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微微一笑道:“我记得三娘子也进宋王府做过客。”
嘉敏进宋王府,是被羽林郎追捕的那一夜,闻言不由警惕地道:“于少将军要说什么?”
“我在想,”于谨悠然道,“三娘子既然进过宋王府,难道没有见到宋王私下养的那个……绝色美人?”
苏仲雪么,嘉敏面上微微变色。
于谨察言观色,只道得计,要再开口挑拨几句,忽然外间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宋大郎、宋大郎!”——入住客栈,于谨与萧南对外假称兄弟,姓宋,宋是萧南的爵号,也算是于谨的恶趣味了。
于谨“当”地抽出腰刀,猫腰走至门后,喝道:“什么人!”
“是我,小二!”外间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热情得近乎谄媚,“给大郎送水来了!”
送水?于谨心头疑云大起:“我没叫水!”
小二解释说道:“……是二郎叫送的,二郎命小人先给大郎送,待他回来,再送一份,说是连日舟车劳顿,需热水沐浴解乏。”
“我……”于谨刚要说“不用”,门外小二又滔滔不绝往下说道:“……二郎已经付过钱了,大郎莫要生气,二郎也是一番好意,体恤大郎一路辛苦,二郎说,万一大郎不喜,就先放着,等他回来用。”
还真是考虑周到,体贴入微。
于谨被这一连串“大郎”、“二郎”、“用”和“不用”的冲得有些头昏,回头瞧了嘉敏一眼,嘉敏眉心深锁,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谨想一想,潜行至窗边。客栈里的窗纸并不太厚,午间日光又透,于谨轻易就能看出来,门外确实只有两个人,挑着热水和浴桶。这两人身量都不高,矮小,瘦弱,战斗力应该不强。
没准还真是小二。
于谨在心里想,萧南虽然也逃过难,到底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世家子,瞧他在洛阳的排场,平日里起居用膳,身边怕没十七八个伺候的,比寻常人讲究也不奇怪。他原是想拒绝,但是自那日逃出皇宫,之后逃出洛阳,于谨已经有近三个月,不曾舒舒服服洗一次热水浴了。
那些富贵时候寻常的东西,到落难,都成奢望。
所以不提犹自可,一旦想起,全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忽然就都痒了起来,痒得全身不得劲,不如……不就是洗个热水浴么,能费什么功夫,横竖、横竖元三娘还在他手里,跑不了。
一念及此,于谨忍不住再回头看了眼嘉敏,意料之外的,发现嘉敏面上竟大有惊慌之色,触到他的目光,连连摇头,像是唯恐摇头他也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又是摆手,又是作口型道:“不要!”即便是沐浴,他也定然不会放她出去,有多尴尬,嘉敏简直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要命!萧南这是什么意思!
于谨也猜到了嘉敏的顾虑,却忽然生出促狭的心思:他之前,也不是没想过要把元家姐妹弄回家去,伺候枕席。只是后来接二连三的变故,逃命要紧。再后来无意中碰到私奔的元三娘和萧南,明知道自己家破人亡和这两人脱不了干系,却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心里积郁也不是一日两日。这时候好不容易得了机会……怎么舍得不出了心头这口气。一时收了刀,刀尖对外,拢进袖中,笑着开门道:“进来罢。”
“不要!”嘉敏几乎是尖叫了。
门外两个小二听得里间有女子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进门来,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果然是客栈小二装扮,脚步、举止间也没有什么出奇。于谨心里多少松了口气,指点他们放下浴桶和热水,小二殷勤,嘴里不住问:“……打来还要点什么么?”
“不用。”于谨简洁地回答,见两个小二还磨磨蹭蹭,贼眉鼠眼不断瞟向已经退到角落的嘉敏,忽然就反应过来,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银角子丢过去,喝道:“快走!”两人登时欢天喜地,一口一个“客人万福”退了出去。
嘉敏原先也道萧南弄了这么两个人来,多少有些弯弯道道,谁知是如假包换两个真小二,不由大大失望了一回。
于谨关了门,腰刀架在浴桶上,抽了腰带,向嘉敏走过来。
嘉敏吃惊地张大嘴,好半天才哆哆嗦嗦把话说出口:“你……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元三娘子猜不出来么?”
于谨笑了起来,扬一扬手里的腰带。嘉敏苍白着面孔,手缩在袖子里,紧紧抓住之前萧南从袖子里递过来的匕首。于樱雪的匕首。心里早把那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又送浴桶又送热水的萧南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在想什么!难不成暗示她行刺于谨?拜托了,就凭她连于樱雪都打不过的战斗力!
