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义深知韩金镛与王义顺的祖孙情深,他看了看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张海萍,问道:“孩子,你怎么办?”
“明日启程乘小火轮去上海,然后坐火轮船去日本,这日程已经是定下来的了,容不得更改!”张海萍一方面替韩金镛担心王义顺,另一方面也确实担心自己此次的行程,她轻轻咳声叹气,摇了摇头,“该来的都要来,该走的都要走,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又哪里有回转的余地。现如今,路途崎岖,我只好把每一步走扎实,相信走的久了,路自然会平坦些、宽阔些。”
张海萍也不知道,这番话究竟说的是自己此次赴日的前景,还是和韩金镛的感情。
其实,周斌义也是听了个一知半解。
“小姐,虽然你为主、我为仆,但我周斌义拿你,就当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周斌义说道,“我虽然没有涉足、尝试过儿女之情,但见得多了,心里却明白的很。缘分这事儿很玄妙,现在的韩金镛,即便与你有了什么承诺,也多半是孩童提首的冲动之言。你俩本不在一个屋檐下,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所以,要真对未来有个什么样的期许,你也只能等!一来,等你此次赴日行程归来,二来,上马问前程,等待韩金镛真的混出个名望来。否则,以你俩现在的身份、地位,纵然是你父亲能默许你的选择,恐怕韩金镛也会自惭形秽,这样一来,你俩终归是无法交心!”
“可是,周先生……”张海萍欲言又止,她摇了摇头,显示出对未来无尽的期许,又显示出对未知的极度恐惧“可是,明日我就将启程,启程后,我在大海的那一边,你们却在大海的这一边。大丈夫男子汉当行走四方,女儿家乡照顾爹娘,这是咱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我走了,我心里想的什么,我很清楚。可我走了,韩金镛心里在想什么,我却不清楚了。我真怕……”
“孩子,你出身世家、出身实家,祖上殷实,人才是一等一的!我替你说一句有些自大的话,别看你现在已经‘年过二八’,算是个所谓的‘老姑娘’了,但以你张海萍的身份,你最不用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婚嫁。你喜文,那前来提亲的局子、贡生肯定踏破门槛,你喜武,那武举、达官便能拼一个头破血流。”周斌义说道,“我与韩金镛有几年师徒的情分,这自然是不假,但我与你张家的机缘更深,此刻我更希望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依我看,你担心韩金镛实在是庸人自扰,倒是韩金镛更担心你移情才是真。”
“周先生,听您这么一说,我心里踏实多了。此次我赴东瀛,按学期算,要在那里四处游历、学习两年的时间,但兴许在那里真学的时间长了,有了更多的建树,便要再延长学期。按照与日本定下的学习合同,在学期间,我是不能返乡的。信件传递要个把月,我这和家里、和韩金镛就算是音讯全无了……唉,我也是真担心……”王义顺病危的噩耗传来,韩金镛瞬间就搁下了张海萍回家,此刻,张海萍的心乱如麻。
“韩金镛本就是个至孝的孩子。至孝的孩子,人品总不会差!”周斌义说道,“你放心吧,即便我和韩金镛现在没有师徒之名、之分了,毕竟我还算是他的长辈,他也还听我的。只要我在一天,我就肯定替你盯着他!说实话,我也是替自己盯着他。如今天下已乱,大清已经苟延残喘,想必时日无多。乱世之中,每走一步,都要走的格外斟酌,我也怕韩金镛走错了一步,抱憾终身,所以肯定会在关键时刻给他建议的。”
“嗯嗯嗯!周先生,我谢谢您了!说实话,这举家上下,除了韩金镛,我也就能与您说几句知心话了。家族营生日下,我父亲每天被生意上的事情、盐务上的事情已经搞的焦头烂额,实在是没功夫、更没精力、没这个耐心烦听我说这些女儿情,我身边的丫鬟、老妈子,又实在是没有这个见识、没有这个阅历。”张海萍情绪稍显低落,但很快恢复了正常,她说道,“您先去忙吧!王义顺老爷子病危,您肯定也要过去帮忙,我这儿就不再占用您的精力了。韩金镛膝前尽孝,估计一时很难想起我明日即将启程的事情,即便想起来了,问到您了,您也不要告诉他具体时间。来就轻轻的来,走便静静的走,我不愿让这儿女之情,羁绊了韩金镛的大义至孝!”
“嘿嘿!韩金镛这小子上辈子究竟在佛前磕了多少个头,才能换来此生如此多、如此大的幸事,才能换来此生如此的上天馈赠!”周斌义看着张海萍,点点头,“孩子,那我就先走了。我把话说在前面,你就大胆的把韩金镛交给我、交给张占魁吧,如果你回来的时候,韩金镛没有成才、没有进境,那你为我们是问!等到你回来的时候,我们老兄弟几个人,一定把韩金镛造就至能够配得上你!”
