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拼命()
如果是不怕嘉敏生气,谢云然能给苏仲雪鼓掌叫好,就该这样,就该这样一针见血地刺破三娘的自欺。
但是转念便想道:从三娘和甘草主婢对话就听得出来,这苏娘子来的次数已经不少,这最拿得出手的理由,应该不是头一次拿出来,不过是老生常谈,从前嘉敏能命人把她打出去,这次自然也能。
苏娘子固然有些武力,但是和南平王的亲兵,那就是花拳绣腿,没有可比性。
又有些沮丧。
果然,只听嘉敏冷哼一声道:“苏娘子不必与我说这些,苏娘子知道自称未婚妻,就该知道自个儿身份,既然是还没过门,萧家的事,就轮不到你姓苏的来管。”
这理歪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了——萧家的事,轮不到姓苏的来管,难道合该你姓元的来管?
谢云然这样想,然而在场竟没有一个人反驳,好吧床上昏迷不醒那个是没法反驳,南平王的亲信与南平王府的婢子是不敢反驳,至于外头那个苏娘子,是知道反驳了也不管用,索性不与她费这个口舌。
只道:“从前三娘子这么说,我也不说什么,你南平王府势大,找到好的大夫,好的药,对他好,你就是无礼,我也不与你计较,然而到如今,都并没有什么用,三娘子,富贵也好,势力也罢,你逆不了天!”
“原来苏娘子也知道这是洛阳,”嘉敏越发尖酸刻薄,“苏娘子不说,我还当这里是金陵呢。”
谢云然觉得三娘今日每时每刻都在刷新她的底线,当然三娘从来都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人物,然而——
“我逆不逆得了天不是重点,”嘉敏冷冷地,流畅地说下去,“苏娘子你不要做梦了,我不会让你带走他,活着不能,哪怕是……哪怕是死了,也须得给我洛阳咽下最后一口气,就算是化成了灰,也得给我葬在洛阳!”
谢云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三娘子这几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是乡下地主老财霸占良家妇女的调调?
谢云然这里还只是感慨,苏仲雪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她这说的什么话!她当萧郎是什么人,她当萧郎是她的面首么!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被侮辱,但是从前也只是对她冷言冷语,并没有说到这个份上……兴许,兴许太医说得对,萧郎他、萧郎他确实是撑不住了,所以她也不要这张脸,什么穷形恶状都出来了。
要不是忌惮这里里外外南平王的亲兵,她早闯进去了——她试过,她进不去,莫说是进去看看萧郎的情况,就是这屋子,她都一步都进不去。
自萧郎受伤之后这么久,这么多人,除了诊脉开药的大夫——王太医,李太医,许家祖孙,和她贴身的两个婢子,谁都不许靠近,十七郎偷偷离了驻地回来探望,险些被射成马蜂窝——这个女人真是疯了!
偏没人管得到她,萧郎两个母亲,一个不管,一个不问,一念及此,苏仲雪心里何止悲苦。
她不是她元三娘,家在这里,有父亲,有兄长,有妹妹,有手帕交,有显赫的姓氏与家世,她什么都没有,她在洛阳,是没有根基的,当初一腔血跟着萧南北来,已经是丢下家族、名声,断了所有可能。
从那时候开始,她的生命里就再不会有别的,他是她仅剩的,仅有的,希望,前程,全部。
如今他要死了。
他们最终也没有回到金陵,没有再看到金陵的柳,没有再泛舟秦淮河,他死了,所有这一切都不再可能。她根本不敢去想这些,她还能回家么?她还能回金陵吗?她在洛阳,如果她留在洛阳,会沦落到何等境地?
所以,她想,根本不是她能做什么选择,根本就是她没有选择。
也许一开始就是错的,但是你没有办法回头,人生最苦痛的难道不就是……无法回头么,所有你做过的选择,你走过的路,你爱过的人,在选择的那个瞬间,在走过的那个瞬间,在心动的那个瞬间。
时间就这样哗啦啦地过去,花红柳绿,再回不到当初。当初的萧郎,怎么会半夜三更与三娘子下棋?
苏仲雪心里又苦又恨,却扬起面孔,对着青苍的天色笑了一笑。
“三娘子,”她说,“道理我说不过你,你也不是个讲理的,势力我不如你,你说得对,这是洛阳,这不是金陵,但是三娘子你信不信,拼命你拼不过我——”
“拦住她、拦住她!”嘉敏大叫起来,“安平!安康!安德!安——”
“三娘子以为我要进来么?”苏仲雪忽然笑了起来,她像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笑的事,竟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畅快,“三娘子,我真当你是个什么都不怕的,原来你还怕死……原来你这样怕死……”
“我、我怕死又如何?”嘉敏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瞟了一眼谢云然,逞强应道。
“你怎么能怕死呢?”苏仲雪淡淡地说,她原本就容颜如冰雪,如今连声音也冷冽如冰雪,“别人可以怕死,三娘子你怎么能怕死呢,你这样怕死,难道、难道要他一个人孤零零去走黄泉道么?”
