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头爬了半天的山。渐渐就到山顶。山顶桃花林果然灿若云霞。只是经了半山亭那一遭,谢云然是全然没有了兴致,嘉敏也多少有些索然。吩咐半夏、曲莲几个在外头等着,她和谢云然好随便走走。
没了侍婢在侧,谢云然方才低声道:“多谢三娘子了。”
嘉敏“哎”了一声。
“三娘子也有所听闻罢,”谢云然涩然微笑道:“崔十一郎”
嘉敏偏头看她,杏子色浅,站在桃花树下,风过去,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在瘦削的肩上。光论眉目,谢云然不如郑笑薇娇媚,不如于樱雪光艳,也不像李家姐妹温婉。但是以气度论,实在无人能出其右。
气度这种东西,大约确实须得书香门第、百年世家的底气,方才熬制得出来。它不像酒香凛冽,锐气袭人,不像清水浅淡,淡得没滋没味,也不是酪浆,浓得化不开……也许是茶?初尝涩,久而知其香,久而知其甘,若有还无,凝久不散?那也是南朝人喜爱的东西,嘉敏想。
恍惚记得时人有书,提到前朝,也谢家有个女子,能诗,能书,能清谈。当时有人问及她与另外一个备受赞赏的张姓女子孰强孰弱。时有比丘尼,出入贵人府邸,见过这两位姑娘,回答说:“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张姓女子就是顾家妇。
谢云然也姓谢,也许是一脉相承。
嘉敏久久不语,也不说话,也不走,谢云然心里多少有些着慌,连唤几声:“三娘子、三娘子?”
“我……”嘉敏伸手去,一片花瓣落在掌心里,柔软,微凉:“我想起一句诗。”
“嗯?”
“……未若柳絮因风起。”嘉敏慢慢念书这七个字,也觉唇齿生香。
那还没到谢家鼎盛的时候,谢安还在东山养望,谢玄还没有在淝水一战成名。有天下雪,谢安带子侄赏雪,出考题问:“白雪纷纷何所似?”谢家子侄素多英才,一时却都应答不上,只有一人勉强接道:“撒盐空中差可拟。”
把雪比作盐,不是不好,但是谁会没事把盐往空中撒呢,有其形,不得其意,谢安不置可否。
这时候谢家女说:“未若柳絮因风起。”
柳絮白如雪,轻如雪,每到春来,漫天飞舞,也如雪。谢安因此大笑,拊掌,顾盼怡然。
谢云然是谢家之后,自然知道这个典故,也知道嘉敏提起这段典故,绝不是因为惊艳那位谢家女子的才华,而是想说她之后的婚姻。她比嘉敏更熟悉谢家事,自然知道她这位祖姑闺名道韫。
在南朝,王谢并称,有近百年,往来婚姻,不可胜数。谢道韫嫁给王家二郎,算得上门当户对,并不委屈。
但是要说郎才女貌,谢道韫无疑是委屈的。叔父谢安见她闷闷不乐,曾经问过她缘故,她回答说:“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从兄弟有封胡羯末,想不到天底下,还有王郎这样的庸才。”
嘉敏言下之意,是以她比谢道韫,叹息崔十一郎不是良配。
其实嘉敏想说的,还不是谢道韫此时的抱怨,而是后来乱起,王家子上不能卫国,下不能保家。以至于谢道韫一介弱女子,到年老力衰,还须得直面贼子的长刀。嘉敏推测过崔十一郎后来的结局,从他的心性看,怕是不会比王家子强到哪里去。如果这一世,战乱如期,恐怕他没有庇护家小的本事。
想到这里,嘉敏忍不住问:“……定了么?”
“差不多定了。”
“还……能改么?”
