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少宸看着对方,忽然讥诮地勾起了唇角:“原来是元空大师,森田居然去叫您了么,怎么,您有什么事么?”
“听殿下拨弦而动,便知殿下心中苦,森田施主不过是善主,望您不苦,方唤贫僧来。”元空和尚虽然戴着斗笠,刘海覆了半张脸,很有点呆木之感,但他一身空灵的气息,让人望之心中平和,他在宫少宸的面前盘膝坐下,轻轻地拨动着念珠道。
宫少宸看着面前的和尚,忽然轻笑了起来:“大师,您头上的三千烦恼丝尚且未曾剃去,便来超度我们这些凡人的烦恼了么?”
“如来者,心中无我,无怨,无恨,无执念,莫说三千烦恼丝,便是身处地狱,何来烦恼?”元空和尚轻轻拨动着念珠,声音悠远平静,如梵音临耳。
宫少宸看着他,一边拨着琴弦,一边闭了眼:“可惜,我非入如来者,罪孽深重,苦海无边已不能回头,执念太深,已成孽障,何以超度,又可还来得及?”
元空闭着眼,好一会才淡淡地道:“施主,可曾听过,欲入如来大觉者,当初发生,当初寂灭,是名入道之人,发愿便是修行始?”
“我欲入如来,我心却沉于地狱三千业火中,发下的愿却是想在这红尘里与我欲之人得长久,然而……世事注定,我与她注定成敌,不死不休。”宫少宸梭然睁开眼,眼中有深浓的恨意与……爱绞缠的痛色。
他手中的三味线琴音也愈发地凄厉。
“一切有为法,有如梦幻泡影,施主,因爱生怖,无爱便无怖,缘分若尽,执念成空,何不放下,尚能回头入佛?”元空和尚看着他,手中的佛珠轻轻地拨动,木珠子碰撞的声音仿佛缓和了那三味线琴音里的凄厉之感,让那声音都慢慢地平复。
“噌!”一声锐响,三味线的琴弦发出一种尖刻的声音,破了谁人心头的宁静。
宫少宸看着元空和尚,忽然轻轻地笑了:“多谢大师开导,只是有些事情……我等凡夫俗子回不了头了,大师,请回罢。”
他的声音有一种寂寥的空旷感。
“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您很喜欢立花北枝先生的绯句,这是您的心境写照么?”元空闻言睁开眼,看向宫少宸。
宫少宸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海,没有说话。
元空起了身,转身慢慢地向门外而去,轻声吟着:“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既然转瞬即逝的光芒比恒久的黑暗更让人寂寞,光芒既然不属于您了,为何您不自己走出黑暗,一步错,未必步步错,阿弥陀佛。”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
宫少宸怔愣住了,看着元空的背影带着梵音消失在门外,他缓缓地闭上眼
许久……
岛屿的上方又缓缓地飘散开三味线空幽寂冷的乐声。
……
岛屿的另外一边,粗矮壮实的中年男人忽然从一名女浪人丰腴的肉体上翻身而起,烦躁地“砰”一声甩了一只夜壶出去。
“伊势宫到底要弹奏三味线到什么时候!”
“德川将军,森田大人希望求见您!”门外的浪人一脸惶恐地进来。
德川眯起他闪着冰冷怨毒目光的细眯眼,忽然冷冷道:“去把森田给本将军叫进来。”
“是!”那浪人立刻离开。
他恶狠狠眯起眸子,隐去眼底狡诈的光。
伊势宫那个小白脸想要取代他在飞羽天皇面前的位置?
不,休想!
……*……*……
三个月后
“哗啦!”
巨大的波浪撞在黑色的岩石上,碎裂开无数剔透晶莹的水花。
楚瑜一脸震撼地看着面前升起来的湿漉漉的满是黑色岩石的岛屿。
天,她是一次看见一座岛屿升起来的样子,仿佛神话传说里的模样。
直到她踏上了湿淋淋的沙滩,依然有些回不过神来,一只粉红的小章鱼从她手腕上跳了下来,欢快地跳进了岩石坑哇里的海水中。
里面还有不少被困在里面游曳的小鱼和虾,娇嫩可口。
小粉粉特别愉快地跳进去饱餐一顿,它被养在海冥岛,很少有机会出来放风。
“看样子,吃多了烤鱼,这小东西要换口味了。”楚瑜垂眸看了眼在水坑里弹跳的小粉粉,轻笑了一声,随后伸手把它捞起来,让吃好几条小鱼的小粉粉缠绕回了自己手上,谁知道她脚下踩到到滑腻的海藻差点摔一跤。
“小心点,当娘的人了,还如此毛躁,也不怕回去让两个小东西笑话。”一道低柔幽凉的声音在楚瑜身后响起,同时抬手扶住她。
楚瑜看向身后的琴笙,笑眯眯地道:“嗯,他们还吃着我的奶,哪里敢笑我!”
