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许看来,他的这个上司未必有这么聪明,但是他不敢冒这个险。
他已经试过冒险,以求富贵,他失败了。
如今只能尽全力补救,不能出错,一个字都不能错,再错一步,必死无疑。这里任意一个人,都可以随时碾死他,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劲。所以他说的话,九成九都是真的,只有半句谎话——
他面无表情地说:“是个姓柳的小黄门,拿了将军的信物,传的口谕。”
“什么信物?”
“就是将军此刻,腰间所佩之玉。”陈许说。
腰间佩玉……元明炬不由自主手摸到玉上,温润的触感。他知道陈许是在说谎,但是他知道没有用,谁能作证?即便是这段时间里见过他的人,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这块玉一直在他身上?
没有人会格外留意一块玉。
所以他无法自证清白。
好口齿,好技巧!他心里咬牙。然而已经到这份上,除了硬着头皮继续执行徐遇安的策略,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元明炬定定神,说道:“臣无法证明这枚玉佩不曾离身。”
陈许低着头,唇边一抹苦笑,果然是这样。
“但是!”陈许这一点庆幸未完,就听得元明炬加重语气,问道:“在座各位当真觉得,以我的身份,支使得动宫中小黄门?”
李家老太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是不是元明炬假传谕旨追杀他李家子弟,对元明炬固然性命攸关,对他,则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事动用了羽林卫,太后须给他一个交代,须给他李家以补偿。
至于报仇……李家老太爷也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他希望这件事能让十一郎懂得,重要的永远是利益,只有利益。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尽力从中得到最多的利益,才不辜负她的死亡。
而不是无谓的伤心,或者愤怒。
只是这孩子……他瞥了李十一郎一眼,看样子还没有悟到这一点。
“……我知道李家为什么怀疑我,不就是因为我的嫡母是李家人么。”元明炬环顾左右,话锋一转,却淡淡地道:“先父宠妾灭妻,李夫人心怀嫉恨,剜了我母亲的眼睛,我父亲因此而反。”
李家老太爷也就罢了,其余,莫说昭诩和李十一郎、陈许几个少年郎,就是太后,也还是头一次听说——她从前只知道京兆王谋反。宗室王谋反,历朝历代都不罕见,已经时过境迁,也就没有过多追问,不料……竟有这样一段内情,堪称传奇,瞧着元明炬眼下姿容,想他母亲,应是不俗。
昭诩想的却是:奇怪,李夫人剜了他母亲——想是京兆王的爱妾——的眼睛,京兆王精算是迁怒,也该迁怒李家,怎么就造反了呢。莫非当时李家势大,借先帝打压了他?
他这样想,也不算太错。
不过,他毕竟年纪小,不清楚当年情势。打压京兆王的并非宣武帝,而是周皇后为姻亲出头——她妹妹嫁给了李夫人的弟弟。周皇后得宠,周家权势熏天,京兆王要保全爱妾,除了造反,还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李家老爷子眼皮子耷拉了下来。他隐隐猜到元明炬说起这段旧事的用意。当年宣武帝猝死,周肇回朝被杀,他判断出周家大势已去,迅速逼死了周夫人,又为儿子另娶高门,与周家划清界限。
这个兔崽子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他那对死鬼爹妈十年前还能未卜先知地把这些来龙去脉都教了他?
不能啊……定是他背后有人!
原本李家老太爷对凶手是不是元明炬并不十分肯定,当然也不在意,但是元明炬这几句话下来,他心里已经惊到了。八娘一个丫头片子,没了固然可惜,也不动摇根本。部曲没了,再买就是;这要是因为翻起这些陈年旧事,招来太后清算——他最清楚太后对周家的忌讳,那就得不偿失了。
却听元明炬继续往下说道:“……然而李夫人已经去世多时,便我迁怒李家,这十年都等过来了,为什么不再等十年?”
——如果说十年前他因为动不了李家而放弃复仇,那么十年后的今天,他仍然动不了,但是再过十年,谁知道他能爬到什么位置。
这是从动机上为自己辩解,李十一郎有些动色,太后却在懊悔:早知道九郎这般能言善辩……
“便是我真要为先父母报仇,别的也就罢了,羽林卫如何动得——羽林卫并非私兵,也没有为我封口的义务,一旦事发……无旨出动,便非我指使,我也难逃失察之过。”这说辞,倒与昭诩相类,不过昭诩说“失察”是客气,他作为陈许直系上司,却是真的了,“……请太后明察!”
