玉昆高声的呵斥着,对英吉尔喊道,“这事儿你替他们扛,你扛的了吗?我调教你多时,让你摒弃这一身的江湖气,以国家、大局为重,现在你却没有丝毫的长进,要为这几个死刑犯求情?来啊,众左右,将这不懂朝廷王法,目无尊长的浑人乱棒打出!”
“嗻……”众兵丁当然知道英吉尔的厉害,但马玉昆的将令如山倒,又无法不遵从,只得单腿搭腔,跪在地上唱喏,然后起身,走到英吉尔的身边,说道,“将军,大人也是有苦衷,这仨人,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要是他们杀的是寻常作奸犯科的人,那他们犯了人命,也就犯了。但这一次,他们宰的是洋人。他们若不死,那毛子兵兴许就要借题发挥,和咱开战。到时候,平民百姓流离失所、咱营内的官兵战死沙场,到时候,为了他们三个人,兴许要死上成千上万个人。孰轻孰重、孰大孰小,这笔账将军您一定心里明白得很。依我看,您还是不要难为咱们众家兄弟了,我们得了提督的将领,也不敢以下犯上,真把您乱棒打出,您还是自己个儿识个抬举吧……”
劝解英吉尔的这番话,有理有据有节,英吉尔真的听进去了。英吉尔简单的思索了一下,也知道这其中有这一层意思。
对站在马玉昆、聂士成身边的毛子兵怒目而视了片刻,英吉尔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唉……”他高喊了一声,“嗵嗵嗵嗵”又跑出了大帐。
“还等什么!开赴刑场!”马玉昆高喊一声,转过身来对那毛子兵说道,“走吧,咱随后跟着,一起去观刑!”
天津卫的历史传记中,少有记载这一次行刑。但在民间艺人的快板书、评书和时调里,有关义和拳剿杀洋人,失手被擒后,为清廷所杀的故事,却广为流传。
冬日清晨,阳光正盛。头上罩着黑布,时间不长就吸收了阳光中的热量。
可韩金镛、曹福地和刘呈祥身上,却冰一般的寒冷。
为了防止他们滋事,他们三人被装在三辆囚车中。为了防止他们沿途叫嚷,他们口中被塞了厚实的破布。
此刻,虽看不清周遭所处,但耳听得西北风呼啸声渐弱,而人声叫卖声渐起,韩金镛知道,自己现在距离南门外的闹市越来越近,距离刑场越来越近,距离死亡越来越近。
“吱呀”一声,囚车停驻。
想必,已经是到了行刑之所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天津卫人士韩某、曹某、刘某,于光绪二十五年冬,当街闹事、拘捕殴差,误伤俄邦友人三位,按律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圣上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免去凌迟之苦,罪不及家人,特恩典他们今日枪决。行刑文件昨夜今晨快马送来,望观刑之人以此为戒,再有藐视王法者,法不容情!钦此!”
马玉昆不知从哪里,真找来了个声音细腻的“老半半”(老太监),把这圣旨一念。
围拢在一起,准备观刑的天津卫父老乡亲,听了这圣旨,听了这行刑前的文书,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就是那几个义和拳吧?”……“昨儿救人打死洋毛子兵的就是他们?”……“嘿!这都是好样的。”……“哥儿几个,挺住喽,记着大爷我的话,你们死的不孬,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人们各有说辞,这声音,如同针扎一样,传到了韩金镛的耳中。
一声追魂炮响!
韩金镛头罩着黑布,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初传绝艺的大刀张老爷张源和外公王义顺,想起了张汝霖家中,为自己打磨能耐的周斌义,想起了二五更受累给自己传艺的师父张占魁,想起了执意要把自己收为徒弟,让自己八卦形意两门内家拳贯通的李存义。诸多的恩德难报,没想到自己却要先他们而去。韩金镛悲戚的情绪,有些一时间难以自已。
二声追魂炮响!
韩金镛想起了钟芸和张海萍。如果不是自己的疏忽大意,想必现在已经奉了父母之命,与钟芸结为夫妇,断不会有今日一劫;如果不是自己对钟芸之死过度苛责,如果不是自己冷落、漠视了张海萍,或许她也不会因此便放弃了国内的繁华舒坦,非要远渡重洋,到东瀛去读书,忍受那些倭寇的冷眼与嘲笑。
想到她俩,韩金镛的胸口突然大幅的起伏,他想要痛哭却不能,想要大喊却无从张口,喉结上下剧烈的运动,韩金镛御起全身的力气,想把堵在口中的破布吐出来,却无能为力。
三声追魂炮响!
马上就要到了行刑的时候。
“且慢……”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响起。
“谁在拦刑?”马玉昆高声问道。
“草民不敢!”这垂垂老者走上前,胳膊底下夹着个破旧的坛子,跪倒在马玉昆面前,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准备受刑的都是些将死之人。这位大人,草民斗胆,想代表天津卫的老百姓,敬他们一人一碗断魂酒。”
“好一个‘断魂酒’,你可知他们是什么人?他们都是朝廷的要犯!都是犯了王法的人!”马玉昆说道,“给他们敬酒,你安的是什么心?你是说,朝廷的王法有纰漏,还是说本官我抓错了人?你这是什么立场?来啊,将此目无法纪之人,乱棍打出……”
现场一片混乱,响起了坛子被摔碎的声音,响起了兵丁们的咒骂,响起了这老人的求饶之音。
“时辰已到,行刑!”马玉昆高声喊着。
一阵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起。
韩金镛万念俱灰,只等着阴阳永隔的那一瞬。他口中吐不出气来,只能用鼻子大幅的呼吸,鼻翼时鼓时憋,情绪已经跌落至谷底。
“噼噼啪啪……”竟然有几十支枪,被同时扣动了扳机。
子弹飞出,准确的打在受刑之人的头颅之上,竟然只在一瞬间,便把这三颗头颅打成马蜂窝状。
三具死尸倒地,周围散布了子弹击碎头颅时带出的骨头渣、脑浆与血的混合物,空气中满是一股股的血腥味。
真有围观的百姓,见此场景掩面而泣,为这三个保一方太平、勇杀洋人的义和拳悲泣。
“来吧,你,去验尸吧!”马玉昆用手点指身边的洋毛子,又指了指地上的那三具死尸,说道,“你去看看,那仨人死没死!”
这洋毛子,面带迟疑,心中有几分恐惧,走到了这三局死尸旁。
早有武作,揭开了蒙在这三具死尸头上的黑布,把那已经被打的七零八落的头颅,展现在这洋人面前。
这洋毛子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见了这三具仍有余温的尸体,胃中仍有些作呕。
“提督大人,我看了,他们死了!”这洋人走回到马玉昆和聂士成面前,右手捂在胸口,微微鞠躬,施了个礼,说道,“这次就这样了。还望你们好好管教子民,以此为戒,再不要出现群殴外国使节的事情来,否则,下一次,我们俄国绝不会轻饶作罢!”
说罢这话,那洋毛子扭头,一步三摇的走了。
围观的老百姓,不少并非是敢怒而不敢言的人,他们猛吸一口起,从肺脏气管里,吸出一口又浓又黄的痰,吐在了地上,对那洋人怒目而视。
“行刑已毕,请家人上前认尸收敛!”那刚刚念圣旨的老半半,高声的喊着。
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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