说罢此话,周斌义转身推门而出。
闺房里只剩下张海萍。
张海萍是如何孤独、寂寥的和丫鬟、老妈子拾掇行李,当晚她张汝霖是如何给她摆下践行酒为她送行,当夜张海萍是如何失眠彻夜没睡,转日她又是如何在小火轮上望着远去的地平线哭的一塌糊涂,咱暂且搁下不提,单说韩金镛回家。
却说,得知王义顺病危,韩金镛真的是着急了。他甚至把与张海萍的儿女情长暂时搁在了脑后,即便张海萍转日便要离乡。
毕竟,之前刚刚回家,外公王义顺还好好的,自己还和怹吃了一顿烙饼酱牛肉就稀饭。
之后,他回张宅向张海萍质询赴日的事宜,聊了也就一小会儿。
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时辰。
可就这么短的时间,家里的外公,竟然就病危了,这实在是有些蹊跷。
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体质,别人不知道,韩金镛心里清楚的很。
即便王义顺三年前身中剧毒,但他自年少习武便打下了好根基,排除了全部毒素之后,这些年来,无论是蓟州的景云峰程大当家的,还是景玉峰的张将军,甚至是韩金镛自己,都时不时的采购、寻一些高级的补气血、滋补的良方、良药,送到王义顺身边。王义顺虽然失了武功,但身体的根基还在,断不会如此快的就病危至弥留之际。
但当韩金镛迈进门槛,方知周斌义之前之言不虚。
王义顺躺在床上,一张蓄了少量棉花的夹被盖至胸口处,可脸上已经没有了健康的色彩。
见韩金镛心急火燎的跑进屋,听韩金镛阵阵关切的喊着自己,王义顺心里无限的欣慰。
“孩子,韩金镛,你来啦?”王义顺挣扎着想从床上微微直起身,可周身已经没了力量,他只是伸出了自己枯槁的手,凭空挥舞了一下,说道,“来!来!来!靠近前,让外公我再看看你!”
“姥爷,我来了!”韩金镛以膝代步跪走至王义顺床前,口中甚是关切,焦急的说道,“您别着急,我这就去请大夫给您瞧瞧,再来两服好药,保证药到病除!”
“不用啦!自己个儿的身体,自己个儿最清楚!”王义顺挥了挥手、摇了摇头,“什么时候来,我心里没数,但什么时候走,我心里明白的很!我的时候到了啊……”
“外公您切不可失去了求生的意志,您身体底子好得很,兴许只是一时中了些风寒,小三灾而已!”韩金镛再次说道。
“孩子,你甭蒙我,我的身体如何,你还能比我更明白么?”王义顺说道,“这些年,那些补药,已经给我延了三年的寿命了,我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这是我的归宿,我心里想得开、看得开!我只是舍不得你,心里想看着你成才啊……”
这话没说完,王义顺竟又开始局促的捯气,脸上的血色更少,而蜡黄颜色更重。
韩金镛口中没说,但心里已经明晰了——外公王义顺,果真已经到了大限!
第169章 其言也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义顺口中所言,实际恰为韩金镛心中所念。
话归齐,其实在王义顺身中剧毒之日,韩金镛便已经想到会有此一日了。只是,韩金镛没想到这一日来的如此突然,竟让他丝毫准备也没有,更令他没有在王义顺的床头端屎端尿、尽忠尽孝的机会。
局促的捯了一会儿气,王义顺的精力貌似是恢复了些,他朝韩金镛招了招手,示意让自己的外孙站起身,坐在自己身边的床沿上。
毕竟,按照天津卫丧葬的规矩,接下来的三天,有的是时候让他跪,他想妥也妥不了。
“孩子啊,只可惜咱祖孙俩只有这几年的亲近时光。看到了你,我就看到了我自己,看到了你,更看到一个与我自己少年时截然相反的人!习武,你我是同类,学文,你却总是超出我!”王义顺摇摇头,轻轻咳声叹气,他的话语依旧无力,只是静静的说道,“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我必不久于世,但接下来的日子,你却还要一天天的过!我给你说三件事,你必须要应允了我。”
“莫说是三件,哪怕是三十件、三百件,外公您只管说,外孙我自会照办!”韩金镛面容恳切,形容悲戚。
“哪里还有这么多的时间啊!这三件事情你若办好,我便含笑九泉了!”王义顺轻抚着韩金镛的后脑勺,现出祖辈固有的慈爱,即便面色蜡黄,仍然投射出个欣慰的笑容,说,“要知道,自我金盆洗手以来,虽远离了江湖,但经历的事情,竟然和江湖之事一比一的凶险。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在我晚年行将就木之时,膝下能有你这个孩子,让我享尽了人间的天伦。孩童提首之时,你展现出过人的天才;现在经名师指点,耳提面命,你成了个少年的人才。可从天才到人才,只需要付出辛苦即可,从人才到栋梁,却要走上很长一段路,你得踏住心,不能心急。习武之人最忌心急!”
