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步一步从荷桥上下来:“儿臣见过母后。”
镇定,从容,真挚,没有一丝儿颤音,没有一丝儿不妥。这句话打破了烟花的结界,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随即响起,画舫内外伏地一片。这样近的距离,嘉敏能够看清楚少年面上的笑容,就和平常一样,青涩,干净。但是瞬间让她生出毛骨悚然的狰狞感——如果他知道小潘儿已经死了。
如果让他知道小潘儿已经被太后打死了——其实不必如果,以皇帝的心机和手腕,他没有可能不知道。但是他还能全心全意地等着最后一朵莲花开完,他还能笑得这样平静,这样温柔,这样一如既往……如果他这时候暴跳、怒骂、拂袖而去,也许嘉敏心里,还不至于这样恐惧。
嘉敏一把抓住嘉言的手,嘉言痛得叫了起来:“阿姐,你弄痛我了!”
“阿言!”嘉敏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的呼痛声,“阿言我想回家去!”
“什么?”嘉言一脸“阿姐你疯了”的表情,“如今我和母亲都在宫里,父亲和哥哥也不在,家里没别人了,你回去做什么!”
猛地记起还有温姨娘,嘉言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
“你先别问,”嘉敏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嘉敏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玩笑。
“就现在。”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宫门下了钥不说,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现在这样子,咱们有机会说么?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如果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病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御医还强?”嘉言嘟囔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敏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颓丧起来,自语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嘉言瞧着她这样子,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回家?你要回家做什么——是因为今晚落水的缘故么?”
“自然不是。”嘉敏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万句话,却半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得叹了口气:“阿言我问你,太后杖毙了小潘儿,不怕陛下生气么?”
她并不知道回南平王府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困在宫里,就什么都做不了。她必须离开,因为这里太危险。
是皇帝的笑容和举止,给了她这样的紧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只在生死边缘辗转太多次的小兽,能够轻易判断出风雨将至的气息——那并不容易,那是前世嘉敏后半生全部的收获。
“这事儿啊,”嘉言笑了起来,其实她也一直有感觉,自她从瑶光寺归来,她的这个姐姐,像是变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颗心,戳了十七八个孔,每个孔都装了没完没了的事,当然嘉言和她的这个姐姐并不那么友爱,所以这时候口气里难免有些幸灾乐祸:“阿姐你怕了么?”
嘉敏竟然点头道:“是,我怕。”
嘉言噗嗤一下笑了,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嘉敏面前占上风呢。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姨母怎么会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真是想太多啦!”
那也许是真的。就算皇帝因为小潘儿的死怨恨太后,他能做什么?他能怨怼太后?他如今才十三岁,距离亲政还有三年。权力在太后手里,就算太后要废掉他,事关人伦,他也只能受着。
是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所以只能表现得更温顺和听话。嘉敏默默地想。前世太后的寿宴结束,王妃就带她和嘉言回了王府——大约还是觉得她丢了面子,不想她再在外头丢人现眼。
就只有贺兰初袖留在宫里。嘉敏记得自己当时因为闹了大笑话而自卑自怜,没有心情顾及太多,等她终于肯从画屏阁走出来,贺兰初袖已经回来了,并没有听说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有,贺兰初袖又怎么会说给她听呢?
所以应该是,小潘儿的死,在皇帝和太后之间种下心结,导致了几年之后的反目,太后的失踪,但是如今,还什么都没发生吧。
防患于未然总是太难,在这样一对母子之间……等等!嘉敏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个字。如果皇帝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清河王的死算什么?抗争、警告,还是意外?
嘉敏才不会相信是意外呢。
。。。
第四十六章 绿梅()
嘉言瞧着嘉敏又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问:“阿姐你不出去赏花么?”
嘉敏知道她爱热闹,定然是呆不住了,便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帮我把绿梅叫进来。”
嘉言也不与她客气,应了一声就进去,不多时候绿梅进来,又哭又笑:“姑、姑娘!”
嘉敏这时候想起她当时哭喊,有种隔世的遥远感和庆幸感——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她又安然度过一劫,不是吗。嘉敏笑着说:“你过来。”
绿梅走到她跟前。
嘉敏问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绿梅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扑通跪下:“三娘子恕罪!”
“恕罪?”嘉敏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要我恕?”
