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做了这样的计划,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死了,三娘也以为他要死了。
他是劫后余生,她何尝不是,萧南默默然,这件事中每个人都有必须承担的,三娘子承担名声上的损失,固然后期可能挽回,但是也有可能不,不可挽回的也许是温姨娘。她没有提过,但是他知道她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必须承担的,也许是阿雪的质疑,但是更可怕的、更可怕的也许是阿娘,她说她不忠不孝,无情无义——那也许是真的,他当时就不该出现,不该去南平王的营帐,不该在于谨箭下护住三娘。
他有他的责任,那些关于金陵的梦,从父亲到母亲,从十七郎到阿雪,都压在他的肩上,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很想,很想睡上一会儿。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谋,清清静静,睡上一会儿。
她说:“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我就、我就原谅你。”虽然他并不知道他亏欠了她什么,他有什么需要她原谅,但是他竟然就这样信了,他醒了过来,看见她趴在床边上,已经睡着了,绵长的呼吸,冬夜里的静好。
她会原谅他,他说她会原谅他,这样一个可笑又荒谬的理由,让他醒了过来。
如今不肯原谅他的,反而是阿雪,萧南按了按太阳穴,并不想说什么,她说她需要静一静,然后她走进了阿娘的庵堂,他没有跟进去,他并不是怨恨,只是一时之间,他还没有想好,该怎样面对她。
“你迟迟不肯走,是因为三娘?”等得太久,十七郎终于没忍住,挑明了问。
萧南又怔了片刻,方才说道:“我这一走,大概要许久才能回来,走之前,我还有句话想要问她。”
要选一个合适的时候,比如大年初一,一年新的开始,新的晨曦,新的……起点。
“殿下你——”
“我想要娶她为妻,”萧南淡淡地说,“多耗一晚而已,是值得的。”
十七郎只觉得心口一堵,这不像是他认识的萧南了,他认识的萧南,根本没有这许多儿女情长,只有金陵,只有金陵才是他的目标,其余,不过一个温柔的假象。但是……听说人经历过生死,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
难道萧南他也——鬼迷了心窍么?
三娘当然没什么不好,比贺兰氏还好,十七郎别扭了一会儿,还是不得不承认,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舍死相救,她悉心照料,没准、没准……十七郎挠了挠头,决定换过一个话题:“这回真能打起来么?”
“真能。”萧南毫不犹豫地回答,“不然,皇叔也不会派于谨过来,于谨也不会这样汲汲于我的生死,何况——”
他笑了一笑,何况还有郑郎相助。小皇帝是早已跃跃欲试,郑三自然有法子说服太后,两宫决心一定,这朝中上下,难不成还有人逆命?这大半年里反反复复,奔走,说服,纵横捭阖,不就是为了这一日么。
为了……不利用婚约,不利用他日后的妻子,堂堂正正,依靠自己的力量,南下。
萧南总想着南下,但是想着南下的却不止萧南。自孝文帝之后,近五十年,虽然南北休战,但是燕朝无一日不想着南边的花花世界。
除了……边镇。
“这天气!”谁进门来都得先跺一跺脚,抖掉一身的雪,雪落到地上,片刻就化了,“冻死老子了……还好你这里有火。”
火盆边上擦刀的年轻人笑道:“除夕嘛,除夕的火,十五的灯,总要烧上一会儿。”
“我呸!”进门的粗豪汉子啐了一口,“还除夕的火十五的灯呢,口粮能按时下来就不错了……小子,你听说没?”
年轻人撩了撩眼皮:“是新来的镇将吗?”
“我就说了,”粗豪汉子一拍大腿,夸张地笑道,“这整个怀朔镇的幢主,就数你小子最聪明了,猜猜,是个什么人?”
年轻人笑道:“是哥哥你爱重我——能发配到咱们这地儿来吃沙子的,总不会是什么得宠的人物。”
“这一下你可猜错了,小子!”粗豪汉子兴奋得哈哈大笑,凑近来,一股酒气直冲进年轻人鼻子里,“听说是个王爷。”
王爷也有不得宠的,年轻人心道:洛京的王爷多了去了——只是无须与孙腾抬这杠。
“我知道了,”孙腾却笑道,“你肯定在心里想,就是王爷也有不得宠的,不过这次,你又猜错了,这个王爷,听说还真是个得宠的……听说是什么咸什么淡的王爷来着……见鬼!老子最近嘴巴里真淡出鸟来了!”
年轻人:……
“是……咸阳王吗?”年轻人想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可不是!就是这个!”孙腾两手一合,欢天喜地笑道,“我就说了,整个儿咱们怀朔镇啊,就数你小子最鬼!”