“苏娘子!”这回出声的却是谢云然,“苏娘子慎言!三娘子感恩,不代表苏娘子就能信口雌黄。”
见过睁眼说瞎话的,但是说到这个地步的,嘉敏也是头一回见。
苏仲雪侧耳听了片刻,也没有见过谢云然,也听不出说话的是谁,只是意外——三娘子竟然准许外人进去了。
外人能进,她却不能。
“这位娘子放心,三娘子也放心,”苏仲雪柔声道,“三娘子不肯陪他下黄泉,我绝不勉强,她不肯,我肯!”
“苏娘子!”外头传来甘草惊天动地的尖叫声,“苏苏苏……苏娘子,放放放……放下刀,咱们、咱们有话好好说!”
谢云然和嘉敏都是惊得起身,谢云然道:“三娘!”
嘉敏的脸色也有些发白,她怎么就忘了,苏仲雪的刚烈呢。她下意识往屏风后扫了一眼,咬牙道:“拿下她!给我拿下她!”
外头有些纷乱,甘草惊恐的尖叫声,“咔嚓”骨节被折断的声音,还有四面八方涌过来,又戛然而止的脚步——他们来这里,为的是护卫三娘子,而不是为了宋王这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未婚妻。
既然三娘子无事,这一位嘛,人拿下就可以了。
“三娘子,你防得了一时,难道防得了一辈子?”苏仲雪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在一片混乱中,“你看,你最后还是得输给我。”
“输给你?”嘉敏双手按在案上,却笑道,“输给你什么?苏仲雪,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让你带萧南走,莫说回你的金陵,就是这西山他都下不去你信不信?你要带走的,根本就不是萧南,而是他的尸体,你在乎的,根本就不是他的死活,而是你自己。”
“你——”
嘉敏根本不容她说话:“你以为你带着萧南的尸体回了金陵,就算是你全了你们之间的情义,你就是他的遗孀,吴国的那个老头就会接纳你,以建安王妃的身份——你想得美!你以为我会成全你么?”
苏仲雪呆住,她是想回金陵,她是想带着萧南回金陵,回到他们的故乡,他可以安息的地方。洛阳的风这样猛,会惊扰他的梦,她不能留他在这里,她不能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异地他乡。
她并不像她说的那样——
“你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嘉敏冷笑一声,“苏仲雪,你别让我说出好来,在洛阳是寄人篱下,回金陵是九死一生,苏仲雪你想扬眉吐气,衣锦还乡,我懂,但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问过萧南,他想不想?”
“他怎么会不想?他怎么会不想!”苏仲雪喝道,但是突然地,她住了嘴。
她听到……她听到了一声咳嗽。
那声音这样微弱,微弱得几近于无,换了别人在此,定然听不出是谁,但是她不是别人,她是苏仲雪,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她无须思索,无须分辨……就能够认出来。
她张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但是只有两行泪,刷地流了下来。
紧接着,她听到屋里一片混乱,嘉敏大哭的声音:“萧郎、萧郎!”先前质问她的小娘子焦急的询问声:“三娘、三娘?”
然后大声喊了起来:“来人、来人呐!”