琴笙看着大喇喇的女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随后抬手给她,牵着她慢慢地往岛屿上走
后记 沙悟净 上()
沙悟净——词:狐不举。歌:河图。
也许的确更有为妖天分,
流沙浸透淤泥自在身。
等待满怀故事的过路人,
倾听前不如先倾吞,
或者偶尔怀恋当时名分。
琉璃一盏剔透握不稳
此生尽在千丈远外晨昏。
……
因为,那个女子,最喜欢说他爱作妖。
也许,他确实有为妖的天分,比起那个总是一袭白衣,容貌出尘清冷如庙堂里的高坐俯瞰人间神像的男人,她也曾说他眉梢眼角,他的笑容,他的举止都宛如红尘富贵花修炼幻化而成的妖。
他一点不否认自己的确实爱作妖,也确实……从第一次看见那个玉观音一样的男人,就浑身不舒服,心中本能的恶意难藏。
只因为——。
神与妖从不同路,他们必为死敌。
何况,他一直都觉得那个男人明明和自己是一类的人,却偏要做出那般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真是……太令人厌恶啊。
何况,他是嫉妒的。
为什么嫉妒?
大概是因为,琴笙,你和我都是一样不被承认的存在,凭什么,我会输给你?
我了解你许多事情,而你,甚至对我一无所知。
在最初的时候,我甚至不认为你是我的对手,虽然我知道自己被赋予了你‘同父异母兄弟’的身份,可你的处境却比我不堪。
我甚至曾经怜悯过你,以为你迟早会死在你的血亲手里,可是到后来,我才发现,被俯视的那个人竟然是我。
你在炼狱里一次次磨砺成为不可仰望的神祇,面容温柔,却无心、无情,毫无弱点,可就是这样的你却依然守着这个辜负你良多的社稷江山。
这可真是一件让人恼火的事情,像你这样的男人,不该像你父亲宸王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才对么?
又或者,这是你另外一种疯狂。
我的对手?我的‘哥哥’。
我不解于你诡异的行为,沉浸于寻找你的弱点,对于你这样的男人,若是不能一击即溃,就一定被反扑到无处可逃。
黑海老魔已经让我见识到了你的寻踪辨迹的能耐,逼着人步步溃败,终至无路可退任你宰割的能耐。
所以我,隐藏得很好。
直到,你看到她的眼神,我知道,机会来了——
她是你的弱点,那个拥有明丽大眼,狡黠笑容的少女。
你在她的面前,仿佛一个傻子,毫无遮掩你对她的在意,仿佛一下子变了一个人,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对你多么重要。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错过了一个最好击溃毁灭你的机会——原来,彼年你是真的‘傻’了,堂堂曜司之主,海王殿下,或者骠骑少将秋子非,无数次的刺杀取不了性命,冰川坍塌掩不了你,大海风浪吞不了你,竟就这么小河沟里翻了船,阴差阳错被她弄伤了头脑。
痴傻了那样长的时间。
真是可惜啊,曜司将你保护的太好,而我竟没有察觉你的异样。
而是将目标放在了那个少女的身上——
楚瑜。
瑜者,美玉也。
而彼年,我尚且不知这个名字对我的意义。
红尘里,太多的缘起缘落,我从不缺女人,就像风里从不缺花香,甚至……。
不缺美貌的男子。
红尘修行太苦,故国太远,连樱花的香气都闻不见,日升月落时,我甚至分不清我的家乡到底是中原,还是东瀛,若还不能游戏人间,浊酒一杯,如何对得起母皇给予我的一身风流好皮相,如何打发这限于流沙淤泥里的寂寥时光,如何……淡去我人生里与生俱来的阴暗与潮湿。
许久之后,我才渐渐明白,她不是风流人间花里的任何一朵,她是晨曦的光,微弱却带着清新的气息,让人闻得见空气里那种称为‘希望’的味道。
即使在蜀中黑暗的水里,孤寂无人的冰凉原始林中,暴雨倾盆的夜间,都没有闻见绝望的气息。
……*……*……
(歌词)
隔着那扇天门,
人间有不停息的春至秋分,
时间的心思单纯而面目可憎
……
许多年后,火光之中,隔着时间的门,我与她最后的时光里。
我再次闪现在脑海里的,却不是我和她在蜀中密林里度过的日夜,却是她站在风烟山上第一次击败自己的时候,看向自己毫不掩饰的得意、讥诮,还有……她站在他身边时候,看着他的无奈与宠溺的眼神。
且不说堂堂琴三爷举止异常。
只说,真是……
很奇怪。
我从未曾想过,一个人可以用那种眼神去看另外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明明她自己看起来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却像是一个长辈宠溺着晚辈一般。
而一贯看似温柔,实际上比谁都冷酷疏离的琴三爷身上竟会有可以称为——温情与亲昵的气息。
甚至,那个男人的笑容里,都多了一种可以称为——温暖的东西。
真是——太可笑了。
明明和我一样被镇压在沼泽淤泥与冰冷水中的男人,就算是龙王也是阴郁海眼力永世不得翻身出海的镇海之龙,竟然会露出那种笑容?