“外公您教训的甚是!孩子我一定谨遵教诲!”韩金镛站起身,毕恭毕敬的行礼答是。
“孩子啊,你坐下,你且听我给你说说,究竟让你答应我哪三件事情!”王义顺再次招手,让韩金镛簇在自己身边,他说,“这第一件事,说起来不难,但却考量你的孝心。你爹人是好人,但为人过于老实,性格有些懦弱,我当年把女儿许配给他,图的是他老实踏实,但现在适逢乱世,老实人没好果子吃,你得替我,照顾好你娘和你爹。不仅是要让他们衣食无忧,更要屏蔽外界的纷乱。纵然是你给他们建个桃花源也好,还是自己守在他们身边也好,总之,不能让他们挨欺负,总之,不能让老实人吃亏!”
“这是自然,孝敬父母本就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情,孝敬爷娘更是本分,即便您不说,我自也是会照做!”韩金镛点点头,一口应下。
“好孩子,这我信得过你!这第二件事情,却有些难。”王义顺深深的喘了一大口气,继续说道,“近年来,孩子你也是机缘巧合,相继结识了多个名师,现在也已经正式拜在张占魁的名下。张占魁是何许人,我心里有底,更何况,周斌义老先生都和他成了忘年交。我要你答应我,好好儿的练国术,好好儿的张能耐,把每一丝力气,都用在强大自己上,把每一丝力气,都用在习得绝艺上!孩子,你好读书、苦练武,这习文、练武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你融合的颇好。乱世之中,习武安邦、读书治国,原本就是相辅相成。但要想治国,必先安邦。你得先让自个儿强大起来。你得答应我,把目光放远大些,不要只盯着天津卫的一亩三分地,要站得高些、望的远些,志在天下,在大江南北闯出名头来,然后用这名头,先图抵御外辱、保境安民,再图治国安邦!”
“外公,我答应您!”听闻王义顺要求至此,韩金镛信服的点了点头,他说道,“抵御外辱、保境安民、治国安邦,本就是有志男儿的本分。孩子我虽然生长在青凝侯那小村,但自与外公您见面后,听您说的、讲的、谈的、论的都是江湖事,都是天下事,早就对大江南北心驰神往,早就以振兴华夏为己任,只怕孩子我年幼,无法承担起这重负。但有一分力,我绝不用七成。男子汉大丈夫,生当报国尔,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还!我答应您!”
“好孩子,有志气!”王义顺说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长大成人后,如果你没混出个样子来,只是一介识文断字的赳赳武夫,那就当个好人。如果你要是混出个样子来,那就趁早成名,多花些功夫壮大自己,以天下为己任!”
“是!外公,我答应您!”韩金镛说道。
“还有第三件事。可这第三件事,我却最难启齿!”王义顺微微摇了摇头,他说道,“这话我结拜的大哥、第一个把你收为记名徒弟的‘大刀张老爷’张源说过一次,之后,我拦住了你一次,第三次当做临终遗言交代给你,希望你万万要遵从,否则我九泉之下,怕是无颜再见我那结拜的大哥了!这第三件事,我说起来也有些惭愧,但还是要讲,——我希望你在有生之年,除非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否则切莫再杀赵家的子嗣!”
“外公,您的意思我知道!”韩金镛面容恳切的看着王义顺,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道,“咱家与赵家虽有瓜葛,但多为私仇。三年前,钟芸香消玉殒之时,我在‘浪里鲛’的宅邸大闹一场,恩怨已经一笔勾销。往后,只要他们不再找茬,只要他们不再仗势欺人,咱与他们自然是井水不犯河水,就这样过去了!最好此生谁也不要再见到谁!”
“嗯嗯嗯嗯……”王义顺听了韩金镛的话,欣慰的点了点头,临终三件事托付完毕,他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体内虽然难受的厉害,但心里却如释重负,一块石头落地,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女婿韩长恩也赶回来了,他推门而入,和妻子韩王氏一块儿跪在王义顺的病床前,夫妻俩眼巴巴的望着极度虚弱的王义顺,望着坐在王义顺身边的韩金镛。
“此外还有一事,必须要与你们几人讲明!”王义顺见女婿既归,心里知道还有一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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