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
“眼下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她说。
“什么事?”
“我得了五百部曲,需要有人帮我训练。”嘉敏说。她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安平安顺。这五百部曲是她留给自己救命的。安平安顺是她父亲的手下,父亲的忧太深,她需要一支完全服从她的人马。
周城是最好的人选。虽然他从前没有练过兵,但是嘉敏见过他指挥过兵力高达二十万以上的大仗,他是能打仗的,自然也能练兵。
周城会过意来:“我?”
他脸上变了颜色,嘉敏虽然不能看到,但是她听出来了。
“你。”她肯定地说。
“三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周城声音里有隐忍的怒气,他之所以回到边镇去,从最底层的兵当起,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靠三娘子的扶助,他要娶她,须得靠他自己的双手,他自己挣来的功劳。
“父亲不会理会我这些小玩意儿。”嘉敏像是浑然不觉,“阿兄最近就要升任羽林卫统领,可抽不出时间来管我的事,只能找你了,刚刚好你在洛阳。”
周城:……
周城气笑了:“三娘子莫要耍我,有兵还怕没将?几个安兄都能胜任,何必找我?三娘子,我不需要这样的恩惠。”
“谁说是恩惠了,”嘉敏不以为然,“我只是求你帮个忙,让你给我做苦力,又不是要把人送给你,恩惠?周郎想得可真美——自你我相遇以来,我可让你占过半分便宜不曾?”
嘉敏调笑似的喊了一句“周郎”,周城只觉得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猫爪儿抓了一下,要是能撤掉屏风就好了,他想。
其实嘉敏说得没有错,从最初开始,就是她威胁了他,换来嘉言的安全,之后更是他救了她两次——于烈手里一次,周四手上一次,她并没有给他什么好处,反而让他放弃了到手南平王世子亲卫的好处。
周城再掂量了一会儿,他当然知道机会难得,没有必要为着愚蠢的尊严放弃,他从前也没有在意过这劳什子尊严,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呢,他心里泛起一丝的疑惑,他很快掐灭了它。三娘子还等着他的回复。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我从前没有带过兵。”
“谁没有个第一次呢,”嘉敏笑嘻嘻地说,“我阿爷第一次带兵,半夜里就炸了营,你猜怎么着?”
周城愕然:“南平王他——”
“四千人!阿爷当时带了四千人,半夜里起火,阿爷被惊醒,铠甲都来不及穿,持剑杀了十几个,也就自己跑出来,清点剩余,还剩了三百。”那并不是她从父亲嘴里听说的,那是后来,她从旁人的笔记里看到,周城命她念给他听,他说:“你父亲无愧于英雄之名。”
那时候的潸然泪下,到如今,只剩笑语。
周城为南平王默哀了片刻。
“如今谢娘子在瑶光寺里住着,她会的最多,隔天我问她要些兵书——”
“我识字不多。”周城实在惭愧极了。
“叫半夏念给你听。”嘉敏一点都不意外,他识字从来就没多过,前世就是如此,嘉敏微仰了头,叹了口气。
“那么……好。”周城这样应说,“我会为三娘子练好这支兵。”
“轮不到你说不好!”嘉敏得意洋洋地说,“你还欠我医药钱呢,敢不给我卖命!”
周城:……
三娘子可真能锱铢必较,她能有点公主风范么!
