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不上想的周到。准备寿材之事,原本应该是儿女考虑的,由我准备,倒显得不妥。但你岳父此次是突然病发,事发突然,我能略微尽一些力,倒也是了却自己的一番心愿。人活一世,到了临了,无非是要留一个好名声、为自己挣得一副好寿材。我一辈子飘零,这寿材,原本是为自己准备的,虽然不是金丝楠的顶级木料,但这冬季砍伐的杉木,材质轻、木纹直、不变形、不生虫、不生菌、难腐朽,也能算是上品,作为王义顺的棺椁,倒也恰当。人固有一死,王老英雄生命终结之际,我以此大礼相赠,也不枉我们习武之人这‘义气’二字了。说实话,我心里清楚的很,按我们这些年的交情、这些年的走动,如果现下躺在床上的是我,估计王义顺也会为我主持这一门丧事!”
“周先生,我谢谢您了!”
韩长恩又要拜倒,却被周斌义一把扶起。
“孩子,别跪了,我问你,这棚丧事,你打算怎么给你岳父办?”周斌义问道,“是大办?还是中办?你岳父有跟你交代这方面的事情么?”
“外公说了,怹老人家的后事,不可铺张、不可大办。有棺木,便土葬,没有棺木的话,火葬也行,火葬过后,骨灰撒至江河湖海!”外公“倒头”就在眼前,韩金镛有些失魂落魄,他双目难以聚焦,情到悲处,只是轻声的说道,“但具体怎么办,还要您几位长辈给拿拿主意!”
“是啊,习武之人有习武之人的习俗,这方面,我不懂,周先生您给出个主意吧,按您说的办!”韩长恩附和。
“既然如此,我就当仁不让了。说实话,人死后还是要入土为安,依我看火葬就免了吧,咱还是土葬。但王老英雄既然有言在先,不愿意大办丧事,咱还得遵从他的意愿,依我看,七天、十天、十五天的白事,就不要办了,就是三天,三天发丧。埋葬地你们选,我自然会找阴阳师去给他选个好墓位,以利他死后安息、他日往生,此外……”
周斌义经深思熟虑,原本要道出他的想法,但话未说完,却被屋内韩王氏凄厉的哭声打断。
三人大踏步向屋内走去,但见得乳名凤珠的韩王氏,跪倒在王义顺的身边,大放悲声,哭的死去活来。床榻之上,英雄一世、驰骋江湖的王义顺,却已经停止了呼吸,安详的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江湖失一栋梁,周斌义深感遗憾,眼眶有些发酸。情深意切,韩长恩跪在自己妻子身旁,同样也为王义顺之死痛声哭泣。
可这节骨眼,韩金镛不知为何,却哭不出来了。
韩金镛的眼前,往事正在一幕幕重演。他分明是看到了,一精神矍铄的老者,骑着高头战马“乌兔马”,自远处一路飞驰,向青凝侯村跑来,马蹄腾空,卷起一阵阵尘土,可却有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朝着这高头战马和马背上的英雄奔来,那孩子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露出了惊喜的笑容,那孩子就是他自己,这正是自己初次与王义顺相逢。
韩金镛分明是看到了,密林之内,王义顺初次传艺,手把手的传授自己霍氏谭腿、手把手的教给自己宫廷谭腿,这一招一式,打的虎虎生风,直看的自己叹为观止,而年过花甲的外公却面不更色、气不庸出。
韩金镛分明是看到了,景云峰·程、景玉峰·张两员悍将,对王义顺高山仰止、言出必行,视其为偶像一般,道不尽的尊重和敬畏。
韩金镛分明是看到了,就在此刻,王义顺正和自己挥手道别,然后他和“大刀张老爷”张源携手揽腕,背向自己一路前行,身影竟然瞬间就变得模糊。
只留下音容笑貌,犹在心头。
“您是我的外公,更是授我国术的第一位师父,我会永远记住您!”韩金镛原地跪倒、自言自语,他向王义顺的尸身磕了四个响头,再起身的时候,脸上没有泪痕,竟有一丝快慰的笑容,“外公,您放心的走吧,您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牢记于心!韩金镛不才,但穷尽所能,定不会让您失望!”
第171章 不速之客()
秋去冬至,冬侯春来。转眼间,王义顺去世已经大半年。
苦苦捱过了寒冬,熬过了春荒,靠天吃饭、耕田卫生的农户们,陆续扛着农具走出家门,开始新年伊始的耕种。
韩家人进城有几年了,韩长恩、韩金镛父子,仗着前些年在张宅做事时积累下的资财,日子不能说多富足,但比上不足,姑且也能算是小康。青凝侯的十几亩地,陆续转租给乡亲们打理,一年到头的收入,虽比不上自己耕种,但规避了靠天吃饭的风险,旱涝保收,再算上在张宅做工的工钱,与捉襟见肘数着米粒儿过日子的生活渐行渐远。
回望这大半年,自从王义顺去世之后,韩长恩和韩金镛父子原本计划辞去张宅的工的。毕竟,家中只剩下韩王氏一人,再留在天津卫没甚意义,返乡也并不为过。
伙辞东一笔清,张汝霖当时如果点点头,这对父子也就算是和张宅告别了。
可张汝霖不是一般的东家,他当然不会如此就把多年来对自家有功劳、有苦劳的韩氏父子轻易放走。不仅如此,他还给这对父子额外的优待:韩长恩白天在宅子里做事,晚上可以回家;韩金镛白天或在宅子里陪着周斌义,或去张占魁那边习武;父子俩的工钱一分不减!