谢云然低声道:“之前……我已经拒过一次。”
她说的是宫里的牡丹。即便人才出众,又深得长辈器重,也不等于可以无限次任性。谢云然自然知道其中道理,又自我安慰道:“崔家毕竟是大家,知礼,不会有太出格的事……平庸之才,也足够用了。”
但是琴瑟和鸣……怕是难了。
嘉敏心中凄然,她忽然懂了崔七娘那天和她说的话,她说“我听说金谷园里,有过一个叫绿珠的歌姬,姿容绝世”,她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收留过一个老妪,很老很老了,皱纹爬在脸上,就和蜘蛛网一样,但是身段还轻盈苗条”,然后她请她为她吹那支曲子,曲子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大多数人,其实是没有选择的。譬如绿珠,譬如那个最后流落崔家的歌姬,她们最好的年华里,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命运的随波逐流,转瞬春光换了暮色,总是悲戚时多,欢喜时少。
崔七娘要那一刻欢喜,有什么错。
她只是碰到了一个人,她只是想要欢喜得久一点,那也许是不合规矩,也许并没有天长地久,但是也好过一生,郁郁终老,譬如谢道韫。与谢道韫比起来,卓文君未尝不好,哪怕最后反目呢。
难道谢道韫这样委屈自己,就算是白头偕老、百年好合了不不不,谢道韫还是一个人老去的,王家子死于战乱,在那之后,谢道韫还活了很多年,她的丈夫死了,她的儿子孙子,也都死了,只剩下一个外孙,相依为命。
所以如果不是有之后……不不不,如果不是萧南无意,她前世所做的努力,虽然是个笑话,也不算全是过错。
嘉敏叹了口气。只能往好处想,如果没有战乱,就算不好,也能勉强度日,勉强到老,谢道韫和王家子可以,谢云然和崔十一郎,自然也可以。总好过落进皇宫里,在皇帝与太后之间,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崔家子虽然不出色,但是崔家大族,兴许足以庇护。平庸有平庸的好,木秀于林,有风摧之。
正要开口说话,忽听得桃林深处,少女娇嗔:“……你就哄我罢,难不成你和三姑就当真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
这少女的声音恁地耳熟。
嘉敏和谢云然几乎是同时止住了脚步:听人阴私,可不是君子所为。心照不宣就往后退。
却听得里间年轻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道:“你又胡想了。”
这声音却耳生。
“我胡想!”少女吃吃笑了起来:“你偷看三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倒是说说,她到底哪点比我强,是腰比我细呢,还是……”声音渐渐就低下去,像是每个字里,都藏了无数的小钩子,勾出红鸾帐,合欢散,媚眼如丝。
嘉敏和谢云然哪里敢听,奈何一字一句都往耳朵里钻,捂都捂不住,双颊不免发起烧来,滚烫。脚下不觉就失了分寸,猛然间,“咔擦”一下,双双花容失色。紧接着少女惊呼,年轻男子的喝问声:“谁!”
嘉敏和谢云然对看一眼,目中都是惊惶。
谢云然拉了嘉敏一把,嘉敏也反应过来,双双闪身到粗大的树身之后。也幸得花开繁密,嘉敏和谢云然穿的衣裳颜色都浅,颜色近花,不容易被看出来。只是惊魂未定。嘉敏抚着心口做了个好险的手势。
谢云然咬唇点点头,从花叶间看出去,林中空无一人,只有零星的花瓣,纷纷地落在地上。
又过了片刻,方才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传来。
第118章 桃林(一)()
一角浅绯色的袍子。 w w w 。Ыom;
嘉敏和谢云然大气都不敢出,只死死盯住那一点绯色。猜测就是方才说话的年轻男子。
桃花林里惊得骇人,听得见的脚步声,听得见心跳的声音,听得见刻意放缓的呼吸,以及落花落在落花上。
风的声音。
嘉敏懊悔得不得了,一开始就不该建议上山。也怪瑶光寺里没有什么合适赏玩的景致。总不好拉谢云然去看壁画,她又不信佛。瑶光寺也不像永宁寺,有高耸入云的浮屠,足以俯瞰整个洛阳城。
又懊悔不该把安平安顺和半夏曲莲留在外面要带了他们进来,这里幽会的男女早听到动静,早该惊走了。哪里像她和谢云然两个,脚步既轻,交谈又断续,到近到这个地步才发觉有人。
而且如果安平安顺在,如今该担心和害怕的,就不是他们了。
只是这时候为时都已晚。
自怨自艾中,那绯色袍子已经前前后后都搜寻过一遍,连她与谢云然藏身的花树前都来回了好几次,没见到人,终于死心往回走了。嘉敏这才松了口气,就听得头顶扑棱棱一声,有鸟飞起。
嘉敏:……
绯衣男子豁地转身,回头瞧了一会儿,竟径直朝她们藏身之处走来。
嘉敏心里暗暗叫苦,要是这人又像先前一样没发觉她们也就罢了,要是细看总还经不起细看。她是该大声呼救呢,还是拉着谢云然夺路而逃?嘉敏拿不定主意,往谢云然看去,谢云然小巧的鼻尖一点细汗,也是个焦急不知所措的光景。
而绯色袍子是越来越近了。
嘉敏心一横,张嘴就要喊出来,忽听得外间一声呼喊:“三郎?”
“元三郎!”
“元三郎你给我出来!”