柔然每次动兵都在秋后,草枯马肥的时候,如今堪堪才七月,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还赶得及回去打仗。
那天晚上周城做了个梦,梦见他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里,他半躺在云彩一样柔软的**榻上,榻前十二扇簪花仕女沉香屏曲曲折折,遮住了整张**榻。屏前七宝灯树的光影影绰绰透进来。
他面前坐了个素衣女子,手里握一卷书。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灯光晕开了她的眉目,遥远得像一幅画。
他心里十分安宁,在看到她的时候。
外间下着雪,雪越来越厚了,新雪簌簌地,覆在旧雪上,压着枝头,天就快要亮了。
“公主。”他伸手抚她的发,她抬头对他笑一笑。
她是他恩主的女儿,她的父亲曾经提拔他,重用他,没有她父亲,就没有他今日。照旧时的礼节,他应该奉她为主上。
然而旧时的世界已经分崩离析。
乱世里再没有人讲究这些。他记得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也下着雪,天寒地冻,热的血泼在地上,登时就冻住了。
她穿着昂贵的玄狐皮安静地坐在雪白的毡毯上,像一只待售的小兽。面前没有摆屏风,也没有戴帷帽,黑的狐狸毛一根一根直竖着,衬出她素白的面容。但是头发打着结,他甚至能看到她颈项上的污垢。
他生平最无法忍受肮脏——当他还是个大头兵的时候就不曾忍受过。虽然他恭恭敬敬地对她行礼,说:“末将来迟,公主恕罪!”心里其实不以为然。她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公主该有的风仪。
糟糕的初见,还有更糟糕的后来。
关于声名狼藉的兰陵公主,他也不知道该抱有怎样一种心情。
这个女人,因为她,南平王父子惨死,给了他迅速上位的机会;因为她,宋王萧南得以带走大部分中枢兵力,朝廷失去对整个王朝的掌控力,洛阳陷落,烽烟四起,中原大地瞬间的四分五裂。
她这样不祥,就仿佛上古传说中的红颜祸水——当然她并没有那么美,但是所到之处,兵祸连结。
他收留她,因为她的存在,是他仁义的证明,他因此尊奉她,敬重她,对她好。
后来澹台如愿得到消息找上门来,要带她走。昔日南平王父子手下良将如云,末了肯照顾他身后的,除了他,就只有他了。
但是她不肯跟他走,他后来问过她为什么,她这样回答:“澹台将军的眼睛里没有野心。”
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他吃了一惊:“那又怎样?”他问。
“如果他日大将军向他索要我,”她问,“他能拒绝么?”
乱世里,没有野心意味着始终受制于人,一个受制于人的人,无法护她周全。她的堂哥元钊不就打算把她卖给柔然可汗么。与其一次一次被出卖,辗转于这个肮脏的尘世,不如一次卖个好价钱。
汉献帝在遇见魏武王之前,辗转于各路诸侯之手,从长安到洛阳,洛阳到长安,随行左右侍卫,三公九卿,皇亲国戚,衣不蔽体者有之,食不果腹者有之,有人就活生生饿死在长安的断壁残垣中。
无论魏武王日后如何待他,至少终身再无饥寒之虞。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价值不如汉献帝,没准到半路上就被人宰了。
他想了想:“那可不一定,澹台将军是个实诚人,又很念旧恩,没准他宁肯抗命也好保住你呢?”
“为此两军开战么?”她语气冰冷,“打败了再交出来?”
他笑了起来,就为了她,两军开战?她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大概在他们这些金枝玉叶眼里,全世界都是为他们而存在的吧,可能一朵花为她而开,可能成千上万的人因为她死去。当然他并没有把这个话直接说给她听,只是笑着说:“原来在公主殿下眼里,末将是这样残暴的一个人么?”
她眼眸流转,淡淡再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只觉得她不够聪明,后来……后来过了很多年,到他以为他们不会再分开的时候,他才忽然想,也许她当年说的,那个会索要她的人其实不是他,而是宋王萧南。
那时候他已经是吴朝皇帝了。
而最终没有拒绝的人也不是他,当然更不是澹台如愿,而是燕帝元明修。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在那冬天,他还以为它永远不会到来。人有时候会高估自己的运气,而低估自己的多情。
那也许是因为,他一向都不是多情的人呐。
第一百八十七章 长梦(2)()
那是一些辛苦但是振奋的时光,打仗,练兵,收拢人心。每天累得和鬼一样,但是心里是快活的。他在一步一步往上走,那些他少年时候仰望过的,憧憬过的,权力,财富,地位,都慢慢到眼前来。
他进了洛阳,他扶立新天子,满朝文武都是他的人。他踌躇满志问兰陵公主:“需要我为你找家人么?”她的家人,比如南平王妃,再比如琅琊公主,还有元昭询,乱世里,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当时回答说:“将军是觉得,我如今,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么?”
他的笑容登时僵住。她仰他鼻息,依赖他生存,这一点他知道,原来她竟然也知道?
“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左右,我还要背负旁人的命运?”她这样说,语气冷得像冰霜,平常得像呵出去的一口气。
他当时惊住,为这个女人的冷血。他们是她的亲人啊,她的继母,她的姐妹,她的兄弟,他们、他们怎么能算是旁人呢!他想起京中流传的,他们都说,南平王父子殒命,兰陵公主连一滴泪都没有流。
他努力压制住这种愤怒,勉强说道:“如果这是公主的心愿,我愿意为公主找寻。”
“不必了。”她说。
真是简单明了无情无义的三个字,他张张嘴,觉得自己简直无话可说。她看了看他,忽然问道:“如果我为此恳求将军,将军帮我找到了他们,他们会感激我么?”