绿梅言辞恳切,悔不当初:“奴婢有罪——奴婢明知道姑娘喝醉了,还放任姑娘一个人呆着,以至于出事……如果奴婢一直在姑娘跟前,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奴婢、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这种说法的荒谬之处,嘉敏是知道的,无非归罪。主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总是奴才。不过嘉敏并不打算用这个来问罪她。即便她当时真的醉了,绿梅去取醒酒汤也是对的,画舫并不是危险之地。何况她没有喝醉,而取一碗醒酒汤,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嘉敏的目光落在绿梅的头顶,鸦鸦的发,底下白皙的肌肤,和压得低低的睫毛。是个温柔清秀的小美人。
嘉敏说:“我不过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绿梅道:“奴、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在船尾没有看到姑娘,就一路找了过去。”
“找了很久么?”嘉敏问。
绿梅这次犹豫了更长一点时间,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很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奴婢看见、奴婢看见……”绿梅开始吞吞吐吐,身子也在抖,像是极度的恐惧。嘉敏说:“你说罢,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我恕你无罪。”
绿梅低了头,声如蚊蚋:“奴婢看见……看见了宋王殿下。”
“除了他。”
绿梅眼睛里有些许的茫然:“姑娘的意思是——”
“你看见了什么?”嘉敏重复,“无论你看见了什么,你都告诉我。”
“可、可是……除了宋王殿下,奴婢就没有看见其他人了。”绿梅更加茫然。
嘉敏闻言,微微颔首,仍是没有叫起,却问:“那么当时,那碗醒酒汤……去哪儿了?”
“醒、醒酒汤?”绿梅像是到这时候才想起还有这样东西,“啊”了一声慌忙要站起来,又跪回去:“当时奴婢打了醒酒汤回来,发现姑娘不在,就随手搁在窗沿上,想找到姑娘再说——”
嘉敏看着她不说话。
“后、后来姑娘出了事……”绿梅在她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往下说,“奴、奴婢就把它给忘了。”
“你说谎了,绿梅。”嘉敏一字一顿地说。这样的语速,让每个字都如钉子一样敲进绿梅的耳朵里,那种冲击力,惊得绿梅身子一晃:“奴、奴婢没有……”
“你的谎言很完整,”嘉敏说,“但是再完整的谎言,也还是谎言。我来给你设想一下吧。如果确实如你所说,你取了醒酒汤回来,因为找不到我,所以把醒酒汤搁置在窗沿上,那我问你,之后,你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在找我么?”
“什么?”绿梅显然没明白嘉敏的意思。
“如果不是偷偷摸摸在找,为什么我没有听见你喊我呢?”嘉敏说。她从落水到被救起,只有一瞬间的功夫。如果绿梅果然在找她,那么之前她在耳房,应该能听到绿梅的唤声。但是她没有。
“我再问你,”嘉敏说,“画舫那么大,又有栏杆隔着,你是怎么会想到,往湖里看的呢?”
如果绿梅没有看到她落水的全过程,在黑夜里,是决然看不到她在水里挣扎的——她没有呼救,因为来不及。
绿梅已然说不出话来。
嘉敏却又微笑道:“如今你可以说了吧?”
绿梅沉默良久,方才道:“姑娘要我说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绿梅是个聪明人,如果不是看到了什么,她完全可以不必撒这个弥天大谎——就如同如果不是她和萧南的特殊关系,她完全不必说谎一样。绿梅的脸色变了变,她跟嘉敏的时日虽短,但是和竹苓、甘草不一样,她没有见过嘉敏心无城府的那一面,所以在她眼里,嘉敏一开始就不好惹。
绿梅权衡利弊,许久,方才说道:“姑娘不会长住宫中,绿梅不幸,无法离开。”
这是讨价还价了。
她说得没有错。那人敢推嘉敏落水,身份就不会低到哪里去,弄死绿梅和碾死一只蝼蚁没什么区别。嘉敏问明白了那人是谁,说走就走了。回头那人要是找绿梅算账,绿梅可没有还手之力。
嘉敏眉眼一动:“你想出宫?”
绿梅却是摇头:“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嘉敏这会儿也不操心这么多,直接问:“那你想要什么?我力所能及之内,我满足你,但是那人推我落水,危及我的性命,我是非知道他是谁不可——你怕他,难道就不怕我?”
“姑娘仁厚。”绿梅立刻一顶高帽子戴上来,不容嘉敏推脱,继续又道,“而且以姑娘聪敏,应该知道,那人并不想要姑娘的性命。”
她当然知道,嘉敏冷笑:“毁人名节,与索人性命何异?”
