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像你这样的人,也许还能求个一双两好,”青年男子说,“如我,就不要做这种梦了。”
话这样说,未尝不是惆怅。又犹疑起来,难道有阿雪还不够么,还是说,难道他如今,还能怀疑元嘉敏的拒绝不过是拿乔?萧南自嘲地笑了一笑,人怎么能渴慕自己够不到的人呢,也许当初嘉敏也这样想过?
当初……她被冷落,被嘲笑,被瞧不起,都不改初衷。那么到底是哪一刻,到底他做了什么事,让她幡然悔悟,不再纠缠?
一个人转身而去的瞬间,一个人刚好看到她的背影。你看,命运设下多大一张网,厚地高天,痴男怨女,风月难偿。
“贺兰氏虽然不如六娘身份贵重,却比六娘稳重多了,说起来也是个美人,而且你也算是为你的阿雪保住了名分,算是两全其美……”猛地瞧见萧南的容色,惊道,“你不会、你不会和三娘……”
萧南摇头,平平说道:“你莫要胡想。”
少年松了口气要是萧南与元嘉敏在一路逃亡中有逾矩,事情就难办了:“那就好。退一步想,贺兰氏未尝不好,她身份不及三娘六娘,没有靠山,只能依附于你,你有所求,她也只能尽力而为,而且贺兰氏乖觉,非三娘六娘可比……阿雪也拿得住她。”
“可不是。”萧南微微一笑,举起案上杯盏,水光滟滟,漾着他的眸光:可不是这样。有什么好遗憾的呢,谁没有遗憾。
谁没有遗恨。
以前……他恍惚地想,以前他没有留意的时候,嘉敏偷偷看他,到底是怎样一副形容呢,为什么,他完全记不起来了?
说出口的话却只是:“那么十七郎看来,皇帝和太后……谁胜算比较大?
第112章 惊艳(一)()
正光五年初,南平王元景浩有点烦恼。
这一年正月里,王妃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昭询。三儿那张乌鸦嘴,也有说中的时候,实在让他喜出望外。
以时人标准,他膝下的子女实在不算多,在此之前,就只有昭诩一枝独秀,那大约与他没有纳妾有关。府中歌伎舞姬侍婢其实是有的,但是要正儿八经抬举了做妾,元景浩总觉得无此必要何必去惹妻子不快呢。
小儿子长得挺壮实,虽然之前宫里多事,但是很显然,太后把妹妹照顾得很好。眼下正白白胖胖好吃好睡的时候,南平王得了闲,在滑不溜手的胖脸上戳几下,臭小子皱着眉流口水,怎么看怎么讨喜。
当然也免不了挨上王妃几颗白眼那也是可喜的。
让他烦恼的是两个女儿。
三儿要去瑶光寺祈福,昭诩还帮着说话,统共都不体谅他好不容易回趟家,还看不到女儿的郁卒。好在他们父子能够得胜归来,又府中添丁,确实该谢菩萨。但是府中不是有家庙么。三儿偏说在家里祈福,诚意不够。罢了。她没再说要剪头发做姑子去他就该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元景浩只能这么自我安慰。除了没事跑尼寺里去的大女儿,小女儿也跟着不省心虽然说元家的女儿会骑射平常,但是见天地往校场跑,也……不好吧,要摔着了碰着了可怎么好。
除此之外,朝局也不让人安心。元景浩这次是大胜归来,加官进爵赏赐尽有,都在意料之中,并无惊喜。
他一向少在京城,虽然自有渠道知京中事,到底不确切,到回到洛阳,亲身感触,才真切知道两宫之间的暗流涌动,到了何种地步。在皇后的人选上,太后无疑退了一大步,但是永巷门事件给太后心理上的压力不可小觑,之后太后在人事任命上,定然会比之前更为谨慎和偏执。
比如羽林卫。羽林卫掌管宫城,是重中之重,之前由于烈一人统管,如今一分为二,交给元十七郎和元明炬。这两人都是宗室,却并非太后心腹,又都年少,在元景浩看来,恐怕在其位,不会长久。
元景浩疑心太后属意昭诩昭诩虽然并不比元十七郎和元明炬年长,毕竟在军队里历练过,又有他在身后撑着,不比那两位,背后完全没有长辈指点。但是这风口浪尖,要不要放昭诩去,元景浩还在犹豫中。
于烈毕竟一介武夫,并无治世之能,虽然把持了两宫,一时得势,也并没有动台省。除去被他戕害的清河王几家宗室、大臣之外,朝政受到的影响有限。当然这也和时间不长有关。说起来三儿和阿言都有宫里,也因此吃尽了苦头,特别三儿。恐怕阿言习武,多少有心有余悸的成分在。
元景浩揉揉眉心。上面神仙打架,难免下面小鬼遭殃。太后和皇帝是亲母子,就算有一时之怒,过后不难解开,底下人可就……要从长远看,太后终有一日老去,皇帝终究是要亲政的。但是太后如今春秋正盛,眼下就摆明车马站在皇帝那头的人,恐怕未必有命熬到皇帝亲政那一日。
在两宫分出胜负之前,羽林卫统领的位置,举足轻重,左右为难。有句话叫:“两姑之间难为妇。”一个婆婆已经很难搞了,何况两个!