话到这里,有意无意,眼风往李老爷子脸上一转。徐遇安是这样交代的,实则他并不清楚李家老爷子为什么要忌惮他提父亲造反之事——他那时候小,近十年的监禁生涯限制了他的眼光。今日的意外又来得仓急,来不及细问。
第220章 反转()
太后沉吟片刻:这锅要栽不到元明炬头上,少不得得陈许先顶着,可陈许一个幢帅,出身平常,如何背得起这么大一锅——且不说陈家与李家毫无过节了。一时却无计可出,目光转询李家老太爷——毕竟,他才是苦主。
李老太爷捋须,半晌,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说得也不无道理。”
口气却是软了。
“那李卿觉得……”太后踌躇了一下,到底舍不得把处置权交出去。然而这个下台的梯子,非李家人来搭不可。
——她是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在之前的设想中,元明炬是最好不过的替罪羊,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以她对他的了解,先以雷霆之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待他百口莫辩,就此定罪。
就算事后他回过神来喊冤,也没人替他伸张,何况她还有明月在手里——只要让他确信翻案无望,以他们兄妹情深,既然左右难逃一死,他应该也会认了,换她善待明月——她当然会好好补偿明月。
然而这世上岂有甘心赴死之人。
正为难,忽然下首一个沙哑的声音质问道:“太后为何不交与有司处理?”却是李十一郎。他不是李老太爷,他没那么高瞻远瞩,他不在乎什么家族利益,不在乎什么得失,他要为八娘讨个公道!
“咳咳!”李家老太爷干咳了两声。
开口的却是昭诩:“不可!”
“有何不可?”李十一郎逼问一句。
昭诩是深知内情——虽然不是全部,也多过李老太爷和李十一郎了。太后急于找人背锅,给李家一个交代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太后并不敢深究。深究下去,哪里保得住郑三。如今这里在场的,李家两个苦主,陈许是凶手,元明炬身处嫌疑之地,太后心怀鬼胎,所以这个话,他不说,谁说?
昭诩说道:“恐朝中震荡。”
——羽林卫负有守卫皇城的职责,去年于家父子叛逃,已经是大大的丑闻,今年元明炬再来这么一下,朝廷颜面扫地还在其次,只怕有心人利用,让中外心怀不轨者以为有机可乘……就不好收拾了。
这个借口是很说得过去的,李十一郎还待反驳,李老太爷已经发话道:“闭嘴!太后自有处置!”
得,球又踢了回来。
太后扫视堂下,琢磨着,要实在不成,就算是硬栽,也得把锅栽给元明炬了。
元明炬虽未抬头,也感受得到殿中微妙的空气。陈许恐惧,李十一郎愤怒,李家老太爷的迟疑,和太后的犹豫。他知道太后不会犹豫太久,这个事情,总要给出结果,这个锅,也总须得有人来背。
——无论真凶是谁。
徐遇安交代的话,他已经说完了。以他自己的想法,也再没什么可说的。如果太后铁了心要他来背这个锅,他悲观地想,他大概是难以幸免了——他手上并没有任何倚仗,足以逆转眼前形势。
永安殿中再无人说话,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再深深看了一眼元明炬,就其本心,未尝不为他感到遗憾。然而她也没有别的选择。不是他死,就是郑三保不住——毕竟亲疏有别。太后道:“九郎你说得虽然在理,但是玉佩……你作何解释?”
到底还是到这一步。元明炬知道太后不会放过他了,而徐遇安说的转机始终没有出现,李老太爷虽有顾忌,看样子也不过是袖手旁观,不落井下石罢了。只得惨然挣扎道:“空口无凭,要何解释?”
——他固然无从证明玉佩并未离身,但是陈许那头,也未尝不是空口无凭。
不就是证据么,只要锁定了人,李家肯接受,到时候一下狱,要什么人证物证捣鼓不出来,三木之下,口供也是现成的。所以这些,太后通通都不忧虑,只要保得住三郎就好。正要开口,忽然外头冲进来一个人,叫道:“母后!”
那人风一样卷进永安殿中,尚未冲到跟前,后头三五个羽林卫,跟着叫道:“公主、公主殿下!”
“殿下止步!”
“……这里不能进啊殿下!”几个人一路跟到门口,齐刷刷止步,求道:“太后恕罪!”
那人却一气儿直冲到堂下,方才喘着气站定了,马马虎虎行礼道:“母后、母后……”却是永泰公主。
永泰公主年方八岁,是宣武帝的遗腹子,李贵人所出。李贵人素来安分守己,胡太后也一直善待她。
对永泰公主,虽然说不上多疼爱,总还有几分香火情,虽然来得不很是时候,但是瞧着小姑娘小脸挣得通红,黑嗔嗔的大眼睛里却分明惊惶,倒也生出三分心疼,忙道:“起来起来,出什么事了跑这么急?”