“哟,”于谨笑得越发开心,“我还真当三娘子天不怕地不怕呢。”
嘉敏倒是想嘴硬,可惜形势比人强。她自重生之后,已经很得“识时务”三个字的精髓。当时就苦笑道:“让于少将军看笑话了,我自来胆小,不是一日两日,怕的东西,也不是一件两件。”
“是嘛,”于谨笑道,“其实三娘子想多了。三娘子是宋王殿下的禁脔,我可不敢教你叠床铺被——怕宋王殿下和我拼命呢。”
明明浴桶和热水都是萧南使人送来,方才元三娘想必也听清楚了。不管萧南什么意思,于谨想,不管是他考虑不周,没想到嘉敏处境尴尬,还是有别的什么暗示,他就不信,元三娘心里能舒服到哪里去。
果然,嘉敏涨红了脸,只是咬住唇不说话。
。。。
第九十一章 逃亡()
于谨好耐心地把她绑在窗子边上,见嘉敏把眼睛闭得紧紧的。一时恶作剧心起,凑上去亲了一口。嘉敏“啊”的一下睁开眼睛,见这时候于谨已经走到木桶前,正脱下外裳,又赶紧闭了回去。她原本就不及嘉言美貌,又风尘仆仆这么多天,于谨心有所憾地想:要是六娘子就更好了。
水声哗哗的。嘉敏一面在心里画圈圈诅咒萧南,一面悄然把匕首从左手递到右手,开始对付于谨的腰带。
于谨的腰带,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制成,又硬又韧……没准是牛皮。嘉敏辛辛苦苦割了老半天,还得忍受于谨不断的挑衅:“……不知道三娘子想过没有,一旦宋王殿下回到南边,身边环绕的,可都是南边的臣子,南边的势力,到时候,宋王殿下免不了还须得娶个南边的世家女……”
嘉敏是恨不得跳起来叫他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
这辈子她是不会再经历了,但是上辈子……嘉敏不得不承认,于谨说得有道理,若非如此,苏仲雪也不至于这么急着下手,要她死,要她快点死,要她至死……也不能踏进吴国的国土。
她是吴国的皇后,如果她活着,谁也越不过她的名分。
那真是个笑话。
这世间有许多的笑话,只有落在自己头上的那个,才惨烈得格外刻骨铭心。
于谨瞧着她苍白如纸的面容,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要元三娘对萧南起了猜忌之心,他于谨拿到兵符的可能性自然大过萧南。到时候,就算萧南成功南归,也不过是在他手下做个傀儡皇帝罢了。
至于元三娘,她大约是不会在乎情郎是个真皇帝还是假皇帝的,只要他是萧南,只要他死心塌地地做她的丈夫。
这样卑微的愿望,他有什么理由不让她称心如意呢?
于谨正想得高兴,忽然门外又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啪啪啪、啪啪啪!
“谁?”于谨握刀,蓄势待发。
“官府查人!”外头传来男子粗声粗气的回答,然后是小二谦卑的声音:“客官莫怕,只是循例、循例……”
这大白天的,哪有什么循例!于谨回头瞧了一眼嘉敏,嘉敏割腰带正割到紧要关头,脸色尤为难看,于谨只当她是害怕,又听得外间敲门不绝,披了衣裳出来,随手移动屏风到嘉敏面前,堪堪挡住人。
然后握刀蹿到门后,心想只要对方有个什么不对,就先一刀劈了再说!
他对自己的刀法甚为自信,只要不是朝廷出动精锐,又大队人马围攻。丢下元三娘,他要只身以逃总是问题不大。这样想着,左手猛地拉开门栓,门一开,竟是光芒万丈,刺得眼睛一时都睁不开来。
不由自主就退了一步。
到底将门出身,打小锤炼的武艺,这一步之间,右手长刀已经本能地迎风斩去,却斩了个空!