第一声是半夏。第二声和第三声,却是周四。两个声音,生生盖住了嘉敏。这一下,嘉敏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惊恐了。反正那个绯色袍子的男子,就在距离她们不过五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转身往外看。
嘉敏猜不出周四来找她有什么事,无论什么事,论理,半夏都会拦住他,然后自己进来禀报她可千万别一个人进来。
嘉敏这里祈祷,半夏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到。她还在应付周四:“想必是我家郎君走得远了,没有听到。”
“你家小……可真麻烦。”周四嘟囔着抱怨。
“要不,”曲莲建议:“周小郎君,你把酒留下,一会儿我家小郎出来,我们替你转交好了放心,不会抹了你的功劳。”
“谁稀罕这功劳!”周四撇嘴说:“要不是我二哥……我二哥叮嘱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家郎君,要不然,我才懒得跑这一趟。”
话说着忽然箭步往里一冲!
莫说半夏、曲莲,就是安平、安顺,反应都迟了一瞬:“你!你做什么!快出来!”半夏惊呼。
“去找你家小娘子!”周四一口气冲出有十余步,也懒得再与元家婢仆三郎来三郎去的了。他心里还在得意:要真听那两个小丫头的话等在外头,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二哥还在山下等他回家呢。
这一念未了,一抬头,和绯衣男子对了个正着。
“什么人!”周四脱口喊了一声。这回轮到绯衣男子惊而失色,转身就逃。只是周四手下,哪里逃得过去。
周四放下酒坛,喝问道:“哪里走!”
纵身就是一跃,往前扑倒,绯衣男子就被他压服在地,周四的手按在他肩上,顺延下来,只听得“咔擦”脆响,嘉敏在树后,都觉得关节一疼。方知道中州城外,这小子其实是多少有手下留情的。
这一下动静颇大。何况安平、安顺原本就追了进来。半夏和曲莲脚程虽慢,也只慢了十余步,听到声响,一时都叫道:“姑娘!”
嘉敏张嘴,却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应。
周四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这桃花林中,还藏着一个少女呢。这绯衣男子也不知什么身份,与他幽会的少女,又什么来头。要一并拿下呢,怕不慎扫了谁的颜面。要放过,又恐日后被反噬,一时之间好生为难。嘉敏看谢云然,谢云然摆了摆手,嘉敏猜,大约是静观其变的意思。
周四拿下了人,方才有心思左右张望,没看到嘉敏和谢云然,手下就是一紧,喝问:“元三娘子和王二娘子呢?”
可怜那绯衣男子,哪里知道什么元三王二,光关节的疼痛都让他面孔扭曲,额上暴汗,只忍痛道:“这位、这位小郎……想、想是误会了,我、我没看见什么……什么娘子……”
这说话间,安平、安顺已经赶到,看见周四扭着一个人,又不见了自家小娘子,忙问:“我们姑娘人呢?”
“在问呢。”周四说。手下又是一重:“我进来就没看到,只看到这家伙鬼鬼祟祟,一见我就逃,这里头肯定有鬼!没准就是他害了三娘子!”
嘉敏:……
少年你想多了。
话说回来,要是这地儿当真只有她和谢云然两个,对方未必就不起杀心,这荒郊野外,杀了也就杀了,管你是陈郡谢氏还是燕朝公主。
周四这么一说,安平安顺脸色都变了丢了三娘子和谢家小娘子,他们几个,难不成还能有命在?
绯衣男子虽然到这时候都没弄清楚这三娘子和二娘子究竟是什么人,却恍惚先前听到了一个“元”字,知道自己多半是踢到了铁板,那几个小娘子具体几个他还不知道要真这么一直藏下去不露面,他今儿就是被这伙人活剐了,事后也不会有人敢给他喊个冤字。
他是个聪明人,想清楚这首尾,竟是当机立断,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叫道:“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他能说出什么来,嘉敏不由得啼笑皆非,这世上还真有屈打成招。
周四与安平、安顺却不这么想,听到他肯招,周四手下稍稍一松,容他爬起来。绯衣男子拍掉衣上的尘土,摘下一朵残花,又去抚平衣角,周四不耐烦,一巴掌要呼上去,绯衣男子适时抬头来,正要开口,猛地瞧见赶过来的曲莲与半夏,三个人一个照面,几乎是异口同声叫道:“……是你!”
曲莲和半夏认识这人?嘉敏心里一惊。略拨开面前花叶,朝外看去,那绯衣男子背对着她,看不到脸。
只听曲莲道:“你、你怎么也上山来了?”
半夏说的却是:“你……你是个男人?”
嘉敏:……
看不到人脸,嘉敏是实实在在,怎么也猜不出,这当口,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绯衣男子叫道:“小娘子救命!我、我……我是真没看到你家小娘子!”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半夏喝道:“还有,你怎么从寺里逃出来的,那些追你的人呢?好好说!你要有半句假话”半夏并非管家娘子,想要放句狠话威胁一下,一时竟找不到,周四接口道:“我就在这里,一刀一刀把你给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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