见东家对自己厚待至此,韩长恩父子终于打消了顾虑,继续在张宅扎稳脚跟,做事也更加专心尽职。
韩长恩在张宅鞠躬尽瘁自不用多说,韩金镛对周斌义的感恩报恩之心日盛,把周斌义照顾的格外妥帖,连老先生的痛风杂症,都好转了许多。当然,这在韩金镛看来,都是应当责份的:一来,周斌义是自己的授业恩师;二来,周斌义在帮助料理外公王义顺丧失的过程中,出了不少力;三来,周斌义还解了自己的心忧。
外公王义顺病逝的转天,张海萍就要远赴东瀛了。可她一介女流,东瀛确实群狼饿虎,她以身试法终究不是办法。周斌义想来也是料到了这一层,专程托人打造了一套密不外传的“脉门弩”,作为留学之礼馈赠给张海萍。韩金镛没见过这“脉门弩”,但据说,这套机关暗器,自从雍正年间开始盛行,大小不过是个烟盒大小的木匣子,扣动机关时,木匣中的几千枚银针,却能如同“漫天花雨”一样,射向几丈开外的目标。即便敌方再有能耐,终究是敌不过这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银针,中者轻则重伤,重则必死。有了这一宗宝贝傍身,张海萍在东瀛的求学路想来会安全不少,韩金镛的心里也算踏实了些。
张占魁依旧住在城中的新宅子里,这宅子颇大,院落更宽阔,他又收了些徒弟,但终究不是天赋异禀的少年,进境也比韩金镛差了不少。他时常往返津京两地,去拜访大师兄程廷华和一干师兄,每次出发前,都会给韩金镛留下不少的作业,命韩金镛在自己外出期间完成。
再加上他之前传授给韩金镛的夜晚御气之法,现下,虽说八卦掌的掌法只练了不到五年,但韩金镛白天练功、晚上御气,自己练一天等于别人练两天,这套八卦掌的进境,却已经超过不少苦练十年的师兄师长。
天气渐暖,韩金镛年少火力壮,早早就脱下了厚厚的棉衣。棉衣脱下后,出拳踢腿没有了绷挂,韩金镛感觉自己的行动自如了许多,每日习武更是心无旁骛。
却说,这几日,周斌义感觉自己身体利落、精神矍铄,特地给韩金镛放了三天的假,命他在家多陪陪自己的母亲。
韩金镛虽然住在家里、陪着母亲,却并没有荒废了练习。
他趁着早晨用过了早饭,浑身发热、精神头最足的时候,脱得只剩下单衣,站在了庭院里,惦记把张占魁刚刚传授、自己还没熟练掌握的八卦掌中的转掌,好好的练上几趟。
八卦掌,又被江湖人称作游身八卦掌和八卦连环掌,正是以掌法变换和行步走转为主的内家功夫。这套功夫中,最基础却又最高深的,就是这转掌,可以说,练好了转掌,触类旁通,八卦掌体系中的其他拳脚、兵器,掌握起来都事半功倍。
客观的说,韩金镛谦虚了!他自忖这转掌还没熟稔,但实际上,却已至行云流水的程度。
这一天,这个清晨,韩金镛踩着脚步的步眼,结合他过往转梅花桩、躲避墨笔阵的身法,把这套转掌,打的颇为流畅,不仅是架势好看,而且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该加力的地方加力,该催内力的地方催内力,把功夫做到了十成。
转掌歌诀有云:
“八卦转掌妙无边,行如推磨走当先。步法要稳圈要圆,上下与中分三盘。三盘旋转气为宗,全身环节要放松。心情意静内子精,内外轴承法自灵。先由有象求无象,大小小大是真空。转掌就是八卦阵,阴阳变化在其中。软硬兼施明暗劲,刚柔相济是真功。手脚相随腰主动,全身一致整体形。怀抱琵琶合前胸,前手外摆似拧绳。后手相随眼平视,上下两手合力撑。紧背空胸头艮正,溜臀腰直胯要松。缩肾提肛丹田气,掩裆曲膝鸡步行。起平落扣足含空,曲膝趟泥在水中。进退抽撤连环步,摆扣走转似旋风。”
也是功夫到了所致,这一趟转掌打下来,韩金镛气不庸出、面不更色,浑身上下连个汗珠都没有。
他嫌这一趟不过瘾,干脆再打二来回。二来回过后,喝了几口温水,又开始打第三个来回。
这可着实惊到了正在屋顶处偷窥之人。这人身穿着一身灰白色的长衫,领口是宝蓝色的,用金线绣着团花朵朵,腰间扎着宝蓝色的丝绦,上挂一块产自云南和田的文生公子玉,内衬的长裤是灯笼口,裤腿肥大,到脚腕子处微微内收,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羊毛呢子的半长腿快靴。
按理说,习武之人当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时刻有个警觉。要说,韩金镛这些年没少经历凶险,没少阅历强敌,也有这个经验。但也是他练的专心,也是偷窥之人的能为远高于韩金镛,韩金镛一丝一毫的察觉都没有。