这一惊非同小可,于谨反应也快,不思伤敌,先顾保命,蹬蹬蹬连退了有三四步,方才看清楚,方才刺到眼睛的,是长长一条火舌——那原是他在洛阳常见的炫目戏,炫目艺人口中含酒,一口喷出去,火烧连绵,能长致七八米,这时候已经快要烧尽了,落在地上,不过是一滩水。
面前空无一人。
没有粗声粗气说话的男子,也不见了那个殷勤狡猾的店小二。
于谨略一思索,忙忙奔回屋去,一脚踹开屏风——果然,屏风后也已经空无一人。
半开的窗,被割断的腰带,断口平滑。一截钩在屋里,一截垂在窗外,凹成箭头的形状,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嘲弄。于谨怒极攻心,胡乱套上衣裳,从窗口跳出去——原就在二楼,元三娘都敢跳的高度,对于谨自然没有难度。
然而客栈外车来车往,人流不息,又哪里有元三娘的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所谓度日如年,嘉敏眼下就是这个感觉。她在等,等于谨回来,等于谨再离开。她不敢探头去看外间发生了什么,侧耳听时,悄无声息。萧南之前没有给她打过招呼,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只是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钻进了床底——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手里还紧攥着于樱雪的匕首。
她提醒自己一刻也不可以懈怠,但是连日奔波,连日的提心吊胆,这时候枯燥而无聊的等候,多少让她有些昏昏欲睡。
“三娘、三娘……”萧南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嘉敏觉得自己两个耳朵都竖起来了:“我……我在这里。”
那床甚矮,矮得让人很难想象竟然能够容下一个人。
萧南半是惊讶,半是好笑,弯身去,果然看见嘉敏趴在地上,手足皆贴地,像只大王八。唯有眼睛贼亮,亮得像天上的星子,亮晶晶地看着他,喜悦也亮晶晶的,从星星里溢出来。一时笑道:“亏得你……我当你会躲在屏风后呢。”
一面说,一面伸手拉她出来。
嘉敏原想说“屏风后哪里藏得住人”,但见萧南眉目间焦灼之色,也就忍住了。萧南也不与她多话,拉着嘉敏走到门口,先探头去看一眼,然后推开隔壁——那门竟没有上锁,到进了屋,闭了门,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灰头土脸,一个汗流浃背,忍不住相对而笑,萧南说:“总算……总算……”
嘉敏抿嘴一笑。
屋中忽然就静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之前总有很多的话要和对方说,而找不到机会。如今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又无话可说了。难不成要问“小二是你安排的么?”当然是。要问“怎么想到的这么古怪的点子?”根本无须解释,没有之前送热水浴桶松懈于谨的警惕心,后来的事,就不可能这么顺理成章。“怎么会想到送热水浴桶?”那更容易解释了,萧南是含着金匙出生,于谨又何尝不是?长途跋涉之后于谨最无法拒绝什么,萧南能猜中,有什么稀奇?
忽听萧南问:“……饿了么?”
嘉敏:……
之前不觉得,到这句话提醒,才记起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人在紧张的时候,往往连饥饿都会忘记。
萧南一看嘉敏这神色,连回答都不必等,从怀中掏出一张胡饼。嘉敏是万万想不到,萧南这样的贵公子,会把胡饼藏在怀中,一时怔忪,却听到萧南言语中的歉意:“……已经冷了,小地方,也找不到什么像样的吃食……”
嘉敏接在手里,尚有余温,忽问:“你吃过了么?”
萧南张了张嘴,没有发声,面上表情真是精彩纷呈。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他惦记着她没有进食,却忘了自己也没有。之先于谨支开他,留下嘉敏,他明知道不到绝望,于谨绝不敢把嘉敏怎么样,但是心里头的慌乱却是实实在在的。
谁知道于谨会做什么呢,那个疯子,他没了家,没了亲人,就没了顾忌……那样危险的一个人物,他怎么可以把嘉敏留给他。
万一……
万一呢……
解掉一个万一,又来一个万一,他自忖聪明,放不开这一万个茫然若失。
也许、也许……毕竟是一路同生共死的缘故?他这样想:应该是,自然是,毫无疑问是。
自他受伤,嘉敏为他求药,然后双双落在于谨手里,之后一路的相依为命,他几次高热,昏迷不醒,嘉敏喂他水喝,喂他药喝,半夜里伸手试他鼻息,大约是怕他死。她怕他死,他怕她走。
他总觉得没准什么时候,嘉敏会看穿他的真面目,知道之前种种,是他一手设计;没准什么时候,嘉敏会恨死了他;没准什么时候,她会丢下他,他睁开眼睛,全世界都已经弃他而去,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荒郊野外,垂垂等死。
他心里,一直一直……都有这样的恐惧。
那大约是……在金陵时候留下的阴影。离他而去的人太多,为他而死的人也太多,多到足以把年少稚嫩的心磨得老茧重重,那些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鲜血,背叛,也只有在午夜梦回,才依稀得见。
你尝过那种感觉么,你总以为会是被抛下被放弃被辜负被背叛的那个,但是不,她在,她一直都在。
。。。
第九十二章 相怜()
萧南微叹了口气,却见嘉敏“滋拉”一下撕开油纸,胡饼出炉已久,已经不脆了,反而生出韧劲。费了老大力气才勉强一分为二,仍是一半大,一半小,嘉敏把大的那半塞给萧南:“……给你。”
萧南拿了在手里,并不急着吃,却忽然问:“方才……要是方才我一去不回来了,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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