投机的人大可以投机,但是他能有今天,多少得太后之力,元景浩自己心里有数,就算他想往皇帝那边靠,恐怕皇帝也不敢信。幸而,如今挡在前面的还有高阳王元雍,年岁既长,权位也尊。
又听说太后有意从南朝赎咸阳王回京。咸阳王是清河王的弟弟,想必是一种补偿。
不过现下京中第一件大事,还轮不到咸阳王归来,而是皇帝大婚。皇后最后敲定陆家的女儿,大出元景浩意料之外。于他来说,皇后的人选,胡嘉子是上佳,退而取其次……其实他暗示过王妃贺兰初袖。
王妃的意思,比起谢、李、郑、穆几家,贺兰初袖人才不足以艳压群芳,出身又太过寒微,做个嫔,就很对得起温氏了。
元景浩觉得做个嫔也不错,可惜因为三儿……话说回来,贺兰初袖为后,于他不过锦上添花,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到底三儿要紧。
元景浩在琢磨皇帝大婚的时候,定然料不到,嘉敏也在想这件事。
从贺兰初袖主动请缨要求代嫁开始,嘉敏就已经猜到,贺兰初袖多半是和她一样,获得了重生的机会前世的贺兰初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甘心嫁给萧南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亲王的。尊位有什么用,案上鱼肉而已。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嘉敏就试图从贺兰初袖的角度,设想和推测她的下一步行动。
贺兰初袖要什么,一言以蔽之,荣华富贵。
贺兰初袖的心高气傲,嘉敏前世也不是没有察觉,只是没当回事。到她登上皇后之位她都没当回事。活该她被记恨。如今贺兰初袖与苏仲雪并聘为宋王妃。但是宋王妃,自然不会是她的终极目标。贺兰初袖没这么短视。在萧南南归登基之前,贺兰初袖是绝不会与苏仲雪起冲突的。
就算苏仲雪想,贺兰初袖也不会何况苏仲雪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
所以如今萧南所欲,即贺兰初袖所欲。
从前萧南的兵权,是通过她的父亲获得。如今有元昭诩留意,贺兰初袖未必绕得过去。到时候她自己会找别的出路,譬如……陆家。
贺兰初袖这个主意,恐怕是打错了。嘉敏这时候想起,其实也有些懊悔。当初芳草地宴席上,她宁肯得罪皇帝,自己取了牡丹,也不愿意它被贺兰初袖拿到。如今想来,如果真落到贺兰初袖手里,那才是一场好戏。如果她当时就猜到贺兰初袖……罢了,也还是防不胜防,嘉敏心想。
到这时候她已经彻底想清楚,前世贺兰初袖做过七年皇后,这宫里宫外,以她的本事,手上不知道攥了多少人的软肋。这就是为什么她能够模仿太后的笔迹,能够引嘉言去永巷门,能够“凑巧”救下于谨,让于樱雪俯首听命,又刚刚好以“走水”事故让皇帝和陆静华被堵个正着……她防得过贺兰初袖,怎么防得过明里暗里这么多人。
好在这一番较量下来,她也不算是全无所得。嘉敏心想。要是萧南仍能前世一般,顺利拿到兵权,归国登基,而燕朝分裂,无力南下,那自然是她贺兰初袖笑到了最后。但是如今萧南未必有这个机会。
燕朝养着萧南,是为了对南用兵,但是绝不可能把兵权交到他手里去。前世她父亲是为了她,力排众议,接纳萧南。而如今……陆静华好摆布,不等于陆家好摆布。陆静华秉性容貌,与小潘儿相去甚远,又没有当初贺兰初袖的手腕,也就多半不可能拥有左右皇帝和家族的能力。
事实上,陆静华得立为皇后,对于嘉敏,未尝不是利好。皇帝要与太后斗,皇后是他天然的同盟。他自然而然就会倚重陆家。陆家是将门,有很大可能,会从她父亲手里分一杯羹去。
如果皇帝能够的话。
所以父亲会倒向太后,这个结果不用怀疑。即便现在还没有决定,最终也必然是这样。无论为了王妃与太后的情分,还是因为皇帝的猜忌。又因为有陆家分势,太后既然非用父亲不可,而对于父亲一家独大的担忧,也会相应地少很多。而且短期内,太后应该是能够压住皇帝的。
至于以后……嘉敏也盘算过,前世燕朝的四分五裂,与两宫不和有关,与她父亲权势膨胀有关,与皇帝刚愎有关,与台省用人有关,与六镇之乱有关,与萧南领兵南下有关。以她的身份,左右不了天下大势。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一介匹夫,说什么天下有责。
换做是哥哥,没准行动会方便很多,没准还能够力挽狂澜。不过嘉敏并不想抱怨,抱怨能有什么用呢,哥哥小小年纪跟着父亲东奔西跑的时候,也并没有抱怨过,两个妹妹能够安享太平。
只能是尽力而已,说到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第113章 惊艳(二)()