年轻人:……
刚刚还是整个怀朔镇幢主里最聪明的呢,这会儿一下子扩展到了整个镇上,这打击面有点大。年轻人笑道:“哥哥再说这种话,兄弟我可得找东西去!”
“找……找什么?”
“找面皮啊!”
孙腾哈哈大笑,兀自灌了一口酒,在火边上坐下来,年轻人还在擦刀,孙腾不由嘀嘀咕咕牢骚道:“我说阿城,你这是刀啊,又不是你媳妇,一天三次……没见过擦这么勤的,说真的,我上月还听阿姐唠叨,说你老大不小了——”
周城笑道:“哥哥你再说,我就去巡营了。”
孙腾又打了个哈哈。
他这兄弟啊,什么都好,就是一说到成亲,就变了个闷口的葫芦。也不知道要哪家姑娘才入得了他的眼。当然人家眼光高,想要挑一挑,也是说得过去的,毕竟,他这兄弟别的不说,这长相!
通怀朔镇都找不到这么俊的。
周城要能听到他这个兄弟的心声,能羞得一头撞死——好在他听不到,只心不在焉地擦着刀,顺口把话岔开:“咸阳王确实是……听说是很得宠的,不过女人的心呐,就和草原上的天差不多,哪里知道什么时候就阴了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孙腾嘿嘿笑着,“兄弟你再聪明,怕也猜不到。”
周城挑一挑眉,他还真猜不到。到他离开洛阳为止,咸阳王都是很得宠,连李家兄妹被伏击这种事,太后的板子都只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禁足几个月了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被发配到这苦寒之地来。
“我听说呀,”孙腾压低了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这小子给另外一个什么王爷,戴了绿帽子!”这等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八卦,通常有着比一般消息更顽强的生命力,竟乘着风,从洛阳一路吹到边镇上来了:“对了,就南边来的那个小白脸!”
南边来的,小白脸,王爷。周城的脸古怪地扭曲了一下:贺兰氏已经死了,那么……是苏氏?宋王还真是命苦,一般人一个妻子,他两个,结果两个一个也保不住,一个死了,一个被绿了。
他收起刀往门外走。
“喂、喂!阿城,你哪里去?”
“我去巡营!”帐门一开,凛凛的风灌了进来,声音立刻就被湮没了。
孙腾愣了一下,不解地挠头嘀咕道:“不对呀,芈娘子托我的事……我还没说呢,这小子成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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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1章 除夕(下)()
出了营帐,风凛凛,白天下了雪,这会儿倒是出了月亮,地上泛着银白的光,这里的月亮,也能照到洛阳吧。
转眼三个月过去了,就如他之前所料,柔然人来过几次,都被打退了,然而每个人都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阳春三月,是草长莺飞,也是青黄不接,那时候柔然人就不是人了,是狼,饿极了的狼。
想打仗的人并不多,像他这样盼着打仗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听说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大伙儿都盼着打仗,打了仗立了功,求个封妻荫子……那还是孝文帝年间的事了,这二十年,是一年不比一年。
打了仗,立了功,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赏赐,赏得有限,越往下越有限,到如今,能混到口粮都不容易了。平日里不过守防,口粮少点,军衣薄点,也就罢了,到打仗的时候……吃都吃不饱,打什么仗。
更别提受伤,药从来就没有够过,有断了腿,嚎叫整晚还是死去的兄弟,有拉着他求个痛快的,也有低声喃喃说不想死,最后死不瞑目的。能活下来是命,活不下来也是命,上头指着什么时候回洛阳,下面只求一日温饱。
这是他从前就知道的,只是如今,知道得更真切一些。在庄子上给三娘训兵的时候,唯一要考虑的是如何提整士气,提高效率,到这里,大伙儿成天琢磨和寻思的,是饱一点,暖一点,活得久一点。
这是同一个世界,从洛阳到朔州,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世界,洛阳有多少贵人,朔州只有数不尽的穷汉。
他有时候会觉得三娘说过的未来,像是一个编给他的梦,他会有那一天吗?环视四周,这些话,他从来没有说给任何人听,任何人!别说别人了,就是他自己,有时候也会觉得,是痴人呓语。
怎么可能,他什么身份,三娘什么身份,别说是踮起脚,就是把整个世界都垫在脚下,他能够得着她?
