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哪里还记得要回答我,就只顾着笑了,引得左右婶子、姐姐都过来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啊。”十二娘“唉”了一声:“后来都拿这个打趣我,连祖母,连外头叔伯还有哥哥们,都拿这个笑话我。”
嘉敏不无羡慕地想:如果母亲在世,也许她也能有这样无忧无虑的好日子吧。如果母亲在世……这世上的人,总对自己失去的,不曾拥有的,耿耿于怀。然而她如今,不是还有父兄、妹妹么。
她大约是,渐渐就起了不肯知足的心。嘉敏忍不住自嘲——当初死的时候,千想万想,只求重新来过,哪怕难,哪怕苦,哪怕万劫不复。
得陇而望蜀,人心都如是。
。。。
第九十七章 赠礼()
说笑间马车已经行至法云寺外。
原来中州有下元节赶庙会的习俗,所以这一日果然如十二娘所言格外热闹,耍百戏的,弄管弦的,摆食摊的,算命、卜卦、斗棋、卖字,卖货郎与卖花女……应有尽有,游客接踵摩肩,熙熙攘攘。
嘉敏起先还挂着于谨的事,但是这点子忧虑也很快被热闹冲淡了。她重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履足这红尘繁华之处,一时竟看了个眼花缭乱:憨态可掬的泥娃娃,红眼睛长耳朵的兔子灯,绣工粗糙、配色却鲜亮的荷包、头绳,柳枝编的小篮子,竹子抠的香盒儿,又有青瓷粉盒……
嘉敏只管看,但凡多看几眼,自有人替她买下,从头至尾约莫走了有半个时辰,各色小物倒买了半车。
庙会走得尽了,就有迎客僧将她们迎进寺中。
外头这般热闹,俗讲那边也是一阵一阵欢呼、唏嘘,寺里却是清幽,幽静得简直像在深宅大院,嘉敏在放生湖边歇一歇脚,十二娘眼巴巴地只想去听俗讲,嘉敏不由笑道:“你自去,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十二娘这才欢天喜地地去了。
一颗石子,“当”地落在嘉敏鞋前。嘉敏盯住石子看了足足有一刻钟,吩咐道:“素娘我渴了,你帮我拿点水来。”
素娘领命去了。
嘉敏瞧着左右无人,回头喝道:“出来!”石柱后头转出玄衣少年,却是澹台如愿。算他机灵,没有穿戎装,嘉敏抚额道:“是阿兄叫你来的么?”
澹台如愿笑一笑,没有作答。嘉敏顷刻间明白过来,这货多半是以公谋私,跑来偷窥未婚妻的。果然,澹台如愿从怀里摸出面镜子递给嘉敏,嘉敏瞪着他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澹台如愿忸怩半晌,方才嗫嚅道:“我瞧着好。”
嘉敏:……
嘉敏在心里默默为前世的自己掬一把泪,特么好容易出来一个忠臣义士,就这么个德性!
嘉敏小脸一板:“澹台将军,你这是私相授受!”
澹台如愿“哎”了一声,像是比她还惊奇:“三娘子不知道么,再过十天七娘子就要出阁了。”
嘉敏无语:“左右就只剩了十天,就这么等不及……到时候自个儿交给她,不好?”
澹台如愿像是压根就没这么想过,英气的剑眉聚拢了又散开,忽得跳起,几个跟斗,嘉敏只觉眼前一花,人就不见了,喂喂喂,东西还在呢!嘉敏张张嘴:合着这货是打算上赶着强买强卖啊。
却听素娘问:“三娘子,在和谁说话呢?”
嘉敏:……
“咦,哪里来的镜子?”素娘瞧见嘉敏手里的菱花镜,一惊,像是无意道:“做工倒好,怕须得百十千个钱。”
嘉敏忍了又忍,方才忍住没爆粗口,只道:“我也觉得好,想送给七娘子……”又从荷包里摸了一个青金石戒指,一只十八子手链出来,说道:“链子给九娘子,戒指送十二娘……素娘觉得如何?”
素娘忍住笑道:“甚好。”
嘉敏歇得够了,就去听俗讲的大堂,七娘、九娘一行人衣裳鲜亮,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嘉敏把戒指给了十二娘,又把手链送给九娘,这两样都精致小巧,九娘也就罢了,十二娘实在爱不释手。
嘉敏又拿出镜子来,一错眼,惊道:“咦?”