嘉敏向父亲要求来瑶光寺,算是剑走偏锋。 匕匕··蛧·首·发 在王府中,能打探和收集到的消息太少,远不及她前世在周城身边。周城知她是孤家寡人,并不忌讳让她碰触机密文书。而父亲是决然不会允许她进书房的耍赖也没有用。既如此,何妨另辟蹊径。瑶光寺由来已久,又一向都是达官贵人乐于供奉。
暂住瑶光寺,嘉敏身边只带了素娘、半夏和曲莲。竹苓和甘草留在府中,自然知道该做些什么。
自镇国公家眷和南平王家眷在瑶光寺出事之后,瑶光寺上下已经被洗过一遍,南平王又拨了四名侍卫跟着嘉敏,以保安全无虞。嘉敏入住瑶光寺第一晚,就与素娘促膝长谈过一次。素娘花了半个月功夫,把瑶光寺上下摸得熟透,买了十二个才留头的小尼姑,在二十四节气中取十二个为名,和住持说好了,先跟着寺中比丘尼修行,等嘉敏翌日回府,再一并带回去,安置家庙。
素娘端的好手段,在她的训练下,小尼姑个顶个的机灵,虽然识字不多,学话却有模有样,各自跟着师父出入洛阳城里顶尖的门第,目中所见,耳中有所闻,源源不断都传回到嘉敏这里。
消息汇集,交由半夏、曲莲整理。起初两人手生,到嘉敏指点了小半月,渐渐就不用再操心。
嘉敏在瑶光寺的日子过得既充实,又逍遥。私下里反复追忆与推算。毕竟时隔十年之久。前世这个时段所发生过的事,前世的嘉敏并没有留意过。所以如今想来,就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其实大多数人都是如此,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刻,就你在这世间的这一刻,整个世界,在往什么方向滑落。
见微知着,一叶落而知秋,那都是睿智的人,大多数人都不够睿智。
那些导致日后天崩地裂的大事,起源于哪个不起眼的细节,大多数人都看不到,张家被烧,嘉敏前世也听说过,甚至那一日,她还曾经路过,曾经目睹有人跌跌撞撞从张宅里奔出来。但是如果不是后来周城反复提起,她大约还会为朝廷顺利镇压动乱而高兴,决然想不到,这一把火,就是燕朝覆灭之始。
是谁走漏了风声呢,张仲的上书,嘉敏也仔细想过,但是上一世,事发的时候她还不知世事,这一世她不在京中。
论理,能拿到朝臣上书的人总归不多,只是苦无线索。而之后吏部尚书崔亮上台主政,授官不问才能,一律按资年分先后,那更是她无从左右。受惠者亦多,要从中揪出背后黑手,则基本不可能。
更何况最重要的也许还不是找出那个人。嘉敏叹了口气。在她的记忆里。正光五年开始,天下多事。当时父亲还很得太后倚重,为此东征西讨,难得在京城停留……这也导致了他日后在京师的根基不稳。
嘉敏手里虽然充斥了大量信息,但是对于整个天下的局势,仍如盲人摸象。后宅的家长里短,只是便于她梳理家族、势力之间的勾结,与利益关系。但是天下之大,这也不是最重要的。
比如汉之亡,始于黄巾之乱,那并不完全因为京中达官显贵的勾心斗角,分赃不均。而是汉末的天下灾荒,瘟疫频发,朝廷赈抚不力,以至于灾民流离失所,五斗米教大行于世,遂有朝廷令天下州郡养兵驱贼,这是动乱之源。至于董卓进京,诸侯割据,不过是加剧了这个进程。
嘉敏知道前世的朝局走向,是她的优势,但是她并不能因此倒推如今的局势。那对于一个生命里前二十余年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闺中少女来说,要求太高了。棋盘上一角闲棋,都可能导致棋局的天翻地覆,胜负易手,更何况被她和贺兰初袖移动的,是处于棋局正中的棋子。
天下还会不会乱,帝后之争鹿死谁手,都是眼下无法判断的事。
如果她手里有一个人,能够左右朝局……嘉敏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能苦笑。人贵自知。她并没有施政的才能,手操权柄,一言以决天下,是怎样如履薄冰的一个感觉,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要识人用人,抚牧万民,给天下以活路,那不是摆平几个权贵就能做到的。她的父亲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几乎没有敌手,但是洛阳不是他的战场。她父兄过世之后,皇帝曾主掌洛阳三月有余,外不能退兵,内不能安民,可见也有限。更休说胡太后,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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