所以他不去想那么多,想太多会让自己恐惧,不如踏踏实实,擦亮他的刀,喂好他的马,准备每一场,突如其来的仗。
一场大仗,大约能让他捞到一点军功,更大一点的军功。
人生路上意外转折,谁知道呢,就好比,明明已经尘埃落定的两桩婚事,偏偏都飞了,如今宋王想必是在抓瞎,但愿他不会再回头肖想三娘。他当然知道宋王的威胁有多大,然而那也是他不能想的。
能想的,只有手中的刀,眼前一望无际的草原。
“扑通!”
几声轻响,周城猛地醒过来,吹响胸前的呼哨:“敌袭、敌袭!”
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人影在月色里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就小成了一个遥远的黑点。
子时,又称冬至,阴尽而阳生,过了这个点,就是明天了。
不是每个明天都是明年。
嘉敏坐在妆台前,散了发髻,首饰一件一件摘下来,竹苓捧了收回妆盒里,嘉敏看着镜中的人,有瞬间的恍惚,是这张脸,不是那张,那张冷漠的、疏离的、空茫的……脸。这张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痕迹。
明年就要及笄了,及笄之后,在家里守岁的可能性会一年比一年少,一年比一年难,大约普天下女子都这样伤神过,除非矢志孤老,否则总有这样一日。谁会想离开自己的家,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呢。
之后,你的荣辱生死,就全系于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嘉敏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刀痕,从额角直划到下颌,她没有看到父亲的死,但是她记得哥哥是怎么死的。她会一直记着,永远都不让它再发生。
镜子里人影闪了一下,嘉敏一怔:“半夏?”
“姑娘!”半夏走过来,只是不说话。
嘉敏道:“竹苓,你去外头守着。”
竹苓略略有些意外,多看了半夏一眼: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妮子,是几时得了姑娘的欢心?想是在瑶光寺的时候?
竹苓也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嘉敏和半夏,半夏低着头,低声道:“姑娘,小周郎君……小周郎君叫我带个口信给姑娘……”声音越来越轻,如果不是嘉敏竖起耳朵来听,这么近,都可能听不清楚。
“奴婢……奴婢知道错了……”半夏满脸的纠结,私相授受这种罪名,她家姑娘可是真真担不起。
就更别提她了。
“什么时候的事?”嘉敏却问。
“还是中秋过后不久。”
想是她上山之后:“他说什么了?”
半夏又犹豫了一会儿,嘉敏叹了口气,说道:“从前我被于氏胁迫,逃到中州时候,他救过我一命,我知他是君子,半夏你不必担心。”
君子……半夏暗搓搓想道,那个家伙,聪明倒是没话说,要说君子……君子不该都衣冠楚楚,文质彬彬的么,他?呵呵。眼睛转得也太快了,一看就知道不够稳重。
“他说,说事情他已经办了,姑娘保重。”半夏有想过,姑娘托小周郎君办的是什么事,有什么事,不能托了世子,却托给一个外人。她不敢细想。
中秋前后,事情已经办了,嘉敏一怔,那就是贺兰初袖的事了,她仍想不通,周城是个稳妥的人,他说办了,不会有假,贺兰初袖到底是如何死里逃生,又如何撞到咸阳王跟前……那也许,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其中的纠葛,恩怨,也许是前世遗留,也许是今生新生,谁知道呢。
“我知道了,”嘉敏说道:“你下去吧。”
更声响起,旧的一天过去,旧的一年过去,无论如何,明天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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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上巳()
三月的洛阳,总让人想起春城无处不飞花。
洛阳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城市,这是连金陵都承认的。从前金陵是一口一句“衣冠正朔”,鄙弃北朝尽戎狄之乡,到近世渐渐就不再提起。金陵的人物风流,不及洛阳物产丰饶,四夷来朝。
人们尽情享受着帝都盛世,街市上的驼铃,晨曦和晚霞,一次一次,见证和记录它的壮丽。在洛阳,连走街串巷的引车卖浆者都能整一件半件的丝绸来穿,就更别说达官贵人的豪奢了。
因山筑园,引水为池,那珍禽奇兽,异香仙葩,锦绣珠帘,金玉满堂,都是闻所未闻;越来越多的佛寺,极尽妍态的佛像,一掷千金的供养人,宜阳王元辰就公开扬言:“不恨我不见石崇,恨石崇不见我。”
言下之意,石崇豪富,尚不及他。
章武王元融见识过元辰的豪富之后,竟然郁郁病倒,人问其故,回答说:“我从前只道高阳王比我富,不想还有宜阳王。”
京兆王元吉闻言笑道:“君这是袁术在淮南,不知世间有刘备。”
不过如今城中最热门的话题,还不是几个王爷比富,而是祖家船队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