“怎么了?”九娘问。
“眼花了。”嘉敏迟了片刻才回答。顺手把镜子递给七娘,说道:“方才看见这面镜子,倒想起两句诗。”
嘉敏借住崔家,可从来没有咏过诗作过画,崔家人只道她是不会,她是娇客,自然不去为难,不想这时候忽然冒出这么句话,七娘、九娘一时都奇道:“说来听听。”
嘉敏有意多看了七娘两眼,笑道:“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诗倒寻常,含义却隽永。崔家几个都是聪明人,哪里有听不出的道理。九娘捂嘴只笑,十二娘忙着挤眉弄眼,七娘素手抓住镜子,却咬唇叹了口气。嘉敏这时候早神游天外,想着这世上哪有这么像的人。
可是再回头,人海茫茫,哪里还有方才的影子。
那日俗讲说的是目连救母,说到目连的母亲在饿鬼道受苦,惨叫,嚎哭,不得超生,感同身受,而目连又怎样心疼到落泪,怎样百折不挠试图救回母亲,也历历在目。只是嘉敏和崔七娘都有些魂不守舍。
一行人都没有察觉,有人在角落里遥遥看着她们,是一男一女,男子急得跳脚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喊……”
女子冷冷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眼下三娘子是自由身呢还是被人劫持!你知道你贸然上前,他们会不会杀了三娘子灭口!我们殿下和三娘子是一起出的京,如今三娘子却孤身一人,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子被她拿话堵了个严严实实,一时默然没有答,心里却想:我出京来又不是为了找你们殿下,南平王妃的命令管得住南平王府的人,难道还管得到我不成!只要打听得到这一伙人的身份,不就知道三娘子是不是被挟持了,至于宋王……谁管他为什么没和三娘子在一起呢!不在一起才好!
心中另有打算不提。
听完俗讲,嘉敏和崔家姐妹就准备着打道回府,临上车时候,不知道哪里冲出来一群淘气小儿,约莫六七岁,男童女童都有。嘉敏差点被撞了个跟头。幸好有素娘扶着,方才幸免于难。
十二娘倒是气得脸色发白,嘉敏安慰了许久才缓和下来。
转眼就到崔七娘出阁的日子,崔家上下有条不紊地忙,怕冷落了嘉敏,专请她陪着七娘。
七娘比嘉敏大上几岁,平日里言行都见风范,嘉敏对她多少有些敬而远之。新娘子一应衣饰,都精美绝伦,乌鸦鸦的发髻上插满了珠玉,光艳照人。崔家虽然累世公卿,七娘的父亲官位却不高,澹台如愿也只有六品,自然比不得当初宋王娶妃。嘉敏的手缓缓抚过嫁衣,柔软如碧水,心神就有些恍惚。
当初她出阁,整个洛阳都为之轰动。
他们都说,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盛事了,他们说,连当初彭城长公主出降,都没有这样的威风,他们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再盛大再完美的开头,也奈何不了日后百孔千疮。嘉敏在许多年以后,还曾听新起的贵妇人闲话,说起当初兰陵公主,满脸钦羡唏嘘。她没见过她。如果她认识她,知道她过的那些年,大约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所受过的苦,在大多数时候,都无从诉说,无从证明。
嘉敏微叹了口气,忽听七娘问:“……三娘子在洛阳,可曾听说过金谷园?”
嘉敏一愕。金谷园是前朝富翁石崇所置,据说占地极广,因势高低筑台凿地,楼台亭阁,池沼碧波,交辉掩映,又有茂树郁郁,修竹亭亭,百花竞艳。因金谷水萦绕穿流,所以名之为金谷园。
在前朝,金谷春晴为洛阳八景之一。
之后石崇显戮,风流云散,又战乱连年,金谷园的盛景只剩下传说,嘉敏前世曾由周城相陪,去过一次,满目春光,断壁残垣,唯有花树繁茂如昔。
嘉敏不知道七娘何以忽然提起。
石崇是败亡之人,金谷园是败亡之地,七娘大喜之日,实在不宜提这些丧气之物,一时笑道:“姐姐他日得闲,可命澹台将军陪同前去——”然后硬生生转过话题,低笑道:“我在哥哥军营里时,与澹台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崔七娘妙目流转,示意她往下说。
嘉敏于是继续道:“……澹台将军人很和气,长得也……好看。”在多年之后,嘉敏还曾听周城说过,说如今澹台如愿是洛阳第一美男子了,出门打个猎,风吹偏了帽子,居然被全城效仿。
嘉敏当时失笑。
七娘只默然听着,笑容一直都在,偏生就看不出有多少喜气。大约是忐忑吧,毕竟没见过几面的人,日后要一生一世,生死与共。即便以望族女子的教养,也终究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小娘子啊。
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话说,七娘又幽幽说道:“我听说金谷园里,有过一个叫绿珠的歌姬,姿容绝世。”
嘉敏……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石崇因绿珠而获罪,绿珠堕楼而死,真是太不吉利了。嘉敏目瞪口呆之际,七娘莞尔一笑:“吓到三娘子了。”
嘉敏:……
七娘又道:“我小的时候,家里曾经收留过一个老妪,很老很老了,皱纹爬在脸上,就和蜘蛛网一样,但是身段还轻盈苗条。她说她曾经是金谷园中人,曾经师从绿珠——三娘子,你会吹笛么?”