绿梅抬头看了她一会儿,却是道:“姑娘还是不要再问了,就算姑娘知道了是谁,姑娘也不可能报复回去,就算姑娘告诉太后他是谁,太后也不会信——谁都不会相信。所以姑娘,还是不要问了吧。”
竟然有这样的人物,嘉敏心里纳罕。绿梅当然有可能是骗她,但是这十句话里,总有一两句是真的。她不怕她,却怕那个推她下水的神秘人,无非是仗着,她不但看见了她被人推落下水,还看见了她和萧南在一起。
嘉敏眼珠一转,笑吟吟道:“有件事你还没有听说吧。”
绿梅不解地看着她。
“宋王殿下承诺,等我出宫,就请人登门提亲。”如果嘉敏和萧南的关系还和之前一样,嘉敏空自热络,萧南不予回应,那么嘉敏和萧南的独处,无疑是丑闻。但是如果两人最终结成连理,那么丑闻,也变成佳话了。
这个世界就这么荒谬。嘉敏在心里嘲弄,嘴上只道:“如果你现在不对我说,那么就等着去慎刑司说罢。”
绿梅的脸色再变了一次,终于道:“姑娘不是想出宫么?”
“什么?”“什么?”这次轮到嘉敏吃惊了。
“如果姑娘不苦苦相逼,”绿梅说,“绿梅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
绿梅真是个神奇的姑娘,嘉敏不止一次在心里想。她身边的四个丫鬟中,竹苓已经是足够机灵了,但是和绿梅一比,简直质朴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可惜无法收归己用。有本事的人总是更难收服,何况眼下嘉敏能给她什么呢?虽然嘉敏口头上问她是不是想出宫,但是如果她回答说是,嘉敏未必有这个能力。
能看得这么透彻的人,到底为什么拼死不肯说出凶手的名字,仅仅是因为畏惧?嘉敏很怀疑。明明助她出宫的风险更大,但是绿梅却选了这条路——她大约也看出来了,不付出点什么,嘉敏不会轻易饶过她。
是的,嘉敏在她的帮助下,顺利穿过了灯火辉煌的晚荷宴,喧闹,嬉笑,衣香鬓影,和无处不在的莲花、莲叶、莲香。嘉敏换上了羽林卫的衣裳,腰里别着羽林卫的腰牌,正走在出宫的路上。
衣裳过于宽大了,压在身上有点重。绿梅解释说是她义兄的,但是她的话,嘉敏眼下是半个字都不敢信。嘉敏是问过她,到底怎么知道她想出宫,绿梅说,她擅卜卦。
嘉敏:……
她有没有卜出,她眼前的这个人,曾经死过一次呢?嘉敏促狭地想。
嘉敏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建春门,门卫索要腰牌、口令,嘉敏压低声音,一一都回答了。就要出门时候,忽然身后遥遥传来一个声音,笑吟吟问:“三娘子这是要往哪里去?”
。。。
第四十七章 失败()
圈套!
嘉敏心中闪过这两个字。莫非是绿梅设下的圈套,哄得她穿了这衣裳,用了这腰牌,她前脚才走,她后脚就出首告密?不不不,那不可能。明明嘉敏用绳索捆了她,用衣裳塞了她的嘴,就算她想告密,那也得先有人发现她。
而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嘉敏在心里默默盘算的这片刻,身后人已经赶了上来,哎哟连声:“三娘子可让奴婢好找!”
这声气听着却是耳熟,嘉敏定睛看时,竟然是小顺子!
小顺子还是笑得一脸谦卑和亲热:“三娘子好灵的心思!也就是陛下了,要奴婢这瓜脑壳子,那是想破了都想不到,如今三娘子会是这模样、到这地方来——可算是找到了。三娘子快和奴婢回去吧,太后娘娘这会儿正怪陛下胡闹,不知道疼惜姐妹呢,晚霞湖那头,可闹翻天了!”
这一长串子话,对嘉敏,是暗示皇帝已经知道了她出走,但是显然皇帝不打算让她出宫,所以派他来带她回去。而对守门侍卫,却是将嘉敏从窃用羽林卫身份的罪名中解脱出来,轻松得好像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玩笑。
果然,守门侍卫握枪的手松下来,看嘉敏的眼神也从紧张转为释然——皇帝年少,和亲近的姐妹玩闹有什么奇怪。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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