等到韩金镛打完第三遍转掌,屋顶上这人终究是忖不住了。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算是引起韩金镛的注意,然后从屋顶一跃而下。
无巧不成书,韩金镛练功的时候,母亲韩王氏在屋里做针线活,这人在屋顶咳嗽的时候,韩王氏端着针线笸箩向屋门口处走,偏偏是当韩王氏撩开厚厚的棉门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探出头来的时候,暗中窥测之人“从天而降”。
这一幕,可把韩王氏吓呆了。
要论起来,先父曾是江湖中有名的保镖达官,儿子习武多年,身边都是名师高友,这韩王氏绝非一般的家庭妇女,也是见过高人的。可坏就坏在了韩王氏的耳朵里都是高人的名声,但从未见过高人的能耐。骤然间,见一人从自家屋顶跃下,呈“从天而降”之势,一下子真的是吓坏了、惊呆了,她手中发抖、心里发颤,怀里抱着的针线笸箩“扑棱棱”一下子掉落在地上,针头线脑撒了满地。
韩金镛也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有人就在屋顶上隐住了身形;更想不到,这人偷看着自己,自己竟然没有察觉;还想不到,这人竟然敢咳嗽一声,然后从屋顶一跃而下。
不知是敌是友,母亲却木然待在原地,韩金镛只当这人是敌非友,只当这人要自己过往和赵家、和“浪里鲛”的争斗中结下的仇家,只当这人是要不利于自己、不利于母亲,急迫之下,高声断喝:“娘,进屋,关窗,锁门!”
韩王氏只道事态紧急,虽然担心儿子,但自己又无能为力,留在当场反而给儿子添了迟累,故而急匆匆转身进屋,插上门闩、反锁了屋门,须臾之间又把朝南的四扇大窗户牢牢紧闭。
“你是谁?为什么要来访我?”韩金镛见此人器宇轩昂,双目放光,想来也是身负把式之人,心里加了三分的小心,侧着身面向前,保持着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问道,“要访我,下书写封信便是,你若不识字,推门即入也行,为何又要踩着屋顶瓦片,偷窥于我?这可不是磊落的作为!”
这刚刚还在屋顶偷窥之人,见韩金镛连打三趟转掌而不疲,已经是心中大惊,现在再观了韩金镛的架势,听了韩金镛口中之言,更是暗暗连叫了三声好,大赞这少年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老练。
可他终究是有意相戏,故而笃定了主意,脸上带着笑容,口中却说道:“诶!我可不是要来访你,只是刚刚在大街上行走,听得胡同里有扑棱棱的声音,心里有些遗憾!”
“遗憾什么?”韩金镛问道。
“遗憾照你如此练武,即便练了‘俩三’,也练不出能耐来!”这人脸上带着一丝浅笑,说道,“你这个子虽然是挺高,但过于瘦弱,一看就是力量不足,练不出来了,依我看,还是甭练了!耕耕田、做做工、哪怕是干干小生意,都比练武更有前途!我这是特意前来直言相告!”
“什么叫‘俩三’?”韩金镛问。
“‘俩三’就是,即便你从出生的第三天‘喜三’开始练起,一直练到你死后第三天的‘接三’为止,你这功夫也不成!”这人浅笑不改,头却微微扬起,看着韩金镛的表情,等待着韩金镛的反应。他原以为,以韩金镛的年岁,又有这身手,肯定是骄横惯了,被这一激,必然就要和自己动手。
却哪知,韩金镛虽然习武习的脾气越来越急,但动手时机的选择却越来越谨慎。他依旧是侧着身子,看着这偷窥的“不速之客”,问道:“哟,先生,听您这话,您也是练家子,这练家子闭门练功、出门访友的好毛病没有,这偷窥偷艺的坏毛病,却是染了一身,想来您不在‘上三门’,却是‘下五门’中人。您岁数比我大,我尊您一声老先生,尊您一声前辈,但我跟‘下五门’的人,是不屑于动手的,希望您好自为之,多行善事,否则他日相见,被我撞到了您的行径,我可决不轻饶!走吧!走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还能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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