真是……让人看了不舒服。
那个女孩儿,到底,有什么能耐?又到底是谁?
想要接近,想要得到,然后再毁掉她的心情,忽然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我想要的女人,从来就没有得不到的。
只可惜,一开始我低估了她的头脑和心性,以为她不过是一朵攀附在琴三爷身上的菟丝花,以她绝对敌人的身份出现,再用寻常得到女子芳心的手段,都只让她对我更警惕。
好在,我了解女子。
她们都喜欢无害之物,而我身边恰好有那么一只‘宠物’存在,宫少司这个人,虽然时常让我恶心,却不可以否认,就算知道他不怀好意,他很善于博取人的好感,让人放下戒心。
连我都中过他的圈套。
那个女孩儿,大概拒绝不了宫少司那一副介于无害与有害之间的诡异模样。
一切不出所料。
也不知她是真的太天真,又或者是察觉了什么,给予了宫少司超乎寻常的‘善意’,即使知道他是我的人,竟还问宫少司是否愿意跟她走。
仿佛她真的很了解宫少司这个家伙一般。
呵,她若是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是否还真会欢迎宫少司去她的阵营里。
而我,也没有把所有物拱手相让的兴趣。
我的狗,宣誓了效忠,那就只能是我的狗。
看着她遗憾的眼神,真是一件……有趣的事。
这个女孩,还是太愚蠢,直到许久之后,我都不明白。
可是,多年后,在宫少司背叛我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原来,愚蠢的那个,也许一直都是我自己。
……
那一段时间,我并不明白琴笙到底为何忽然停止了一切行动,仿佛一切都围绕着楚瑜转。
我多疑而敏感的性格,竟一直怀疑对方是在进行着某种阴谋,因为我太了解那个男人,他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变成一副愚蠢的模样。
而她的敌人太多,或者说,因为琴笙的存在,她的敌人太多、至少我能利用来对付她和琴笙的人太多。
所以有些时候,我甚至可以用‘合作伙伴’的身份呆在她的身边。
尤其,是在她有求于我的时候。
我听说过,她一直贴身照顾着琴三爷,所以,在某日里,她来问我某个关于南芝菁的问题时,看着夕阳下她沉思着的脸,我鬼使神差地提了一个要求,让她替我梳髻。
她答应了。
每日都有人替我挽起过发髻,动作谨慎而小心,熟练得从不出错。
而她的手指动作,虽然也算熟练,却少了谨慎与小心,因着她不时的沉思,甚至有点扯疼了我的头皮,然后,她会下意识地用指腹替我去揉那一处,带着一种近乎呵护的温存,似长辈对晚辈,似情人之间的亲昵。
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
而我,很快明白,那是她经常替琴三爷挽发时的习惯性动作。
所以,这就是那个男人从庙堂里踏入滚滚红尘,沾染凡俗的缘故么?
你的手,细腻如脂,有着红尘里小女儿的温柔。
真心真意,贴心贴肺。
……
从第一次见面,我便开始刻意以风流恣意的姿态靠近你,亲昵地唤过你无数次——我的小女郎。
可,不知心中正的有触动是否在你替我挽起发髻的那一瞬间。
所以,我坚定得自己的念头——
小女郎,若是,连我都动了意,你必是他的晨曦,毁了你,说不定就真能毁了那个男人。
彼年,你尚未得到唐墨天的真传,功夫平平,要捏断你纤细的脖颈太容易,我眯起眸子里,有你看不见的杀意。
可是,我并没有想到……
原来有一日,发现,你能够毁灭的人里,也包括了……我。
你看,时间,就是这样。
它就是这般心思单纯,而面目可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有怎样的离奇与曲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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