周城:……
他最后诚实地回答:“不会。”
——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害死她丈夫的人,也没有哪个做女儿和儿子的,愿意去原谅一个害死他们父亲和兄长的人。
“所以,”她脸上永远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冷淡,“我为什么要找他们?”
他们是你的亲人啊,这个理由还不够么!这句话卡在周城的喉咙里,最后冲口却成了:“你就没想过赎罪么?”
“赎罪?”她像是十分的诧异,诧异地凝视他的面容,“我赎罪能令他们好过一点么?”
“不能。”周城真的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那能令我好过一点?”这一回,她没有等他的回答,自己就做了回答:“也不能。既不能让他们好过,也不能令我好过,既然没有人受益,这种事,我为什么要做?”
周城:……
难道要拿教化大义来责备她么,那像是一个笑话,但是他终于没有忍住,脱口道:“公主殿下每件事都会这样衡量利弊么?难怪宋王殿下南下,带了贺兰氏,却不肯带公主殿下同行了。”
——原本他该称贺兰氏为皇后,不过既然她跟了臣子私奔,自然不再配享有这个尊称。
这句话十分恶毒,他知道。
兰陵公主意料之中地变了脸色,语气却还是平缓的:“她是个十分有用的女人。”她说。
“有用?”周城露出古怪的神色。
对他来说,女人前面的修饰词,最常见的是有姿色或者没有,到了兰陵公主嘴里,却成了“有用”,周城觉得自己再一次被颠覆了——南平王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女儿出来的?
“对,有用。她对他有用,所以他带她走。”兰陵公主淡淡地说,这一次,语气又稳上许多。
周城冷笑道:“那公主殿下为什么不也变得有用一点呢?”
兰陵公主微抬了眉看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我不需要。”
她当然不需要,她是南平王的女儿,她有能干的父亲和兄长,她不需要有用,身份就是她的用处。就算是他,不也因着她的这个身份养着她么?周城从她平淡的眉目里读出讽刺的笑容。
最可恨他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有这样的父兄,她再出色也盖不过她的出身,世人对女子的要求不过如此,所以,她还需要有什么用呢。
他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只是难以接受。
那就像是用一把冰刃,把这个火热的世界剖开来给他看。他有好些日子不去见她,她像是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即便婢子和仆从对她不够殷勤……他后来才知道,这些,她在宋王府早就经历过了。
他再去看她的时候,已经是来年了。他告诉她嘉言的下落,是被元明修收藏在宫里。
他再一次试探她:“如果公主发话——”
如果她开口,他也许会救她的妹妹。但是她再一次摇头:“我没有话说。”
周城:……
“如果大将军有意出手,不必我开口,大将军也会出手。”她补充说,“大将军救我,是因为我的父亲,将军不忍见我沦落。琅琊也是父亲的女儿,和我一样。我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将军为我轻身入敌营,但是将军这么做了。所以将军没有救琅琊,无非就是因为,这件事并不容易。”
“既然不容易,就算我开口,大将军也未必就会出手。”这是她的结论。
周城几乎是哑口无言。
原本在他想来,兰陵公主是个不太聪明的女子,她得不到夫君的欢心,连累位高
权重的父兄,被堂兄挟持和出卖而无力自救,这么蠢的女人,通天下都找不到几个,所以他再意外了一次——原来她不蠢?
事实正如她的判断,除非他肯撕破脸皮,否则要带走琅琊公主元嘉言,不是个容易的事。
元明修不是三岁小儿,他会权衡利弊,他不会不知道强留堂妹在宫中的后果,既然他都不在乎名声,不在乎青史臧否,也不在乎宗室、群臣的失望,说明他对元嘉言迷恋已极,要逼他放手,无疑十分困难。
毕竟他是天子,虽然天下乱起三百年,但是天子遗威尤在,他不能拿对臣子的态度来逼迫一个君王,便纵然他手无实权。
而且也犯不上。他手里有兰陵公主,再多一个琅琊公主,并不会带来更多的好处,何况还须得与天子翻脸。如今形势,与年前他救下兰陵公主时候,已经不一样了。她们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元明修虽是宗室近亲,但是比他更近的也不是没有。”兰陵公主直呼天子名讳,并无半分敬意,“我听说当时朝廷提出要铸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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