“母后!”永泰公主又大喘了口气,方才说:“儿、儿在永芳园看到、看到一个死人!”
死人……胡太后几乎要苦笑了。她这里李家死了一堆人还没完呢,御花园里又来一个,还真是、真是不消停呐。
然而永泰公主既然来了,又当着一众外人出来——尤其当着李家人的面,她还真不能不管不顾强压下去。太后使了个眼色,阿碧会意,上来拉住永泰公主道:“公主莫急,跟奴婢来,咱们慢慢说。”
母后身边的阿碧姑姑,永泰是认得的,虽然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阿碧走了。
这一段小插曲,别人也就罢了,在元明炬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这莫非就是徐遇安说的转机?
然而徐遇安不过崔家一个门客,陪王孙公子下下棋也就罢了,如何竟手眼通天,请得动永泰公主?永泰公主小小年纪,又做得了什么?但是眼看着永泰公主被阿碧牵着,一步一步就要走出门——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公主留步!”元明炬忽地出声叫道。
这一下意料之外,殿中诸人无不莫名其妙——这个元明炬,总不能指着永泰公主给他求情吧,公主才多大。
永泰公主摇摇晃晃回头来,声音清脆天真:“你叫我?”
“正是!”元明炬怕被太后打断,话说得飞快:“臣斗胆,敢问公主,死在永芳园中的,可是寺人?”
“寺……”永泰公主仰头问道:“阿碧姑姑,什么是寺人?”
元明炬:……
“大胆!”太后哭笑不得,叱道:“公主面前,九郎不得污言秽语!”心里想的却是,哪里就这么巧了。
阿碧也攥紧了永泰公主的手,说道:“公主,我们走!”
永泰公主却回头再看了一眼,又一眼,她觉得这位郎君看起来甚是眼熟,只一时想不起,跟着阿碧又走了三五步,忽然“啊”了一声,挣脱阿碧,一溜儿小跑到元明炬跟前,说道:“你、你是明月的哥哥!”
元明炬兄妹乃是一母同胞,眉目原就有七八分相似,永泰公主和元明月又朝夕相处,感情甚好,所以待元明炬点了头,永泰公主就再不犹豫,伸手到他眼下,说道:“我和明月看到了这个!”
原来……原来到底还是把明月卷了进来。元明炬又是惊又是悲又是喜,定睛看时,却见永泰公主莹润如玉的掌心里,卧了小小一枚玉玦:“明月让我交给母后……”小公主嗫嚅着为自己辩解。
阿碧道:“那我们呈给太后看,可好?”
永泰公主应了一声,把玉玦交给阿碧,阿碧代为呈上,太后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这枚玉玦极小,小到卧在小儿掌中也毫无滞碍,极白,白如凝脂,又极薄,薄得近乎透明,所以整块玉都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状态来。
最令人叫绝的还是玦上雕龙,龙鳞、龙须历历可数,龙目微张,龙睛却嵌了极碎一粒黑珍珠,光华闪烁,恍若如生。
“把……把人给我带进来。”太后道。
她说的是“人”,但是阿碧自然知道,太后要的,是元明月和永泰公主在永芳园里发现的尸体。
阿朱很快就下去了,太后对永泰公主招招手道:“十九娘你过来。”永泰公主行十九。
永泰公主瞧着太后的脸色,颇为惶惑,她慢慢挪到太后面前,小声道:“母……后,十九娘是说错话了吗?”
“没有,”太后搂住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十九娘没说错什么,不过眼下,母后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如实回答。”
“十九娘一定如实回答。”永泰公主小心翼翼地道。
“天这么晚了,你和明月怎么会去永芳园,又在哪里看到了……死人?还有,这枚玉玦,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永泰公主微微歪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露出回忆的神气:“……前几日,太傅说到昙花一现,明月就上了心,今儿做完功课,就和我说,永芳园里有昙花,戌时开,想约了我陪她去看。”
第221章 交易()
永芳园里有昙花……那倒是真的,只是,未免太巧了一点,太后暗忖,嘴上只道:“那看到了吗?”
“母后……”永泰公主期期艾艾地道,“这、这还没到戌时呢。”
太后一怔:“是啊,戌时还早,怎么你们这会儿就出了门?”
“我和明月是琢磨着,戌时太晚,嬷嬷定然会催我们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