嘉敏到:“会的……只是吹不好。”
七娘的手从宽袖下伸手出来,张开,手心里一段短笛,竟是黄金所制,放在嘉敏掌心,沁凉。
七娘说:“三娘子,可不可以请你为我吹一段《子衿》?”
。。。
第九十八章 子衿()
《子衿》是《诗经》国风中名篇,说的是女子倾慕心上人。嘉敏前世,也曾绣了“青青子衿”四个字在云帕上,希冀能够送到萧南手里……她和萧南是没有这个福气了,但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总还是件喜气的事。
嘉敏于是一口应下,只笑道:“我吹得不好,姐姐莫要见怪。”
这时候时近黄昏,天色凄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金声清锐,穿破暮霭重重。
变故在间不容发之间发生,嘉敏最后一个音符还没有散去,就觉眼前一花,一根长鞭卷进来,然后七娘就飞了出去。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谁也没有出声,谁都没有动……所有人都傻了——大约开天辟地以来,也没有人想过会出这样的意外——崔家小娘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个儿家里,竟然被……抢走了。
足足一刻钟的静默过去,然后才是慌作一团,哭泣,叫喊,奔走,怒骂与喝斥。
到处都是慌慌张张的人。
作为利益无关者,嘉敏在其中,算是最冷静的了。她甚至能想起法云寺里澹台如愿把镜子递给她时候的热切,想起七娘子当时的衣裙,想起方才她唇边浅笑,眼底灰烬,想起她问金谷园,金谷园中的绿珠。
然后她让她吹的那支曲子,叫《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不来找你,你就忍心从此与我断绝音讯么?
嘉敏觉得有一团火在胸口烧,烧得整个人苦闷难当——如果七娘不愿意下嫁澹台如愿,为什么不早说?
也许是没有机会,也许是说了也没有人理会,也许……
“姑娘要往哪里去?”嘉敏翻身上马,素娘拉住了辔头。
“我……”嘉敏在沉吟中,猛地飞起一鞭,素娘吃痛松手,骏马登时就冲了出去,老远,素娘才听到嘉敏的声音被风吹过来:“去找七娘子。”
嘉敏的骑射,比嘉言略强。那须得归功于后来周城的督促。但是要真刀真枪干起来,也还是不堪一击。
只是这时候血勇上头,哪里还想得这么周全。
风呼呼地在耳畔响。天色是越来越黑了。嘉敏也没仔细计算过,到底跑了几里路——中州城小,出城只有一条路,抢匪带着七娘,是定然不敢滞留城里的。否则城门一关,就是插翅难飞。
路渐渐偏荒。寒冬的萧瑟,要带到这荒郊野外才尤为惊心,渐渐就看不到一丝绿色,看不到人,远远有狼嘷,一声,接一声。嘉敏勒住马,四下里都是荒山,树枝光秃秃的,交错纵横,或直挺挺刺向苍穹。
天色由惨青渐渐转为乌蓝。
“兀那小娘子,要往哪里去!”忽的一声粗喝,从高处传来。嘉敏抬头看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稚气未脱,身量却长,蹲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远远瞧着,倒像是只大鸟。也许是秃鹫。
嘉敏定定神,扬声道:“郎君有礼!”
那少年不想嘉敏这般客气,嗤笑一声:“小娘子有礼!”
调子往上扬,却是个调戏的口气。
嘉敏不理会这些,只管问:“敢问郎君,可有看到有人带了新嫁娘,骑马从这里过?”嘉敏也有想过,也许劫匪会在半路上让七娘换过衣裳,但是转念一想,她追得仓促,他们逃得也未必从容。七娘的嫁衣样式繁琐,没有婢子帮忙,不是一时半会儿脱得掉的。所以方侥幸有此一问。
那少年瞧着嘉敏年纪甚小,圆溜溜一双杏眼睁得老大,却是黑白分明的好看。他原是想过,追上来的都是彪形大汉,也好痛痛快快打上一场,谁知来了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偏还摆出个知书达理的架势——就算他有心调戏,也还嫌太小。当下挠了挠头,“哎”了一声,磕磕绊绊说道:“此、此路是我开……此树、呔!不管这么多了,反正、反正先留下买路钱!”
顺口溜都念不好也好意思出来打劫!也不知道是哪家小公子淘气——这少年举止虽然荒唐,衣裳料子却不差,暮色里一口白牙也亮得晃眼,嘉敏虽然说不上多有眼光,还是看得出,这少年不是专业打劫的流匪。
当时一提缰绳,就要从树下过。
“小娘子止步!”那少年猛地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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