第255章 夜来()
后来谢云然想起这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混乱的,混乱得她不知所措,三娘的强硬,苏娘子的决绝,以及宋王的突然醒来,三娘可以不管不顾直扑进去,她却多有不便,在屏风外,只看得到三娘的影子。
宋王甚至没有坐起来,大约是不能。
倒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极轻,轻得仿佛只有气息:“莫……莫要为难……”夹在三娘的哭声中。这其实是她第一次听到三娘哭,之前在宫里,她们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波,三娘莫说是哭,连沮丧都少。
显然是真伤到了心。
后来是竹苓……抱着盆出来,虽然隔得远,也隐隐能够看见,看见……血。谢云然虽然一贯稳重,到底不似三娘——南平王的女儿可能没见过猪,却是一定见过血……不然,怎么连婢子都这么镇定。
屏风后的变故,随着三娘越来越大的哭声,已经算是明朗了。大约是真如三娘之前所说,原本就……恰又醒来,听见三娘与苏娘子对骂,谢云然虽然不知道宋王心性如何,但是以此心度之,怕是不好过。
雪上加霜,莫过于此。
三娘进去了许久,起先能听到哭声,一些低的絮语,像是三娘在说:“你放心。”说:“她不会有事,我保证。”“你、你不要说话!”“要再睡一会儿么?”然后连这些也没有了。竹苓蹑手蹑脚出来,面上略有些尴尬:“谢娘子……”
“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她哭得累了。”隔着屏风,三娘的影子平摊成线,该是伏在锦被上,睡了过去。
谢云然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然后和竹苓一般,蹑手蹑脚从侧门出了屋。
她原本是想来陪陪三娘,陪她说说话,或者听她说说话,后来她想阻拦三娘,打消她那些不应该的念头,但是到了这时候,她忽然发现,所有这些都是多余的,这时候,她只需要一点时间。
最后……陪伴那人的时间。
这个时间,已经不多了。想到今日所见的三娘,从头至尾的失常,心里一酸,喉头都哽住了。幸而有风,便是红了眼圈,也有个托词。
竹苓道:“谢娘子见谅,我家姑娘她……看见谢娘子,欢喜得狠了,尽拉着娘子说话,也忘了要传晚膳。”这个婢子心思灵动,与之前甘草又不一样,甘草仗着三娘宠她,竹苓却是周全。怪不得甘草在外,竹苓在内。
可见三娘失常归失常,倒也没乱了章法,谢云然心里稍安,抬头看一眼天色,暮云已经上来了,冬天里天黑得早。只是在屋里竟不觉得,这时候反而觉出腹中空空来。
竹苓道:“厨下已经备好,谢娘子随我来。”
谢云然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点了灯,并不太明亮,屋里影影绰绰看不分明。谢云然道:“三娘她——”
竹苓神色一黯,停了片刻才道:“我家姑娘和宋王一起用餐。”
谢云然:……
“宋王他——”竹苓提灯,谢云然跟着她走在长廊里,想一想问,“醒来的次数多么?”
竹苓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不多……”大约也觉得过于敷衍,过了片刻,又补充道:“这月越发少了。”
他进食少,三娘自然也进食少,怪不得瘦这么多。这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院门。这一路走来,虽然并没有见几个人,但是一路都有被盯住的感觉,想是这院子里,明明暗暗布了不少人手。
出了竹心院,感觉上就是一松。曲曲折折的园中小径,路边枯枝败叶,都露出萧索的气象。约走了有半刻钟,面前出来一个大的院落,这院落与方才又不同,各种布置朝向都俨然有大家气度。
这才是正院的样子,只不知为什么,三娘选了这么偏一个院落给宋王养伤,一闪而过的念头,谢云然倒没有深究。
之前竹苓就已经吩咐下去晚膳,到谢云然到这里,晚膳已经布好,菜式不多,却十分精巧,谢云然向竹苓道谢,竹苓面上甚是尴尬:“谢娘子远来,本该我家姑娘尽地主之谊,是我家姑娘失礼……”
谢云然叹了口气,止住她的话头。一顿饭吃得终究索然无味。到饭毕,竹苓又建议说:“天色已晚,谢娘子不如暂且住下,索性这庄子屋舍甚多。”她说得客气,其实天时已晚,回城也多有不便,谢云然自然是应了。
安置的屋舍也是精巧,三娘无心吩咐,但是竹苓显然是用了心,安排得十分妥帖。
奈何任谁经了今儿这几场,也都会睡不着。谢云然好不容易才稍稍从毁容的阴影中挣脱出来,三娘又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如果不是谢云然并不笃信鬼神,大约会忍不住燃香祷祝一番了。
这时候只是瞧着窗上月色。
冬天的月色远不及秋夏,秋月清爽,夏月皎洁,冬天的夜里,连月亮都像是蒙了一层霜,让人恍惚觉得吹一口气,再用袖子擦擦,兴许能摘了当镜子用。镜子里照见的形容,大约也是个愁眉紧锁。
不知道三娘后来用了晚膳没有。
谢云然并不是不知道想一个人的滋味,但是宋王他,与三娘子,怕就怕始终有缘无份——
“笃笃笃、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响声,让谢云然怔了一怔,起先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因为这几声之后,又陷入到沉寂中,但是过了片刻,又响了起来,这一次谢云然听得清楚,那声音发自于窗下,窗纸上月光冰凉。
“笃笃笃、笃笃笃——”
“笃笃笃、笃笃笃——”
响声这样有节制,或者说,响声这样斯文,谢云然披衣起身,手里攥着她常戴的钗子,她走得慢,但是从床上到窗边,统共也就那么几步,谢云然推开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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